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无星无月,万籁俱寂。
良心客栈。
萧寒夜躺在床上,身子绷得很紧,英挺的剑眉微微蹙起,额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冷汗,太阳穴的青筋突跳着。
冰窟,烈火,鲜血,被刺穿的琵琶骨,发作时如万虫蚀心的蛊毒……
梦中,年少的他被囚禁在昆仑山脚的“冰火寮”,日复一日,饱受折磨。
萧寒夜,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十岁以前,他叫萧泽旭,与父母隐居在山里。他的父亲萧振玉和母亲卓清弦如普通夫妇一般生活,男耕女织,感情甚笃。
萧振玉虽然是萧桀的独子,却完全没有继承萧桀血脉里的暴虐、野心,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对武功并无半点兴趣。卓清弦是乐师之女,父母过世后,她靠教授烟花女子吹拉弹唱为生。偶然相遇,两人一见钟情,携手隐居在山林,远离江湖纷争。
萧泽旭十岁生日前夕,萧振玉和卓清弦外出打猎就再也没回来,他跑出去寻找却被人打晕,醒来后便已在灵蛇宫的大殿中央。
那紫檀木宝座上的银发老人,矍铄,冰冷,就像一头盯着猎物的雪山灰狼。
那是他的祖父萧桀。
“你叫什么名字?”声若洪钟,在大殿内一圈圈回荡。
萧泽旭没有回答,而是毫无惧色地质问高高在上的老者:“我爹娘呢?”
萧桀面露不快,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别想你的父母了。”
既然儿子已经废了,那就培养孙子。宫内那帮人,无论是曾经一起打拼的兄弟,还是在对他俯首称臣的墙头草,萧桀一个也信不过。
一开始萧泽旭绝食抗争,然后挨打,打得脸肿得都看不出五官,打得神智不清,也坚决不服软。
萧桀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好小子,有骨气,不愧是我萧桀的后代!”
萧桀许诺,只要他好好练武便能再见到父母。他将信将疑,慢慢开始听话照做。
“我叫萧寒夜。”略显稚嫩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
那时候他相信,寒夜虽长终有尽。
很快,萧桀就更高兴了,因为萧寒夜在习武上极有天赋,不出一年便将他所授的武功学会了七八成。
萧寒夜没有等来祖父诺言兑现的那一天。
一年后,萧桀在与白鹤门一战中受重伤,回宫后便闭关不出。
失去了庇护,萧寒夜被宫内叛徒囚禁在昆仑山下的地牢“冰火寮”中,对他百般折磨只为逼他交出北冥罗刹功的心法口诀。
萧桀就是靠着这北冥罗刹功称霸半壁武林。
说来讽刺,此地是专门对宫内叛徒行刑之地,如今各种残忍的刑罚加诸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上,但萧寒夜咬定三个字“不知道”。
其实萧桀连他都防备,不曾吐露这神功的口诀。但他每日看祖父练功,暗暗记下不少动作。
小小年纪的他就懂得这个道理:不说,虽然痛,但死不了,说了,必死无疑。
那些人对付不了密室中的萧桀,只能对一个孩子下手。
这一关,就是五年。
他忍着痛,在地窖中修炼北冥罗刹功,终于找到机会,杀了很多人,逃了出来。
一路往东跑去,冲进一片密林,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一片桃花林前,再没有力气,倒下了。
这片桃林就是作为葬身之所也不错。
之后的事情他就想不起来了,这一段记忆就像被人刻意清除了一样,他只要一回忆脑袋和心脏就剧痛无比。
再然后,他就完好无损地回到了灵蛇宫,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少主。
他的突然回归,让入宫以来就跟在他身边的铁树喜极而泣。
回宫第一天,他得知了一个真相,他的父母早就死了。
他笑了。
笑容让铁树害怕。
萧寒夜,这名字取得还真是有先见之明,他的人生就像是无边无尽的冰冷黑夜,充满痛苦、仇恨与杀戮。
回想起十岁之前的日子,好似做梦一般不真切。
找出杀害父母的仇人和将他囚禁在地牢的幕后之人,是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目标。
在左右护法、四大长老面前,他伪装出一副怯弱享乐而武功平平的少年人形象,果然让他们放松警惕,不再派人监视他。
左护法裘万山明面上辅佐他,实则大权独揽代理宫主之位,开展无聊的杀人竞赛,简而言之,无论职位,杀的名门正派的人越多,便可以获得晋升。
于是宫徒在外滥杀无辜,到处树敌,将武林搞得乌烟瘴气。宫内右护法和四大长老渐渐忘记谁才是正牌宫主,对裘万山极尽溜须拍马之所能。
萧寒夜则是冷眼旁观这一切。
他不去主动杀人,但遇上前来寻仇的正派人士,也不屑解释,偶尔露个破绽,让对方砍几刀,再送对方上西天,才能在裘万山面前蒙混过关。
昆仑山之巅,千里冰封,有着夏日暖阳也化不开的皑皑积雪,也有白雪掩盖不住的血色杀戮。
杀得人越多,他的心就越冰冷,越麻木,只留下深深的恨意,恨这个暗无天日的雪山之巅,恨他见到的每一个人。
直到有一天,北冥罗刹功开始反噬,他才突然明白萧桀当年为什么隔段时间就闭关不见,为什么那次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萧桀,差点被杀掉。
在白鹤门一战之前,萧桀亲自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原来这神功的竟然是用得越多,反噬越大。
很快他得到一个猜想,萧桀极有可能再也不会出关了,这也是为什么裘万山那个老狐狸的猖狂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原因。
他怕自己还没手刃仇人,就先变成了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为了不在那些长老面前暴露,他以游玩之名带着铁树离开昆仑山,来到江南。
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一个人能延缓他走火入魔,那就只能是排行第一的神医薛若英。
银月钻出云层,萧寒夜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
自从来了汤口镇,他开始梦到不一样的内容。起初只是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模糊的画面,只言片语,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名字,阿舟。
今夜,他再次梦到了这个叫阿舟的少女,这次终于看清了她的轮廓。
十二三岁的模样,面容看不真切,只能看出肤色极白。
她站在一个半露天的灶台前,正在搓面条。
听到他的脚步声,阿舟回头,有些诧异:“怎么了?”
