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灰衣弟子,一前一后,依次将右侧预入门弟子身前案桌上的竹简收起,上呈至掌门薛正义观阅。
薛正义凝目随意翻看后,转至各宗别长老确认。气宗既是掌门亲自教习,必然最受欢迎。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各宗派长老确认完毕,执事长老段天鹤清了清嗓子,宣读道:
“黑风岭梁啸风,剑宗。”
“平柳山庄许轻衣,乐宗。”
“崖州贺虞,机关阵法。”
“青云城霍九华,气宗。”
“邺州萧沛宁,药宗。”
“……”
“慢着!”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大堂内响起,“我明明是气宗!缘何更为药宗!”
“萧沛宁!寒江门规第三十八条是什么。”段天鹤踱步而下,在她身侧站定。
“三十八条…”
少女秀眉一皱,哑口无言。方才长老宣读戒律时,她没仔细听。这江湖门派的教规戒律,都快赶上皇宫大内了。
段天鹤撚着长须,摇了摇头,一指她身前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霍九华,你说。”
那少年下巴微扬,朗声诵读道:“不可打断长辈讲话,不可质疑师长决断。”
“……”
段天鹤又道:“入寒江门,择哪一宗,不全凭自己说了算。掌门和各宗长老会根据尔等根骨资质斟酌考量,是否合适,能不能收,得他们点头才作数。”
“即便此刻定下去处,也别以为稳了。三日后入门试炼,若是过不去的,是去是留,该往何处调派,还得根据尔等试炼的实际表现,另作安排。”
“莫要心存侥幸。”
这一点谢鸳迟倒是认同。只是她不便暴露,否则高低得露上一手。
萧沛宁闷声沉默了半响,突然朝大堂拱了拱手:“可否请掌门明示。”小公主颇为执着。
段天鹤脸色黑了黑,低喝一声,“萧沛宁,今日结束,罚抄十遍门规!”
“无妨…”薛正义缓声道:“小姑娘,气宗讲究心无旁骛、意志坚守。自你入山门起,便显取巧钻营,浮躁冒进。方才又堂内喧哗,入药宗潜心钻研药理,磨磨性子,未必不是好事。”
“入了我寒江门,便需讲江湖规矩。你在山下是何身份,又是如何行事,都不必再提。”
“若你实在执于气宗,也不必急于一时。”他威严道:“待入门试炼后,再行调派。”
萧沛宁撇了撇嘴,无奈同意。既然决心闯江湖,此时打退堂鼓,岂非叫父皇轻看?
分配完后,待入门弟子先行退散。她皱着一张芙蓉秀脸,自顾自往外走,余光瞥见门边一女子,竟有些眼熟…
是那晚风渡口,仅有一面之缘便匆匆离去的侠女!
谢鸳迟见她要喊出声,当即摇了摇头,比了一个噤声手势。
好罢。方才掌门提点过,她行事鲁莽冒失。既然这位侠女不便理会她,还是晚些时候,单独再寻。
被强行分配至药宗的失落散去不少。她在此处也算是遇着熟人了。
当日一见那侠女,便觉投缘。
萧沛宁冲谢鸳迟眨了眨眼,脚步轻快,离开了大堂。
轮到役使司择新,便没有方才那般繁琐了。
新入门役使依次上前,见过掌教及其他长老。由后者当场商议决定分级。
“黑木山王大柱,五等役使。”
“奉兴郡张天威,兵坊三等役使。”
“青安县柳芙,乐宗四等役使。”以四等役使入乐宗,便是掌门夫人木婉言的女使,负责她的起居日常。
“……”
很快到了谢鸳迟。她目不斜视,缓步向前走了几步,站定后,沉静开口:“小女子谢言。”
她用了易容术,瞧着相貌平平,衣着也甚是寒酸,像是自穷乡僻壤来的。只是讲话时,语气有几分不容忽视的气势。
薛正义接过执事长老递来的入门籍,垂目扫过有关谢鸳迟的记录,随口道:“谢言?莫非与那月灵谷主是本家?”
谢鸳迟暗道不好。早知他如此缜密,就该彻底换了姓名。
薛正义见她不答话,又道:“你自述是为避难而来,可青州乃是富饶之乡。”
堂内密闭,谢鸳迟额头沁出薄汗。她虽尽力面色不改,心却是砰砰直跳,心念急转之下,顿生一计,突然扑通跪地,颤声道:“还望掌教收容庇佑。”
“我家门只因与那魔教贼首同姓,逼令改姓不从,便遭了满门屠戮。”
“小女子苟活于世,只愿学一身武艺,手刃仇敌!”
