“程仲勾结纪王谋反,眼下事情败露已畏罪伏诛,你是罪臣之后,为何还不去死?”涂着丹蔻的手擎着红烛,一上一下乱晃。
林朝发丝凌乱,双眸无神。
那人俯身看她,烛火衬得嘴角笑容狰狞,“满朝官员上书让皇上解除你与太子的婚约,可谢又青不从。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倾心!”
烛泪随她动作飞落,烙在林朝软玉般的脸上,若血泪点点。
林朝用力抬了抬乌眸,好似想与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说些什么。干裂唇瓣一动,鲜血再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流出,“嗬…嗬……”
林婧嗤笑一声,用火筴挑起一团血肉丢进火盆,兹拉冒出阵黑烟。
这是她刚从林朝嘴里剜出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外祖父一身血衣自挂于宫门之上,皇家知他身正名清,但不会向一个死人低头认错。”
林朝口中鲜血梗了满喉,整个人像是根崩到极致的弦,只待那致命一拨。
林婧缓缓倾身蹲在她身边。
“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他是医仙也不成。若是你手没断,外祖父或许有一线生机。”
说罢,她端着红烛凑近林朝手腕,寸许深的刀痕根根见骨,裂玉碎冰般狰狞可怖。
烛泪随她动作砸在被挑断的手腕上,融成一片血蜡。
林朝墨睫颤动,她想自己是该哭的,可早已泪干。
“世人不是称你小林圣手,如何,你那一手起死回生的金针术还能活死人吗?”
林朝痛得全身发麻,控制不住地发抖,四肢却丝毫动弹不得。
“我自小就比不过你,医术、容貌,就连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不比过你。”林婧转头看她,烛火跳跃在眼底。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很可怕,医术太好,难杀。可你娘倒给了我个好主意,纵你再厉害,也救不活一具焦骨。”
林朝蓦地睁大双眼,陡然起身想看清她面上神色,可终究是徒劳。
你!是你!!
眼前是宫宴上的大火,烈焰烧透了大殿琉璃顶,深冬积雪化成滚水,宫人四散奔逃。
她的娘亲就在那雕梁画栋的熔炉内,在她眼前,被活生生烧成一具焦骨。
林朝剧烈喘息着,胸腔颤动不止,喉咙仿佛破旧风箱。
“阿…嗬……嗬阿……”
林婧轻笑,手中燃了半截的红烛一掷,火光腾地跃上红绸帐。
“你瞧瞧,急什么?黄泉路上,他们都等着你呢。”
“你是程仲最引以为豪的外孙女,是程仪如珠如宝养大的女儿,可他们都因你而死。”林婧饶有兴味打量着她,“外祖父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临了却身受重刑,尸骨还要挂在宫门前受万人唾骂。你娘要是还活着,该是后悔生了你。”
林朝嘴边大口涌着鲜血,白璧般的脸此刻灰败如青瓷。
“你合该以死谢罪,明日和太子的大婚,只好我来替你了。你猜他会是什么表情?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他要的也只是一个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名声。”
火盆被踢翻,红炭在精心打磨的木砖上溅出金红色火星。
林朝断线木偶般扭曲在地上,冷得骨髓都在颤栗。不知哪里先热了起来,而后渐渐发烫。林朝努力将自己一点点蜷起来,断手在地砖上拉出两条血痕。
“林朝,你终究是败给了我。”
耳边声音越来越远,林朝恍惚间想起在秋猎时中毒的矜贵男子,想起在竹园的那五年。
她日日施针医治,一千八百个日夜才将谢又青救活。
本以为就这样成为他的妻。直到母亲和外祖父接连惨死,林朝才知道,那日送来的不是赐婚诏书,而是阎王的勾名册。
眼前红成一片的不知是火还是喜帐,浓烟让林朝下意识挣扎,可四肢却仿佛被人钉在地上。
