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鸳迟没再耽搁,回到草舍拎上包袱,便往外走。
引路弟子恨不能插上翅膀,尽早完成任务交差,脚步飞快…谢鸳迟清晨在入门大会又添新伤,还没来得及调息,身子有些吃不消。
树影浮动,偶有几只雀鸟啼鸣,两人一前一后错开半步,越往密林深处,愈是杳无人烟,瞧不见半个寒江门弟子的影子。
谢鸳迟疑心病又犯了。见周遭无人,用袖子随意抹了把鬓边细汗,没忍住道:“那个…修易师兄…咱们去的是大师兄的居所吗?”清晨入门大会时,她知晓了他的名号。
修易道:“大师兄久病不愈,住在后山清净之地静养。”
“你即被调派至此,自求多福罢。”
谢鸳迟不解其意。昨日这引路弟子道靠近大师兄会有性命之忧,今日又再次提醒,难不成,那薛问会吃人?!
一个不通武艺的废柴,能翻出什么大浪?可见他平日作威作福,才落得个不受待见的下场?
思忖间,一处院落显现在山道尽头,其上牌匾自右向左,遒劲笔锋绘就三个大字,依次可辨:松林院。
“你自个去吧,我这便不送了。”修易将一块铁质令牌递给她,“见到大师兄,将此掌门调令呈上即可。”
谢鸳迟依言接过令牌,还欲再问,修易已转身疾步踏入密林,片刻不多停留。
她摆弄着寒凉铁牌,立在院外,在突兀的寂静里,定了定神。肩膀清晨新添的伤隐隐作痛,她抬目望去,那牌匾上的“松林院”三字墨色暗淡,泛着褪色的灰。
心头疑虑疯长——江湖上大多正统门派讲究孝义躬亲,长幼有序。再怎么废柴,也是掌教的亲生儿子,怎会冷遇至此?
她刚抬手扣响门环,那扇虚掩的木门便自内往外“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一个做小厮打扮的矮瘦青年,自门缝里探出来,约莫只有十六七岁。
他见了谢鸳迟,先是愣了愣,随即飞快扫过她手中铁牌,“进来罢。”说着,已侧身让出半扇门。
谢鸳迟依言入内,只见那掌门首徒薛问没骨头似的,半倚在院角一张乌木逍遥椅上。
他身上那件月白长衫松松垮垮,领口敞开半寸,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白色发带束着。松荫斑驳下,几缕阳光透过罅隙落在发顶,衣领外露出的一小片锁骨,苍白的近乎透明。
单从皮相看,是个神仙人物,可惜谢鸳迟没兴致欣赏,率先开口道:“五等役使谢言,奉掌教之命,前来听候大师兄差遣。”
薛问左手支着脸,右手拿着一壶酒,轻轻晃着,闻言眼皮抬也不抬,“新派来的人?掌门是当我生活不能自理了?”
谢鸳迟垂首道:“掌门只道您需有人从旁照拂。至于其他的,小的一概不知。”说着将那掌门调令递出。
“说是来伺候我的。却拿掌门来压我。”薛问冷硬道:“这破铜烂铁,你自个留着罢。”
谢鸳迟当场石化。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不是为了心法,需得在寒江门待着,她此刻都要一根银针毒死他了。
“罢了。”薛问漫不经心道:“你方才说叫什么来着?”
“谢言。”
“昨日新入门那个丑姑娘?”
谢鸳迟不由得攥紧了手中铁牌,心底寒意加深,思忖如何离开这破院子,最好成为名正言顺的气宗弟子,省去麻烦。
“确实昨日入门。”
薛问道:“走近些。”
谢鸳迟缓缓抬步。院落里青苔滑腻,她走得谨慎,离着两步远时,便停住脚,“师兄有何吩咐?”
“让你走近些…”薛问有些不耐烦,“你似乎很怕我?”