她这般义愤填膺,言辞恳切,满目哀怨,瞧着竟忍不住要流出泪来。
在一旁始终未多言的木婉言,闻之动容:“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然而,低眉垂首的谢鸳迟想的却是:如今落魄至此,竟需向你这贼掌门下跪。待本座习得心法,恢复武功。定叫你尸首分离!死无全尸。”
薛正义默然片刻,起身移步到近前,居高临下道:“起来说话。”
谢鸳迟依言,还未站定,眼皮重重一跳…
果然,下一秒薛正义出手如电,一记空冥掌迎面袭来…
谢鸳迟从前与他交过手,对其武功路数基本熟悉。这一掌不过两成力道,但她不得不扛下…只觉左肩被重斤玄铁击中,半个身子发麻。
随后,她顺势倒地,捂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满眼不可置信道:“听闻寒江门乃天下第一名门,掌门这是…”
木婉言见此变故,快步到她近前搀扶,不着痕迹探她脉门,不仅全无武学根基,甚至气血亏空。
谢鸳迟顺势起身,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寒光。
薛正义道:“我观你身姿灵,像是习武之人。可方才一试,又实在对武功一窍不通。报仇的事,你且放下吧。”
谢鸳迟等着他开口将她留下,侍女就侍女。不留在掌教身边,去掌教夫人处也行。
总之方便探查归元决。
不是非得做入门弟子才能修习心法。
入门侍女也不是不行。
寒江门四等役使以下,皆无需修习功法。
不料薛正义淡声道:“我儿薛问,身子骨弱,正好缺个从旁照拂之人。你便去那吧。”
“……”
若是做了掌门或是其他长老的侍女随从,是为四等役使。而若做了门中弟子的侍女,则仍是五等役使。
甚至,无形中比普通五等役使更为低下。
原因无他,寒江门侍女需要伺候弟子的,寥寥无几。
毕竟,没有几个弟子,能像大师兄这样,身娇体弱,生活无法自理!
谢鸳迟忍不住犯嘀咕。据她了解,那薛问不得掌教重视,虽有首徒之名,实为边缘人物。
今日入门大会,便是他的胞弟代替参加。
薛问废柴一个,丝毫不通武艺。若跟着他,何时才能习得归元决?
谢鸳迟满面愁容。方才为博取信任,受了伤的肩膀仍在隐隐作痛…
不知不觉,经过一片竹林,那是通往草舍的必经之路。
竹林中脚步微响,谢鸳迟循声望去,竟是那小公主…
萧沛宁自竹林中蹿了出来,激动道:“侠女!是我。”
谢鸳迟环顾四周,“寒江门上没有什么侠女。那日我不是同你讲过吗,不可乱说。”
萧沛宁笑容僵住。
而谢鸳迟起了杀心。那日分别后,她没想过会再有交集,没想到小姑娘竟也到了寒江门。
若是这不谙世事的小公主,不慎向旁人提及什么,坏了她的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能冒那个险。
依着她从前秉性,只怕萧沛宁已然身首异处,被灭了口。
自内力消散后,她竟不如往日利落果断,总是瞻前顾后。
段沛宁见她面色冷肃漠然,莫名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嘟了嘟嘴,红着眼圈快要哭出来,声音放低了些:“以后我再也不会那样叫了。你放心,我真的没同任何人讲过。这是我们的秘密!”
说着,她举起手,两指并拢。“我发誓。我对你绝无恶意。”
谢鸳迟:“……”
谢鸳迟神情微松,小公主又道:“我可以和你拉勾。拉了勾,就是缔结了契约。谁也不能违背!”
谢鸳迟噎住。半响后,她叹了口气,“总之,不能向旁人提起晚风渡的事。往后若有人问起,就说咱们是在寒江门相识的。”
萧沛宁郑重点头,“对了,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
谢鸳迟随口道:“叫我阿言就好。”
“我叫萧沛宁。”
而后小公主神神秘秘拉着谢鸳迟手腕,往竹林深处走去…
谢鸳迟一脸戒备。心说这小姑娘莫不是想诓骗她到竹林深处,偷袭暗杀。
只可惜不足为惧。
萧沛宁确定四下无人后,自袖中摸出块玉佩塞到谢鸳迟手里,“言姐姐对我有恩。往后我们的就是朋友了。在寒江门上,也算是有个照应。此玉佩乃我母后之物,赠予你,算作信物。他日若有难处,凭此物到大梁任意一处驿馆,自会有人帮你。”
“朋友?”
谢鸳迟愣了愣。她没有朋友。自记事起,便担惊受怕,为生存所累。
萧沛宁的热情令她不自在。见惯了人心不古,尔虞我诈,突如其来的真挚情谊,倒是奇特。
“对。朋友。”萧沛宁梨涡浅笑,“你就收下吧。此次出宫,结识你这样的能人异士,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温凉的玉佩仍在手心,纹路精巧繁复,瞧着价值不菲,且是对方母亲之物,实在珍贵。
谢鸳迟攥着玉佩,望着少女澄澈干净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好。交你这个朋友。”
“不过…这东西太过珍贵。”谢鸳迟将玉佩塞回对方手里,“你还是收好罢。”
“无事。”萧沛宁双手向后背去,直摇脑袋,“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
谢鸳迟无奈。低头看了眼手中玉佩,最终道:“若你有难处,或是愿望,我也可为你实现。”
萧沛宁长叹一口气,“唉。本公主现在只想学武。从前父王不许,说什么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如今总算入了寒江门,居然要去药宗?去药宗做什么?做郎中吗?”她想起宫中的太医就发怵。
谢鸳迟留了意。
两人分别后,谢鸳迟回到草舍外,只见昨日引她入门的弟子站在篱笆前,焦急张望…
见她归来,问道:“你去哪了?可让我好找。去收拾一下,稍后去见大师兄。”
谢鸳迟只道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