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骥云点头,抬手向东一指:“出了村口便能看见。”
*
由于今日一早出门,元琛的时间很充裕。他和长庚先在城中办了点事,事情办妥,方不紧不慢往云津河码头赶。
此去中州,从云津河乘船是最近路线。
这会儿前往送行的侍卫在河边饮马,剩下随元琛同行的几个人聚在一处说说笑笑,等着开船。
元琛则站在距他们较远处,独自望着河面出神。
旁边,长庚安安静静站着,随时候命。
他清晰地察觉到世子这段时间的变化。
从前,世子无论做任何事,都仿佛心无杂念,整个人犹如一把冷硬、锋锐的利刃,如今却有很大不同。
具体他也说不上来,总感觉世子虽然就在眼前,心思却不在这里。
事实也的确如此。
比如眼下,面对着河水汤汤,元琛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他知晓沈妍的开店计划,此行回来,或许还赶得及送她一份贺礼。
想到那对亮晶晶的杏眼,元琛对着水面上的粼粼波光,慢慢扬起唇角。
“王爷上次得的紫胶是不是从中州运来?”他忽然开口。
“回世子,正是。”长庚道,“暹罗国常有上好的紫胶经由水路运至中州,再转运至各处。”
紫胶是制作胭脂、口脂及各种养颜用品的顶级原料。
长庚不必问也知道世子想做什么。
侧头打量元琛,他挑眉,“世子是不是在想——”
“没有。”元琛神色闪了闪。
长庚:“……”他还没说想什么呢。
不过瞧世子这副模样,也不用说了——除了沈娘子,还能在想什么?
二人说话间,一阵笛声从不远处的长亭方向传来。
笛声清越悠远,细辨下,更是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像愁绪织就的网,又似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牵绊。
元琛寻声望去,一位素衣女子立在长亭中,手中依稀横着一杆碧绿的竹笛,眼望着他们这边。
“世子,”长庚在旁喃喃,“那个长亭中的女子好像——”
话音未落,元琛早已经一骑绝尘,直奔长亭而去。
望着马蹄溅起的轻尘,长庚眨眨眼,摇头叹息,“还说没想。”
元琛一口气奔至长亭外,下马时甚至微微有些气喘。
隔着长亭,他和沈妍四目相对。
亭内,此刻已化作透明的丁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继而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站在这儿。
沈妍见元琛面露诧异,有些不自在地解释:“妾今日碰巧来城东办事……刚好赶得及送世子一程。”
元琛幽深的眸底一点点染上笑意。
这笑意慢慢变得灼烫,他身躯微微前倾,骨节分明的长指紧紧扣进手心,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再继续上前。
直勾勾望着沈妍,他声线低沉:“等我回来。”
沈妍点头,冲他弯唇一笑。
元琛转身跃上马背,这次却是策马缓行,没走出多远又停住,回头望向身后的长亭。
沈妍于是又朝他挥挥手。
元琛也学着她的样子抬臂挥动了两下,只不过动作略显僵硬。
——这本不是他平常会做的事。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元琛愣了愣,最后深深看了沈妍一眼,拔转马头驰向河边。
*
翌日,沈妍兑好银票,如约去王掌柜的药店交钱收铺子,却不想事到临头王掌柜居然反悔了。
“实在对不住,情况有变,您再去别家找找吧。”王掌柜道。
沈妍愣住,片刻不甘心道:“王掌柜,咱们之前不是都说好了?订金我都交了。”
她说话间,王掌柜朝她递上一张银票,“这是之前的订金,如数退还。”又另外掏出一张,“这是一点补偿。”
“这……”沈妍根本不想要什么补偿,她想要的是这间铺子。
这家店是她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家,是她快跑断了腿,对比过好多家店铺之后,精心挑选出来的。
深吸一口气,她控制着情绪问王掌柜,“我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王掌柜面色有些不自在,摇头道:“抱歉,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着吩咐身后的家仆,“春来,送客。”
沈妍:“……”
煮熟的鸭子,就这样莫名奇妙飞走了?
从王掌柜店里出来,沈妍窝了一肚子火。她实在没想到王掌柜会突然反悔。
这下可好,找了那么久,竟是白费力气。
不过这种事,虽说她交了订金,双方毕竟尚未完成交易。
纵使闹到官府,也不过是来回扯皮一通,至多对方再赔给她一点钱罢了。
她也没时间为此再耽误工夫。
想通此节,沈妍最终咬牙认栽。
从王掌柜店里出来,沈妍听见前方“哎呦”一声。
她闻声抬眸,只见李胭娘和她的女使从街边走来。
人要倒霉,真是喝口凉水都能塞牙。
默默收回视线,沈妍心中暗道晦气。
李胭娘却已朝她走来:“这不是沈娘子么?好巧。”她说话间拖着长长的尾音,边走边皮笑肉不笑打量沈妍,“怎么自己出来跑生活?卫世子这么快就腻了?”
沈妍这会儿没心思同她拌嘴,只当作没听见,继续赶路。
不小心被狗咬了,也没必要非得冲上去咬回来。
她身后,李胭娘依旧不依不饶,一甩帕子,阴阳怪气:“看来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啊。”显然还在为杏园宴的事气不顺。
一个念头在沈妍脑海一闪,她脚步顿住。
李胭娘生意并不清闲,今日怎么有空出来闲逛?两人还好巧不巧在这里遇见。
进而,沈妍想起李胭娘主仆原本要去的方向。
——正是王掌柜的店铺。
转过身,她盯着李胭娘,目光锐利:“是你租了这家店?”
