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字叫叶修恺一时间晃了神,两人成婚多年,陆怡珊从未用这种口吻对他说出过这两个字。
顾及她那位身体康健的老父亲,叶修恺眼神微暗,连忙屈膝下跪。
“怡珊你听我说,我与素娘的确有过亲事,但她明白自己粗陋不堪,实与我不相配,为了不耽误我,已经在上京赶考前主动与我和离。”
“当时我并不知她已有身孕,甚至为此还感激过她深明大义,岂料你我二人亲事将定时胡六忽然找上门来,说是奉素娘所托前来寻我。我惊讶过后方知素娘打的什么主意,她表面上与我和离,若我成功,和离之事无旁人知晓,她便能一举成为官人妇,从此不再做深山妇人苦守草屋。”
“若我失败,她便将此事宣扬开来,照样妨碍不了她再嫁良人。”
叶修恺重重叹了口气,为难道:“当时我心中已经有你,如何会再选她,只好拜托胡六替我解决此事。”
“怎料那胡六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他想通过我在你这里弄到更多银钱,一心安慰我能将此事办好,之后的确如此,素娘那边再无瓜葛,我这才放心与你成亲。”
“我也不知事情竟会闹到如此地步啊?”
叶修恺一脸不忿,紧皱着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怡珊与他夫妻多年,并不为所动,冷冷问道:“你曾与人有过婚约,当年为何不曾告知我?”
“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怡珊当年风姿至今在我心中久久不散,我动了心,自然期许能将你娶回家。”叶修恺皱着眉,抬眸看向陆怡珊,眸中深情难掩,“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子亦是如此,当年我若说了,你还会选我吗?”
“你……!”
看着叶修恺那张风姿不减的脸,陆怡珊忽地说不出话来。
他虽有一副好颜色,可家世见识样样比不上泾阳侯,若自己知道他曾成过亲,当年必不会选他!
叶修恺一直关注着陆怡珊,见她态度微变,忙跪膝上前,“怡珊,你我夫妻多年,这些年来我对你如何你很清楚,除了素娘之事我曾经骗过你,其他再无隐瞒!”
“你可能……原谅我?”
叶修恺问得小心翼翼。
陆怡珊看着面前的男人,为官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只敢在人后表露自己心迹的青年。
可现在,却能跪在她身前卑微到尘埃里。
陆怡珊的心不自觉软了下来,喃喃道:“可外人不知其中蹊跷,那女人又死了那么多年,她那个女儿……”陆怡珊顿了顿,想到叶修恺不同自己商量就将叶青漓带回认为义女,显然是早就认出她的身份,且打定主意要瞒着自己一辈子!
她狠狠剜了叶修恺一眼,“你那个好女儿又拿出婚书要说法,你与我解释得清有什么用?你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难道任凭外人看我笑话吗?”
叶修恺淡笑一记,“放心,为夫自有办法。”
“当真?”
“这是自然,你还不相信为夫的手段吗?”
叶修恺的样子颇为自豪,陆怡珊这才松了最后一口气。
“跪地上疼不疼?快起来。”
“不碍事,夫人这些年来为这个家操劳太多,今日刚好有机会我给夫人松松筋骨。”
叶修恺就着这个姿势,覆手于陆怡珊小腿腹,为她轻轻按捏,力道算不上恰到好处,却让人心里舒服许多。
陆怡珊身体渐松,眉宇间依旧残留几分不快,“其实这件事你早些与我说清,便不会有这场误会,今日本该是珠儿和孩子的大好日子,偏偏被人毁了,以后想起来多膈应?”
“夫人说得是,以后再有任何事,为夫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这还差不多!”
屋内默了片刻,叶修恺的动作由按摩小腿逐渐往上……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要怪夫人。”
陆怡珊挑了挑眉,“与我何干?”
“若不是夫人太过动人,我不会因为对你动了心而患得患失,也不会因为害怕自己娶不到你而担惊受怕,遇上那妇人逼迫时自然就能有更好的应对之策,而不是任由胡六胡来。夫人说,这难道不怪你吗?”
陆怡珊嗔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是……”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大人!大人!”管家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慌乱,“出事了!”
叶修恺收回手骤然起身,只见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陆怡珊微微侧过身理了理衣襟,目露不悦。
“何事如此慌张?不知道我和老爷在说事吗?”
叶修恺的目光则落在管家手中那封盖着京兆府大印的公文上,心头突然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
“二小姐……二小姐她……”管家咽了咽口水,“她把您告上了京兆府!府尹已经受案,派人来请老爷前去问话。”
叶修恺的心头猛地一颤,叶青漓临走前那个冷若冰霜的眼神再次浮现。
这丫头竟是认真的?
“大人……”管家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要先派人去打听一下……”
“不必。”
叶修恺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她要告我,那就让她告吧。本官倒要看看,这世上如何有女告父?”
“老爷……”陆怡珊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你真的有把握吗?”
叶修恺回握住她的手,“夫人放心,我虽未曾养她长大,可那是她母亲隐瞒之故。自我知道她的存在起,便对她无有不好,如今她更是做了侯府大少奶奶,便是在圣上面前,我也沾不到一个错字!”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有女告父的,我倒要看看,她把台子架的这么高,自己怎么下来?”