那人的身影在眼前似近又远,林朝恨恨盯着。
火浪渐起,梁柱倾塌。
轰————
乾宁十九年,盛夏。
竹林掩映的小屋中。
林朝猛然从床榻惊醒,乌润双眸在看清眼前熟悉景象时一滞,旋即手脚凌乱扑向铜镜。
镜光昏黄,林朝滑稽的张了张嘴。
还好,舌头还在。
她松了口气,心中愤恨庆幸交织,前世拼命忍住的泪水再控制不住,大滴大滴从镜中那双圆杏眼砸落。
竹园处处鸟鸣叶簌,可越是静谧安详,越让林朝想起前世那烈火地狱。
她于颤栗惧怕间生出股煞气,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寒玉榻上谢又青兀自昏睡,薄唇不近人情地抿着,眼角那颗痣衬得整张脸清逸出尘。
一旁的桌上摆着她亲手用竹子给谢又青做的小玩意儿,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林朝恨恨擦干眼角湿意。
都说眼角有痣的人最是绝情,她终是信了。
好歹救了他一命,早知结果如此,还不如当初一针扎死。
念头一闪,林朝眸底亮了亮。
远处响起一阵鸟鸣,这是亲卫换班的信号。有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这里没人守卫,她偶尔会在这时溜出去放风。
事不宜迟。
林朝取出母亲留给她的金针,从中间挑了最粗的一根。
“这一针,扎你忘恩负义!这一针,扎你眼盲心瞎!这一针,扎你错信小人……”
不知是针太粗,还是她下手太狠。
九针扎完,林朝感觉手下线条紧实的胸口好像颤动了一下。
估摸着也扎不死谢又青这个命大的天皇贵胄,林朝头也不回的从墙角溜了出去。
为了隐蔽,竹园建在山坳坳里,前年下雨把地基冲塌了一个小角。
林朝没事就挖一挖,眼下过人倒是极方便。
从洞里钻出来就是一片茂竹,她猫着腰爬了许久才出了林子。
树木葱郁,鸟鸣啾啾,盛夏的山林里到处都是野花野草,古木参天,连空气都仿佛比在竹园时清新。
凉风吹走薄汗,一切都给林朝带来重生的喜悦。
正当她稍稍安下心来,身后突然传来骚动。
“快找,人应该没跑太远!”
是驻守竹园的亲卫。
林朝一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被抓住!
她拎起衣裙便跑,可手脚仿佛在一瞬间就软了去。
慌不择路间,林朝不知踏空何处,身形一歪,重重朝下跌落。
“唔……”
许是摔在了石头上,疼痛和眩晕让林朝瞬间失了血色。
搜查声越来越近,她使劲将自己蜷在角落,头顶上是茂盛的杂草,身下有些暖暖的。
等下……暖暖的?
林朝僵硬的低头,手下块状分明的腹肌上一片血污,她的手正大胆放在那人宽厚胸膛上。
颈边有人咬牙切齿,“还没摸够?”
寒冽嗓音骇得她浑身一颤,赶忙向前躲去。男人结实的手臂比她更迅速,先一步将人勾回隐蔽处。
“坑洞有声音!过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朝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办,要被抓了怎么办……
说自己是下来给人治病的,他们会信吗?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两声婉转鸟鸣。
“是鸟,我就说你疑神疑鬼。”
亲卫的脚步声停住,转而远去。
林朝冷汗未退,就见寒光一闪,一把弯刀蛇一样攀上她细颈。
天爷,她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被人追着杀。
“什么人?”男子嗓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朝嗅着若有若无的血气,咽了咽嗓子,“多谢壮士搭救,我是程仲程太医的弟子,济芸堂坐堂女医。”
男子眉宇间带着不耐,浓睫低垂着看不清神色,将弯刀向前递了递,“济芸堂大夫坐诊都有木制名符,你的?”
林朝身形一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离家已有五年,难不成改了规矩?
