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歌云心中长叹一声。
她对着那少年指了指门外,又抬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看到姜歌云的动作,衣柜内的红发人像店长一样,眼神闪烁,态度软化了下来。
姜歌云一边紧紧盯着那人,一边缓缓关上了衣柜。
关上柜门后,她走向房门。
在这没多远的距离中,姜歌云心里已不知浮现了多少个念头,将它们尽数被死死按下后,她打开了房门,抬起头。
苏珩站在门前与她对视,笑如清风朗月。
……吓人得很。
姜歌云行了个礼,问道:“殿下何事?”
苏珩制止道:“不必多礼,本就是轻车简从,姜大人待孤如常人一般即可。”
轻车简从?是说那种黄金一样的马车吗?
姜歌云尽力让自己面上泛出微笑,她道:“下官知道了。”
她的用词并未变化。
苏珩低声一笑,他没说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向她。
他道:“此药需隔半日用一次,三次为一疗程,方才忘记让姜大人带走了。”
他最好是真的忘了,不是来查岗。
不对……怎么感觉用“查岗”这个词怪怪的?
姜歌云撇下这缕思绪,打起精神,她双手接过小瓷瓶,对苏珩道:“多谢殿下挂念。”
姜歌云拿瓷瓶的方式很是用心,轻巧地避开了苏珩的手指,如掠过水面的蜻蜓,力求两人的肢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苏珩停顿几秒,收回了手。
两侧房间内采光还不错,走廊上就有些幽暗了。
光影重叠、试探,再次在苏珩的身上勾勒出微妙的分界线。
是灯下观花好还是日光下观花好?
姜歌云现在有了回答——自然是各有其妙,美是凛然而客观的东西。
东西已送到,可苏珩仍是一副闲适疏阔的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
姜歌云略一迟疑,收回视线,半低着头道:“殿下还有何事?”
苏珩道:“姜大人,虽不比瀛洲,京中夜间也要小心蛇鼠虫蚁。”
姜歌云心中一紧!
她的手扶上了房门,在苏珩视野盲区,指尖忍不住悄悄扣紧了门。
姜歌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她道:“蒙殿下关切,下官谨记,此案干系重大,下官必尽心竭力,纵有蛇鼠作祟,亦不敢负殿下之托。”
“孤拭目以待,”苏珩悠悠回复道,“只是蛇鼠虽小,若钻了空子,也是会死人的,姜大人,保重。”
会死人?
很难说哪一边死得更快吧。
系统、查案任务、正仪、苏珩、衣柜里的怪人……
姜歌云停止脑海中的报菜名,抬头笑道:“下官省得,更深露重,殿下也要保重。”
她话语中的推拒之意十分明显。
苏珩道:“姜大人着实体贴。”
他却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姜歌云一笑,她的下一句话是——
“公主殿下?”
不远处,正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她看向姜歌云与苏珩的目光隐于暗处、意味深长。
正仪身旁的褐衣男青年恭敬地低垂着头,一副无论面前发生了什么都一概不知的样子。
姜歌云点破了正仪在,正仪也便不再沉默。
女性的嗓音微哑,话语间多了紧绷与警惕的意味,她对着苏珩道:“饮光楼倒是第一次教你这般流连忘返。”
苏珩笑意深深,观他神色,不像是被意外打断,倒像是早有预料,只是不知,是预料到了正仪的出现,还是姜歌云的拒绝。
他温声道:“皇姊。”
正仪视线向下,对着姜歌云道:“小姜晚上好啊。”
说着,她向前几步,从褐衣男青年身后走到身前,似要往姜歌云这边走过来。
姜歌云对着正仪也行了个礼,她面色如常,心中却再度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她在担心,柜中那人是不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
如果这局面是谁刻意促成的,柜中那人本就安排于此时被眼前的两人发现……她会不会又卷入麻烦的境地、被冠以奇怪的罪名?
她本以为正仪是要叫走大反派才出声的,怎么弄巧成拙了!
姜歌云的手指扣得越来越紧。
在姜歌云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指尖已泛上了红。
可她被焦虑与危机感裹挟,浑然不觉疼痛,脑内飞速转动,同时又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什么来。
她正要说些什么,苏珩忽然向前几步。
他轻一抬右手,宽大的衣袖垂落,制止了正仪进一步的动作。
面对着正仪说不上友善的目光,他笑道:“原来皇姊在这里,孤正欲与皇姊手谈一局。”
正仪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直到重又退回那褐衣男青年身后。
闻言,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道:“好啊,那走吧。”
苏珩向姜歌云一点头,举步离去。
直到三人都消失在姜歌云的视野中,姜歌云才慢慢把房门关上,一瞬间她有种从紧绷中忽然放松的茫然。
这次是……她的运气还不错?
姜歌云回过神来,看向房中的衣柜。
现在需要考虑的只有一个问题了。
*
“你不会真要跟我下棋去吧?”
正仪快走几步,拉开距离后才停下脚步,她回身看苏珩,满脸狐疑与抗拒。
苏珩浅笑道:“一切依皇姊的意思。”
“话倒是说得好听,”正仪嗤笑一声,“还是和会信你的人说罢,小小的年纪就一把年纪了,啧。”
听到这般形容,苏珩也不恼,更没有解释什么。
他道:“当然,孤也可以与皇姊聊聊涂兰使团案。”
“打住打住!”正仪的表情中有种浮夸的惊恐,她道,“我可不想烦心这种事,我已把人交给你了,别再来攀扯我了!”
