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小心肝一颤,她上一世和谢又青虽有婚约,却因他一直忙于朝政,见面也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从未如这般同处一室。
在竹园那五年,谢又青也只是安静昏睡着,同现在这副白面煞神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她下意识就要夺门而逃,可殿门不知被谁锁了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孤说,让你过来。”
林朝硬着头皮转过身,就见谢又清似笑非笑睨着她,好似在嘲笑她无谓的挣扎。
看着那不情不愿的小碎步,男子修长指节虚握下,松了又紧,终是咬牙道,“你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林朝闻言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乌眸水光潋潋,“殿下有何吩咐?”
谢又青冷笑了声,这小医使瞧着是真不怕他。
“我问你什么,你如实答。若有隐瞒,我可不会手软。”
林朝忙点头。
谢又青锋锐双眸紧盯着她,“方才那女医给我的药丸当真能解我之毒。”
林朝想也没想便点头道,“自然,您看您刚服下不就醒了吗。”
谢又青冷笑,“别当我同皇祖母那般好糊弄。”
他将掌心摊开,里面赫然是那枚丸药。
林朝刷的一下直了脊背,她明明见人将药吞了下去,怎会如此?
见她脸色,谢又青倏尔出手扼住林朝细颈,“你们在害孤?”
“没…没有……”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林朝脸色惨白。
大手越收越紧,她不住拍打着他双臂,眼中恳求。
“殿下饶命,我可以解释……”
谢又青听着少女带着哭腔的嗓音,却丝毫不为所动,直到林朝唇色发白,眼尾渐红,他才猛地松开手。
林朝跌坐在地,双手捂着脖颈不住地咳嗽。
“快说。”谢又青眸底深不可测。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过来,林朝略平复了心情,缓缓仰起头,脆弱细颈带着刺目红痕,“殿下方才昏迷是因为晕针,故您未服药也可自行醒来,可这并不代表林大夫的药不管用啊。”
“我方才听林大夫说,她医治您这五年间,为寻解药不惜以身试毒,险些丢了性命,却不想还得您如此猜忌。”
谢又青嗤笑一声,“皇祖母许她酬劳颇丰,她也是为了奖赏才会治孤。”
林朝闻言一怔,眼中含泪,“不错,她是为了太后的奖赏,可那也是为了殿下你。”
“五年里你一直昏睡着,不曾知晓孤灯冷夜熬煎人心,这一千多个日夜,若不是为了将你治好,为了成为你的太子妃,她……”
“等等!”谢又青眼皮一抽,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什么太子妃?”
林朝将太后允诺之事细讲一遍,谢又青听得久久无言。
半晌他一拍书案,“荒唐!区区四品官员之女,怎堪为本王正妻。”
林朝幽幽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谢又青一甩袖子,“孤岂是那等轻浮之辈!”
他气得脸上都带着薄红,林朝心里却默默撇嘴。
嘴上嫌弃,心里不知多欢喜呢。
上一世宫中每每赏赐,都会有林婧的一份,林朝想去问他是什么意思,可都被他着人打发走。
倒是林婧,每日都会进宫给太后和后妃们诊脉。
她懒得再想,缩在一旁等谢又青吩咐。
好在谢又青似乎也觉得这太子妃位是个极好的赏赐,竟再未怀疑林婧和林朝是想害他。
“照你这么说,林大夫的药定是对我解毒有奇效的?”
“那是自然。”
她的药当然有效,这解毒方子可是她以身试药才得出来的,但需得辅以碧落金针术效用最佳。
至于林婧的药丸嘛,那就不知道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继续用金针术给谢又青解毒。林朝正发愁着,就听他轻咳一声。
“既如此,便是我错怪你二人了,那你可知这晕针之疾如何能治?”
林朝眸光一亮,“只需每日重复殿下恐惧之事,待身体习惯之后,便不会再晕针了。”
谢又青闻言一僵,“你是说?”