“哼!我们走!”
叶修恺迈步走出书房,脚步稳健又不失速度,临到叶府大门时却倏然停下。
京兆府的差役见到叶修恺出来,连忙上前行礼:“叶大人,府尹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叶修恺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远处那辆青布马车上。他知道,此刻的叶青漓一定已经坐在京兆府的大堂上,等着与他当堂对质。
马车缓缓驶出叶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叶修恺靠在车厢内,心中并没有自己以为的宁静。明明是一段不远的路程,他却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简陋的竹屋,屋顶的干草因为长年风吹日晒已经干枯得一碰就碎,唯有院中新做的篱笆还有几分嫩竹未褪的青绿。
“素娘,这衣服放着我来洗吧,你昨夜照顾老师一夜未睡,现在该去好好休息。”
“这点衣服,不妨事的。倒是七哥你,马上就要进京赶考,这些日子为了读书都没怎么休息过,你才得顾好自己的身体。”
“我是男子,这点累算什么?倒是素娘你,你我成亲不久,说不准现在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若是劳累过度伤到身子,岂不可惜?”
“七哥惯会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只是想着,若你真有了我的孩子,以后该起个什么名字?”
“七哥觉得叫什么好?”
“嗯……若是男孩就叫嘉伦,嘉言懿行,精美绝伦。”
“那若是个女孩呢?”
“女孩就叫……青漓。”
“何意?”
“漓漓江水,青翠自然。”
“青漓……好名字,七哥,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既然喜欢,那就先为我生个女儿吧。”
“你这人真是讨厌,这种事情,哪是人家说生就生的?”
“哈哈哈哈哈哈……”
“砰!”
马车忽然转过一个弯,发出一声脆响。
叶修恺摸着头,眼神迷蒙,似乎有些疑惑为何自己怀中空空。
“大人,没事吧?”
管家的声音传来,他霎时清醒,摇头驱散了心中那丝情愫,眼神由朦胧恢复至清明又渐渐化为阴郁。
透过车窗望向远处的京兆府衙门,那朱红色的大门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张血盆大口,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叶修恺收回目光,抬步迈入京兆府,叶青漓那瘦削坚毅的背影也随之印入眼帘。
“大人,被告之人叶修恺已经带到。”
差役回话后退至一旁,唯有叶修恺站在原地,对着李大人发出一声冷笑,“李大人,别来无恙。”
两人在朝为官虽职责不同,但见面三分情,府尹冲着叶修恺拱了拱手,“叶大人,我这也是职责所在。”
他看向旁边跪着的叶青漓,“这位是顾国公府大公子的少夫人,也是你府中义女,她亲自登门向我投状书,我不能不接啊!”
顾承宴并非顾国公府世子,叶青漓身上亦没有诰命,此时是跪在地上的。
然而这并没有减弱她身上的气势,反而叫人更加不敢小瞧了这位独自上门状告‘生身父亲’的女子。
“啪!”
惊堂木忽地拍响,“现在人已到齐,原告,你可说出你的冤情了。”
“启禀府尹大人,民女今日要告……”
“不必多言!”
不等叶青漓把话说完,叶修恺便主动走到叶青漓面前,不曾低头看她一眼,高昂着头只面上略显出一抹自以为是的慈悲。
“我知道你心里觉得委屈,只是当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一年前在京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是觉得你有些亲切,后来发现你是我的女儿时,我亦是又惊又喜!”
“可是素娘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又是我突然带回家的,即使是我承认了你的身份,外人也难免对你指指点点,以后更会有诸多不便。倒不如只认你做义女,这样我既可名正言顺对你好,你也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事实证明我做得是对的,否则你现在哪里能成为顾国公府大少奶奶,更不可能在京城开铺子挣钱挣到手软!”
“你不要一副假惺惺的模样,看得人恶心!”
叶青漓冷冷看着对方,叶修恺眸中傲慢未收,语气却越发温软,仿佛一位慈父宠溺地看着自己幼女。
“你这孩子,想要什么东西与我直说便是,何必闹出今日这么一遭,白白叫人笑话。罢了,你总是我的孩子,说起来也怪我这么些年对你管教太少。”
叶修恺喟叹一声,颇有几分宽容大度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大错特错,不过念在你心中委屈的份上,为父就不与你计较。只要你同李大人将这案子销了,回去后我便将你认回亲女,为你开祠堂,改族谱,往后你就是叶府嫡亲的大小姐,蕙珠以后就是你的妹妹,如此,你可满意了?”
叶修恺说罢,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好似许了叶青漓天大的恩惠。
全然未曾留意到一旁叶青漓阴森刺骨到可以杀人的眼神,以及李大人脸上浓浓的尴尬之色。
“咳,那个叶大人,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叶修恺迷茫间,叶青漓抬起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叶大人,您是否太过自信了些,谁说我是为了叶府嫡女的名分来报官的?”
“不然呢?”
“我叶青漓今日来此,是为了状告从四品礼部侍郎叶修恺,贪慕虚荣,负心薄幸,罔顾南朝律法,停妻另娶,犯了重婚之罪,恳请府尹大人明查,为我娘亲主持公道,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