见她未答,男子手中弯刀一晃,速度之快,让林朝痛都未来得及痛,血便顺着细白颈子蜿蜒而下。
大仇未报,若就丧身此处,也太过憋屈。
林朝顾不得疼,硬着头皮胡诌,“我真是程太医府上医女,木牌落在医馆,你若不信,我有程氏独传金针,可予你一观。”
那人将信未信,只淡淡将刀刃撤远了些,“取来给我。”
林朝手忙脚乱从怀里翻着,她出来时装了不少东西,希望坠下来时没丢。
毒蛇般的眼神在身后打量着,好似有猩红的信子吐在耳侧,林朝急出了一头汗,终于找到她娘留给她的那副金针,献宝似递了过去。
“这是我程氏独门金针术所用之物,非程门弟子不得有。”
那人捻了根金针细细打量,只见针柄处确实刻着小小一个程字,这才收刀入鞘。
林朝觑着他面色,已不像方才那般凶恶,便小心挪到一旁打量起周遭。
光秃秃的石坑壁上处处生满了滑腻苔藓,边沿积满松针落叶,她便是踩到这些滑下来的。
正琢磨着如何脱身,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林朝回头去看,男子双目微阖,泛白薄唇紧抿,腰身处衣衫一片暗色,虚弱不堪歪在石壁上。
“你流血了!”
男子嘴角微滞,他伤得原没这么重,本想在此处等着,天黑恢复体力便走。
谁承想……
“要我帮你止血吗?”
男子眼皮微抬,冷冷看着林朝,吐出一字。
“滚。”
林朝见不得人受伤,碰见伤患便总想扎上那么两针。
她取出枚金针,眼中跃跃欲试,“我瞧你面色,不出一刻钟便会失血昏迷,你若是怕疼,等昏死了我再替你扎也行。”
“你大可试试。”男子轻嗤一声,“看是你针快,还是我的刀快。”
“三息时间,你若不走,我便杀了你。”
林朝目瞪口呆看着他,“我是好心,你何至于如此羞辱。”
“别说我了,这石壁滑成这样,要是能走,你为何还在这呆着?”
男子咬了咬牙,手臂撑地,“谁说我走不了?”
林朝怕他起身杀她,忙躲至一旁。
半晌,却见那男子没有任何动作。
空气有一瞬凝滞。
“你…动不了了?”林朝试探道。
见那男子面色黑沉却没否认,林朝有些抓狂,“那我们怎么出去!”
“那个,你既是医女,身上有没有什么补气血的丸药……”
“没有,不过可以扎针。”
……
条件简陋,林朝取火烤了烤针。
男人扫了眼,“怎同方才的不一样?”
林朝头也不抬,“病症不同,自然用针也不同。”
男人眉头抽了抽,“那我这伤,合该用这七寸长的?”
刚说完,金针呲的一声扎进肉里,飘起一小细缕白烟。
男人将头靠向岩壁,双眼紧闭,再不吭声。
他宁愿林朝拿的是把大刀。
金针刺入断红、隐白两穴不过片刻,男人只觉体内已暗暗升起暖意。
眼底闪过惊讶,随即想到她是程仲的弟子,心下了然。
程仲是大梁的老医仙,徒弟倒也不差。
林朝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望着渐暗天色叹气。
“大约得一刻钟才能恢复体力,这段时间只能先呆在这里了。”
天爷,她重活一世不会已耗尽此生所有气运吧,不然为何如此倒霉!
眼下困在这深坑中,何时才能出去?
正兀自伤神,忽然身体一阵腾空。
等林朝反应过来时,她正被男人极其不雅的挟住,朝洞外攀去。
男人速度很快,丝毫没有顾及林朝的感受。坑沿上垂下来的藤蔓举着硕大的叶子,劈里啪啦朝林朝扇来。
“慢点……你还扎着针呢。”
和谢又青比起来,这个病人显然就没那么听话。
刚一落地,林朝顾不上站稳脚步,赶忙将金针收了回来。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可不能弄坏了。”
男子脚步一顿,又闷头朝前走着。
林朝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
虽说这人看着脾气不好,但伤得这么重还如此镇定自若,刚才又模仿出这么逼真的鸟鸣,想来经常在林子里闯荡。
跟着他,总比自己在林子里瞎转好。
走了不知道多久,天色已是青灰。
林朝看着男人若无其事的背影,总觉得有些不对,“喂,你走慢点,你伤这么重,就算身体好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男人猛地停下脚步,“陆鸣。”
“鹿鸣?哪有鹿鸣?”
林朝睁着一双溜圆杏眼正左顾右盼,前方突然一阵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