林朝生怕他反悔似的,取出袖中金针,“我治此疾颇有心得。”
“可这针灸之术,怎可随意用在身上。”谢又青挣扎道。
“自然自然。”林朝从善如流,“师傅曾传授我一套强身健体之针法,日行一遍可洗骨伐髓,将浊气排除体外,有益无害。”
谢又青将信将疑,“真有如此神奇?”
“殿下一试便知。”林朝老神在在道,“况且这晕针之疾不似旁的,若是放任不管,可能会严重到对其他锋锐之物都惧怕。”
“锋锐之物?”谢又青脑中闪过他那些常用兵器。
他还有大仇未报,若是患了这等疑难杂症,岂不叫人笑话。
谢又青冷了神色,“小小针尖,有何惧之。”
“你若治好孤这怪疾,孤必重赏你。”
林朝笑得灿烂,这下好,既能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给谢又青解毒,又有奖赏。
“多谢殿下,请您躺在榻上,我为您施针。”
谢又青依言躺下,便见林朝抽出根更长的金针,那长,足有十寸!
他心中一震,蹭一下直起身,被林朝眼疾手快按下。
“殿下莫不是要反悔?”
林朝眼底有明晃晃的笑意,谢又青见之将脸一冷,他若是临阵脱逃,不知得被这小医女嘲笑成什么样。
“怎会,孤向来一言九鼎……只是还有点折子没批完。”
见她一脸不信,谢又青无所谓道,“不过待会再批也不耽误。”
说完赴死般躺回榻上。
林朝见他躺好,不知从哪抽出根布条覆上他眼眸。
女孩玉软纤指触上来那一刻,谢又青有一瞬间恍惚。
他怎么觉得这感觉这么熟悉呢?
好像自己曾躺在床上不能视物时,如这般被她……摸着?
衣襟被解开的刹那,谢又青慌忙钳住林朝作乱的手,咬牙,“你在干什么?”
林朝轻吸了口气,这人手劲是真大。
“覆住双眼是怕你见了针再晕眩,解开衣服是为了更好看清穴位。”她说着从他大掌中轻轻抽出手指,“殿下有什么疑惑可以先问我,不要着急动手动脚,我不会害你。”
谢又青一噎,冷哼道,“那你做之前怎么不先同我说清楚。”
林朝从不同病人抬杠,将金针细细消毒后,凝神屏气,“我现在要下针了,还请殿下勿动。”
事实上,在林朝说完她要下针了那一刻,谢又青就已经有点晕了。
虽然眼睛看不见,可黑暗中好似有一根寒光冽冽的针正朝他缓缓逼近。整个人好似坠身于巨大漩涡中,旋转、深陷。
谢又青忙拽住林朝胳膊,仿佛落水者攀上那块救命浮木,“孤…孤……”
林朝平生最讨厌别人打断她施针,但这人是大梁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是她救了五年才救醒的谢又青。
她只能忍。
“殿下是否又有些头晕了,既如此,那我先不施针,待您稍缓片刻。”
林朝嗓音柔糯,轻轻扑在谢又青耳边,带着一股不同于旁人的药香。
“我听闻殿下能文善武,胆识过人,从小便得大儒真传,又有征伐沙场的镇国大将军亲传百步穿杨箭术,心中极钦佩殿下,想来这等小疾对殿下而言不算什么。只是殿下身子太好,从来用不上针灸之法,乍一用针才会有些反应。”
谢又青听得暗暗点头,这针并不可惧,只是他第一次施针,有些不习惯罢了,待他稍缓片刻,定可———
“好了。”林朝干脆利落道。
?