苏珩道:“皇姊愿意应下此事,孤还未曾感谢。”
正仪道:“那是我答应帮你了吗?我答应不答应,对结果有影响吗?”
苏珩但笑不语。
正仪又道:“小姜她有未婚夫了,你知道吗?”
苏珩停顿片刻,笑意更深。
他表情如常,道:“我知道。”
这个他意欲放弃的身份,竟有可能成为,为她量身定制的网。
他曾不解于世人对缘天神君的推崇。
他早已调查清楚,这所谓的“神”只是个修为算得上深厚的仙家,挂上一个可知天命、可卜因缘的名头,便被世人崇敬至斯。
直到他也体验到,世间因缘如此巧妙。
他忽然懂了世人为何相信缘天神君。
无法冠名的、被因缘编织的、无源而又强烈的情绪,需要一个理所应当的落地生根之处。
听到苏珩这话,正仪眼中浮现出真实的不可思议来。
她仔细打量了眼苏珩,微吸了口冷气,不敢置信般说道:“都说你一辈子不可能开这一窍,你这还真是,不动便罢,一发不可收拾,我就知道——你比我疯多了!”
苏珩仍是一副闲适自然的模样,好像对面的人所说的只是再平平无奇不过的话。
他想,看来苏瑾误会了,她以为他会做夺人之妻的事。
……不。
不是误会。
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做得出苏瑾猜测的事。
无论身份,无论缘由。只论她。
生平第一次,他与耳边那永不停歇的诅咒声达成了共识。
不过苏瑾还是误会了一点。
姜歌云固然挑动了他的情绪,可归根结底,她只是一道待他解决的、有趣的难题。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他的想法,与爱恋无关。
……
两人的对话尽数落入一旁褐衣男青年耳中,可他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全程低头沉默,侍立在正仪身边。
待得苏珩离去,正仪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不少,她回头示意那男青年搀扶她。
可那男青年没有动作。
正仪察觉出不对,眉头一皱。
她快步走向男青年,伸出的手刚刚碰到对方,对方倏然倒在地下,不知何时已没了生息。
正仪收回手,眼神冰凉,为她自己把了一下脉。
片刻后,她低声道:“真浪费,不就是听了几句话么?不过她若能如此程度撼动他……”
正仪越说声音越低,直到所有话语消隐于她轻勾起的唇边。
无需正仪明言,另一名褐衣青年无声出现,一言不发地将那地上的尸体拖走。
此处光线昏暗,依稀能够看出,青年与那被拖走的尸体,竟有着同样的一张脸。
场景诡谲到了极致,青年就这样拖着看似是他自己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幽暗的远处。
*
红发人刚从漫长的黑暗中解脱,一丝光亮再度出现,下一瞬间,一股力量不容拒绝般将他迅速拉出衣柜!
接着,不知什么东西狠狠压上了他,他一抬头,闪着寒光匕首正对着他的脖颈,再进一寸,他性命难保。
他喉结一滚,抬眼看向了执着匕首的那位“姜大人”。
姜歌云没找到特别合适的东西,只好拖来椅子,借助椅子把那人压制住,她的左腿半压在椅子上,借势用右手反握着守拙,悬在那人的咽喉处。
做足了准备后,姜歌云的视线从红发人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移开,转向他明亮的绿色眼睛。
她道:“有劳阁下,自报家门。”
红发人的眼神显出几分真切的迷惑。
见他这副模样,姜歌云担心了起来。
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大周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心中思绪纷飞,不耽误她手上的动作。
姜歌云又俯身了几寸,守拙向着红发人的脖颈又近了几分。
红发人像是才反应过来他现在的境地一般,眼中微光闪烁,竟有几分委屈之意,比起狼,此刻他更像只小狗。
他先是发出了一些姜歌云听不懂的音节,而后意识到了什么,才羞涩地换了两人都听得懂的话。
他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哟,还来失忆这一招。
阴谋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要不还是把他杀了吧,姜歌云冷静地想。
见姜歌云不为所动,红发人焦急了许多,挣扎了一番。
他力气不小,一时间差点把身上的椅子并姜歌云一起掀开!
姜歌云迅速反应过来,调整了姿势,借助椅子,朝着他的伤口压过去。
红发人果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可怜兮兮看向了她。
姜歌云问:“昨天你也来过这里?”
昨夜光线所致,她看得并不明确。
现在想来,她看到的红色不是血迹,而是他的红发。
当时他受的伤应该还没有这么严重,因此在恢复意识后及时离开,甚至清理了血痕。
窗台上没有血迹是正常的,可是,怎么会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呢?
姜歌云昨天便发觉到了这些。
睡觉之前,她特地花了点时间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又是夹了发丝又是挂了些能发声的东西。
不过这人昨夜倒是没有再度到访,她一觉起来,恍惚间真以为自己是焦虑过头产生幻觉了。
红发人见他之前的挣扎让姜歌云不太舒服,顿时调整好了姿势,不再动了。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道:“我昨晚昏迷,醒来,感觉危险,离开了。”
姜歌云道:“……今天不危险了?”
因伤口作痛,红发人额间的汗珠正不停滚落,汇入他身下的鲜血,猩红的血液为背景,他神情哀伤,配合着高鼻深目的长相,此情此景,竟像是什么文艺复苏时期的油画。
红发人眨了眨眼,好让汗水不要流入眼睛,他颇为委屈地说:“直觉,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歌云微笑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