李胭娘掩口轻笑,纠正她,“——不是租,是买下来。”她扬起下巴,趾高气扬,“因为我开了一个店主拒绝不了的价钱。”
言罢,她故意假模假式夸赞沈妍,“话说,你眼光还真不赖。这家店的位置、大小,刚好适合凝香楼开分店,谢啦。”说完勾唇一笑,扭身带着女使跨进门槛。
望着李胭娘春风得意的背影,沈妍慢慢捏紧手指。
——她冒着大雨定下来的店铺,就这么生生被抢走了?
前方,李胭娘边走边低头吩咐菊芬:“叫人盯着她。”
*
“今日如何?那家店铺交接完了没?”悦来客栈,丁香问沈妍。
沈妍没精打采地摇摇头,连肩膀都耷拉了下去。
丁香大感诧异,忙问她出了什么事,沈妍于是说了店铺被李胭娘截胡的经过。
期间丁香越听越来气,最后扯着嗓子直嚷嚷:“怎么会有这种人?破坏契约,专门从别人手里抢东西,还有没有王法了?”
又大骂王掌柜,“明明都已经说好,还交了订金,这无良商人,竟临阵反悔,哼!活该这种人做什么都亏本!”
沈妍低叹一声,虽说道理如此,可店铺到底是没了,只能再另找合适的。
谁知她随后看中的一家店铺,下场也大同小异。
前脚还同店主谈得好好的,后脚见面,对方便改了主意。
这种事情遇到一次,还可说成偶然,接连两次,实在有些不寻常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妍虽尚不能肯定背后就是李胭娘在捣鬼,但对方能搅合一次,未必便不会有第二次。
丁香得知此事,气得要去找李胭娘大闹,却被沈妍阻止:“凝香楼人多势众,背后又有高门撑腰,咱们去闹,非但讨不到半分便宜,搞不好还会被倒打一耙。”
“那怎么办?总不能瞪着眼睛叫人欺负。”丁香气恨难消,忽想到了什么,对沈妍道,“对了,能不能请卫王府的人帮帮忙?李胭娘欺软怕硬,谅她知晓世子注意到此事,绝不敢再使坏。”
沈妍却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
虽说元琛临走前交代过,让她遇事找薛坚,但这毕竟是她生意,日后她的店要在京城立足,难免还会遇到这种事,总不能处处指望元琛。
且不说人家用不了多久就要回北境,即使留在京中,她欠他的人情也已经够多了。
沉默片刻,她心生一计,朝丁香勾勾手指,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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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些时候,凝香楼一间茶室。
菊芬从廊道上快步入内,径直到李胭娘跟前报告:“主子,姓沈的今日去了悦来客栈,经查,去见的是个年轻女子。”
李胭娘听后鼻子里轻哼一声:“无妨,眼下卫世子不在京中,谅她掀不出什么风浪。”
她常与高门打交道,深知这些世家子弟的做派,对身边侍妾的宠幸来得快,去得也快。
看来清冷孤傲的卫世子也不例外。
距离上次杏园宴这才过了多久?
姓沈的便独自出来,卖力地讨生活,显然,卫世子对她已不甚在意。
卫世子身为凌州兵马使,早晚要回北境,他若真在意姓沈的,来日必定要将她带走。如此,她还在京城开什么店?
再者,此女出自姚府,不久前姚承嗣折在卫世子手里,李胭娘事后想来,彼时卫世子未必不是逢场作戏。
如今姚承嗣倒了,按常理,他对姚府出来的人,即便不赶尽杀绝,多半也只剩下厌弃。
想到那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杏园宴上对自己那般嚣张,李胭娘眼中染上一抹狠意。
数日后,同一间茶室。
“主子,姓沈的被我们逼得只能去参加竞拍了。”菊芬一脸兴奋,“刚我从市丞那看到竞市名单,上面有她。”
李胭娘点头,捏着茶盏,嘴边勾起一抹得意:“明日我要亲自去会会她。”
*
东城,竞卖行内人满为患。
今日这场由官府主办的竞卖,有不少是官方积压的物品和产业。
沈妍随着一众参与竞市的商户陆续往里走,进门后正准备对号入座,侧前方横过来一道身影,堪堪挡在她身前。
正是李胭娘。
沈妍顿足,眉心微皱,清凌凌的声音透着不悦:“又是你。”
李胭娘捏着帕角在唇边掖了掖,笑得一脸得意:“沈掌柜,我们还真是有缘呢。”一顿后,她明知故问,“怎么都来竞拍了?看来店铺还没租到?”
沈妍赖得理她,沉着脸道:“让开。”说着径直撞开她肩膀,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身后,李胭娘揉着肩哼笑一声,眸底染上一抹阴沉。
竞拍很快开始。市丞首先主持竞卖了几样贵重物品。
沈妍对这些不感兴趣,故而并未举牌,只是坐在下面瞧个热闹,长长见识。
终于等到她关心的铺子时,她这才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市丞介绍,即将竞拍的铺子是不久前查抄的姚府产业,充公后这是首次由官府对外竞拍。
店铺位置自是得天独厚,上风上水,又处在东城客流最充足的黄金地段,但目前仅对外租赁,官府定的初始价为每年租金二十两银。
这租金听着着实有些高,再加点钱,都能在京郊偏远地带卖一处小民宅了。
不过鉴于它的位置,对于部分商户而言还是物有所值。
市丞介绍完后,进入竞价举牌环节,场下不住有人争相出价。
“二十二两。”
“二十五两。”
“三十两。”
“三十五两。”
三十五两喊完,室内安静了几息,显然这价码已达在座众商户眼中的极限。
直到沈妍站起身,高高举起价牌:“五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