蒙着双眼的布条被抽走,谢又青赫然看到九根金针插在他身上,随着他起身动作颤巍巍的,好似在同他打招呼。
他猛然闭紧双眼,此时终于回过味来。方才那些话不过是林朝为了转移他注意力,方便施针罢了。
好好好,枉他还以为林朝真的钦佩于他。
林朝不知他心中所想,眉色淡淡,“一柱香后便可取针,殿下阖目养神一会便好。”
她顿了顿又道,“可否请殿下赐口水喝。”
谢又青紧闭双眼,恨恨道,“自便。”
他这样说,林朝便不客气,自己寻了个软凳坐着喝茶。
施针本就消耗体力,更何况方才又被谢又青恐吓了一通,这些都是她应得的,林朝心里默默道。
谢又青在榻上僵硬躺着,耳边全是林朝品茶的啜饮声,听得他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谢又青都要睡着。
林朝终于起身朝床榻走了过来。
“为殿下取针。”
她说话间,手中动作不停,十指迅速灵巧,谢又青只觉轻风拂过,身上那股桎梏人的力量便消失了。
他略活动了下身体,浑身松快,哪里都是说不上来的舒服。
“好,你这针术果然有用,往后每日替孤施一遍。”
林朝应是。
“殿下若无事,那我是否可以回去了。”
谢又青看着垂首立在一旁的林朝,瞧着倒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样子。
可越看越像那些早朝时等着早些下朝的老臣。
自己每日都要扎上这一炷香的针,躺在床上挺尸,她倒是轻松,品品茶就想走。
没门。
“林医使,孤很想让你回去,毕竟孤也担心程老伤势。只是方才皇祖母交代过,说你晚间须在承阳宫值守,若是因离开被皇祖母知晓,岂不是要治罪于你。”
他说话时觑着林朝神色,见她面上表情越来越难看,心中畅快无比。
林朝沉着脸,“既为殿下医使,值守是我分内之事,那我便去外殿守着,殿下您觉得可否。”
不让走就不走,她在外面总行吧,反正不再谢又青眼皮子底下,总有办法溜出去见外祖父。
“不可。”谢又青嗓音温厚,“殿外暑热难耐,林医使每日如此辛苦,我怎可把你关在门外。”
“不若就在此处吧。”
他长指一伸朝向林朝身后靠窗的软榻,旁边还立着一方冰鉴。
“此处清凉,林医使宿在这儿最好不过。”
林朝看了一眼,忍不住冷笑。
还真是个好位置,正对着堆满奏折的书案,谢又青批累了折子还能看一眼她惨不忍睹的睡相作为消遣。
可谢又青根本不容她拒绝,亲自取了丝被放在榻上。
林朝握了握拳,还是松开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承阳殿这琉璃朱顶不是她能掀翻的。
林朝走向软榻,将鞋履褪下,整齐摆在一旁。
正要脱外衣时,就见谢又青别扭的转过身去。
她有一丝丝诧异,没想到谢又青这般守礼,想了想,还是合衣躺下。
殿内燃着烛,谢又青在书案前埋头批阅奏折,丝被沁凉如水,哔哔剥剥烛花中林朝沉沉入睡。
谢又青从堆得小山似的折子后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少女背过身去,只一片如瀑乌发散在塌上,不知是热还是睡相实在太差。方才还好好盖着的丝被已不知何时被她蹬下了床,衣衫凌乱露出一截月白小腿。
一阵凉风吹来,摇曳了烛火,也扰了谢又青心神。
他长长呼了口气,将灯熄了。
月光如细纱飘来,落在林朝身上,更别有一番风情。
谢又青垂眸看着奏章,心却鼓鼓燥燥静不下来。只后悔刚才为何没把林朝赶到殿外,也好过她一人清凉入梦,独留他燥热难安。
他只得默默安慰自己,心静自然凉。
谢又青借着月光继续批折子,不知更漏深了几许,夜色沁凉。
只听一声极细微的裂帛声,掀眸一看,一支竹管悄无声息的伸进了窗,正对着熟睡的林朝徐徐吐着烟雾。
谢又青长眉一凛,朝窗边闪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