谢鸳迟心说这大师兄真没自知之明,她明明是嫌弃。嘴上却道:“师兄光彩照人,小女子丑陋粗鄙,近了,怕污了您的眼。”
瘦矮小厮噗嗤一笑。随后瞥见薛问被噎得脸色发青,连忙低下头。
“伶牙俐齿。”
“平津…”
薛问唤了一声,那矮瘦小厮忙上前搀扶。
谢鸳迟下意识抬眼,正好撞上薛问投来的目光…
她不由得心头一惊。那眼神里竟无半分孱弱,反倒像结了坚冰的静湖,冷冽而难测。
薛问由小厮搀扶着,突然低咳不止,一副病秧子废物样。方才那一眼,仿若她的错觉。
“让我瞧瞧。”他声音压得低,带着酒气的风拂过她脸颊,“掌门又给我塞了个什么麻烦…”
谢鸳迟微抬下巴,不闪不避,与之对视。她易容术如火纯青,行走江湖,只需稍稍伪装,只怕连亲娘都认不出。
当然,她奴隶出身,亲娘在哪个犄角旮旯,是死是活,她不清楚,更没兴趣清楚。
她淡声道:“小的会尽力伺候,不会添麻烦。”
薛问不置可否,转身躺回逍遥椅中,乌木椅发出细碎的声响。他阖眼默了半响,懒散出声:“我清净惯了,无需什么人照拂。”
“不过…”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椅柄,“掌门即已下令,你便暂且留下。”
“我这松林院有几点规矩,你需牢记。”他撩起眼皮,扫了眼谢鸳迟衣袖上沾染的灰尘草屑,“一,往后到我跟前,需穿戴整齐美观,莫要像个叫花似的。”
“……”
谢鸳迟自认忍耐力极佳。但这位寒江门首徒,无时不刻不在找死。
“二,莫要摆出一副苦瓜脸。时刻牢记,我是你的主人。不强求你磕头下跪,至少要恭敬温顺。”
谢鸳迟缓缓勾唇,摆出一个微笑,诡异极了。“是,大师兄。”盘算着功力恢复后,将此人清蒸还是红烧。
“三,每日只需巳时,申时,戌时来松林院。其余时间,自行打发。”
“四,该做的不该做的,自己掂量。
谢鸳迟满腹疑云。
“平津。带她去换身干净衣裳。”
肩膀仍在隐隐做痛,谢鸳迟暂没空深究,只跟着平津去了松林院边缘的一处小屋。
小屋依旧简陋,一木桌,一木椅,一木床,只略比草舍强些。
那唤做平津的小厮寻了件素白色罗裙递给谢鸳迟,吩咐她换上,而后掩门欲走。
谢鸳迟叫住他,“平津师兄。我若想沐浴,该去何处啊?”
“沐浴?自己用木桶去江边打水来洗。”
“……”
碍于谢鸳迟这近乎半残的肩膀,还是暂且忍忍罢。
待平津掩门走远后,谢鸳迟扣上门闩,在床边坐下,这才寻到机会处理左肩新伤…
那雪白的肩头又添一道新痕,赫然印着一个血手印,红中泛紫…
谢鸳迟反手扯开衣襟,自包袱内寻到一个白瓷药瓶,拔开塞子,沾了些药膏,勉力往那伤处涂抹…
药膏刚触及伤口,她便猛地缩了下肩,皮肉下先是火辣辣的疼,又是奇异的麻痒难忍。
窗外蝉声四起,无端叫人烦躁更甚,谢鸳迟分出一缕神,瞧着门边动静…
她咬唇闭眼,指尖按在左肩伤处,一圈一圈涂抹…涂完最后一寸时,忽然泄了力般仰躺在床上。
那平津在门外催促,“好了吗?”