少年模样的他不说话。
阿舟也不意外,只是走近,二指扣在他的手腕上静默片刻。
他微微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头顶,顺滑的青丝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然后他听到她说:“喂,哑巴,你喜欢吃汤面还是拌面?”
他还是不说话。
旁观这一切的萧寒夜勾勾嘴角,哑巴这个名字还真是没叫错。
阿舟转身回到灶台前,自顾自忙活着,嘴里嘟囔着:“那我就做汤面了。”因为她喜欢吃汤面。
她想了想,将手中的面条分成两半,分别点了点:“一半做汤面,一半做拌面。”
“做……汤……面。”他终于说话。
阿舟手一顿,转过身睁大杏眼:“你原来会说话啊。”
他在地窖受尽折磨,为了口诀,对方唯独没有毒哑自己,但是五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他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声音不受控制,听起来像动物的叫声。
“阿舟……喜欢汤面。”
阿舟微愣,耳朵染上一抹嫣红:“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每次半梦半醒间,他都看见阿舟在吃汤面,要么就是给他喂水,喂药。
是阿舟救了他。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疼痛减轻了,意识也慢慢恢复,只是手筋脚筋都严重受损,武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他走到灶边,拿起斧头去劈堆在地上的柴,刚劈了一条,手中的斧头就被夺走了。
阿舟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进屋里,按坐在床上:“你身上的毒还没完全化解,就安心躺着吧,好好养伤,不然白费了我的‘金风玉露丸’。”
她正要松手,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任凭她挣扎就是不放。
阿舟红着脸惊讶道:“喂,你,你干嘛呢。”
“你,都不知道,我是何人,就救我,万一,我是坏人,你不怕吗?”他说话慢慢流利起来。
阿舟娇俏一笑:“哑巴大哥,你只知道我救人的本领很高,但你可知我杀人也只需要一瞬?”
他微愣,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朵奇形怪状的花:“这是五色花,只要将它的茎干折断,里面的流出来的剧毒汁液能够瞬间麻痹一头牛,这样的毒药我身上还有几十种。所以,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哼哼……”
阿舟眯着眼,举着花朵在他面前威胁地晃了晃。
他松了口气,缓缓放下手,露出欣赏的眼神:“我,不是坏人,我是怕,坏人找上你,我,暂时护不了你。”
“哑巴大哥,你放心了,若没有我出去接应,任何人都进不来。”阿舟露出神秘而笃定的笑容,“好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
“我叫,萧寒夜。”
阿舟蹦蹦跳跳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手指勾着胸前一缕头发,犹豫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娘。我学医,做不到见死不救。娘就说,既然如此,那就不论好人还是坏人,先救了再说,若是这个人不值得我救,老天会把他的命收回去的。”
说完,她很是认可地自顾自点点头。
他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背影,笑了。
萧寒夜内心震动,原来自己能够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温柔。
刚想说什么,锥心刺骨的疼痛袭来,他惊醒了。
运功调息一炷香后,铁青的脸色才缓缓恢复正常。
窗外月光泠泠,这段失去的记忆,似乎正在慢慢浮现,是因为自己时日所剩无几了吗?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摸出怀中的一个小瓷瓶,怔怔地看着它。
金风玉露丸……这就说明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曾经跟铁树说金风玉露丸来自天山,但实际上他也不知为何这个药会在自己身上。
阿舟。
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梦里看不清楚他身处何地,只是一个小小的茅屋,但阿舟说外面的人进不来,她小小年纪医术高超,还能解开灵蛇宫万毒堂堂主柳霜霜给他种下的蛊毒……萧寒夜双眸一亮,难道他当年正是在武陵桃花谷?按照年龄,阿舟极有可能是薛若英的后人!
可是桃花谷已不复存在……阿舟,阿舟已经死了吗?还是跟着薛若英来到了汤口镇?
心跳得很快,隐隐抽痛着,他掠上了屋顶,吹了会冷风,才平静下来。
他正要回房,却脚步一转,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大堂。
清辉透过纱窗洒进来,洒在长椅上,洒在像流浪小狗一样蜷缩成一团的人影上。
舒尘的小嘴咂巴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咚”,不出意外地整个人掉在了地上。
她揉着眼站起来,见萧寒夜玉树临风地负手站在不远处,缓缓睁大眼,双手将胸口的衣衫一拢,警惕地瞪着他:“萧,萧公子,这么晚了,你站这儿干嘛,你,你莫非对我,有非分之想?”
说完,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娇羞的表情,手指缠绕着垂在胸口的一缕青丝:“小女子也不是不愿意,只是萧公子应该提前说,这样小女子也能做个准备,梳妆打扮一番。”
萧寒夜:“……”
他至少确定了一点,不管阿舟是谁,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