谢鸳迟坐直身子,扬声道:“来了。”言罢,三下五除二将那素白衣裳换上,推门往外走。
薛问仍在那绿荫下的逍遥椅上躺着,像是睡着了。
听见脚步声,他才撩开眼皮,验货似的打量谢鸳迟。
她身形单薄,面容清秀,着这样的素色衣裳正合适,总算瞧着不像村姑了。
薛问评价道:“勉勉强强。”
谢鸳迟不指望废柴嘴里能道出好言,只当他在放屁,且以一个前武林高手的姿态,不与他一般见识。
薛问又吩咐道:“去砌壶茶。”
至于在哪砌,怎么砌,他喜好喝什么茶,俱不告知。
谢鸳迟只得请教平津,后者带她去了间小厨房,而后便一问三不知。
坐上谷主之位后,谢鸳迟被伺候惯了,哪里乐意给旁人沏茶?
于是这厮在紫砂茶壶内随意装了些茶叶,又舀了一瓢清水,盖上壶盖,上下摇晃了几下,一壶“茶”便大功告成了。
行为粗暴简单,直接略去了烫杯洗茶阶段,甚至连水,都是未煮沸的。
她将那壶茶端至薛问近前,自以为贴心的,替人倒了一杯,“师兄,您请罢。”
薛问瞧着杯中茶水色泽有异,但此女入门首日,应当不至于谋害他。
于是犹豫了一秒,还是放心大胆的伸手,捻起茶杯,尝了一口…
那茶水甫一入口,薛问便倏地把茶水朝院内泼了出去…
“你怎么沏茶的?怎么是凉的?!”
“这酷暑时节,难道不该砌凉茶。”谢鸳迟理直气壮。她料想若是薛问忍受不了自己,总该向掌门告状,将她逐出松林院。
薛问面色铁青,一掀那壶盖,只见内里的龙井叶片仍是蜷缩着,丝毫未有舒展翻卷之相!显然,这杂役丫鬟,连煮沸水都懒得动,当真是敷衍至极!
他当即发作:“谢言!你给我滚回草舍。”
“明日叫掌门为你另谋去处,松林院庙小,装不了你这具大佛!”
“是要气死我。”说着,咳嗽不止,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谢鸳迟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笑意,面上却故作茫然道:“婢子愚钝,不知师兄喜好。”
薛问一见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就气得胸口疼,帕子捂在唇边,咳得更厉害了,原本苍白的脸颊因发怒泛了薄红。
谢鸳迟莫名产生了一丝愧疚感,但这点微乎其微的情绪,迅速便被更浓烈的报复得逞感取代。谁让这废柴总出言挖苦她呢?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她不过稍稍敷衍一番,比之下毒暗害已然仁慈如活菩萨了。
这般想着,薛问见此婢女毫无悔意,冷声道:“掌门究竟给我安排了个什么玩意?”
“你究竟明不明白自个的身份?”
“明白。我是婢女。要伺候您生活起居,供您差遣驱使。”谢鸳迟道:“可我今日才来这院子。平津也没交代什么,我要当好差,也得有人愿意教。”
平津无端飞来横祸,涨红了脸,“你怎能胡乱攀咬?”但老实说,他确实不想费心去交代,毕竟,松林院的杂役,往往当差不过月余,便会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
有被大师兄勒令遣退的,更多的,则是只请调离的。
他来这,也不过半月。
大师兄难伺候得紧,可能今日道喜喝热茶,明日便觉山泉冷茶别有一番滋味。
兴许久病不愈的人,性情总是格外乖张孤僻。
平津记得,上一个来松林院伺候的婢子,是流着泪哭着闹着,求着掌门要离开松林院的。
别的婢子被大师兄训了,要么忍气吞声,要么直抹眼泪。
敢当面回嘴的,这位是头一个。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担心自个的小命。
毕竟,他刚来松林院时,听过一个传言----这院子里,曾死过婢子。是顶撞了大师兄后,被杀的...
薛问丝毫不留情面,仍是道:“你今日便回草舍吧。掌门那,我自会交代。”
谢鸳迟从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自认对他算得上好言好语,情势所逼伺候一个病秧子无关痛痒,但若是日日在此瞧他眼色过活,实在太过憋屈。
况且,五等杂役是没资格修习武功的,她更属意混入气宗成为弟子。
薛问赶她走,正中她下怀。
于是谢鸳迟二话不说,回房收拾好包袱便离开了松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