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看似清冷淡漠,实则却是心细如发。
这边,元琛深深看了沈妍一眼,转身走出店门,与长庚一行策马离去。
*
送走元琛后,沈妍刚要返回店中,恍然察觉到什么,脚步顿住。
下一瞬,她抬头朝点绛唇对面的仙客来茶楼望去。
几乎同时,茶楼二层一间雅室,男子坐在窗边,偏过头低眸看向沈妍。
视线相触,沈妍表情僵住。
不多时,茶楼门前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男子一袭天青色襕袍,在长街对面长身而立。
他目光灼灼,越过来来往往的行人,定定落在沈妍身上。
“林兄长?”沈妍轻声呢喃。
男子已穿过街道向她走来。
在沈妍身前站定,林子旭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清朗温润的眸底神色复杂。
半晌,方道了声:“好久不见,阿妍。”
此时虽已接近宵禁,坊内却不受任何影响,尤其各大茶楼、酒肆,有的甚至灯火通明。
仙客来顶楼一间茶室内,茶博士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此人炙茶、碾茶、烹水、斟茶的手艺步步讲究,待茶汤备好,分别呈给两位客人后,方在林子旭示意下躬身退出。
室内一时清香四溢,只可惜里面的两人,心思却全都不在品茶上。
良久,林子旭率先打破沉默,缓声道:“自从姚承嗣出事后,我一直在到处打听你的下落,直到数日前,有人跟我说,在这家茶楼附近看见了你。”
得知对方果然是沈妍,他恨不得立时飞奔过来,却又生出某种像是近乡情怯的不安。
——沈妍若真想见他,随时都能找到。
可她没有。
他便害怕起来,担心自己期待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迟疑数日,这才鼓足勇气来找沈妍,却又在看到她的瞬间,所有悬念尘埃落定。
林子旭:“我知道你无法原谅苏家,这才出来自立门户,可你……难道连我也不想见?”
沈妍摇头:“只是以我如今的身份和处境,确实多有不便。”
这段日子,她不是没想过告知林子旭自己的下落,但自那日新科进士游街之后,她看见那副花果盈车的景象,意识到林子旭正是议亲年纪,又高中了探花,提亲者怕是能踏破林家的门槛。
凭二人之前的关系,她此时去找林子旭算怎么回事?
两人私下里毕竟有过一场婚约。
她忽然出现,比起向林子旭报平安,倒更像是某种提醒。
沈妍不想让彼此陷入尴尬,游街那日如此,眼下也不例外。
没有再多一句解释,她话音一转:“抱歉,这些日子让林兄长担心了。”
林子旭望着她,眼眶微红:“阿妍,都是我的错。”他声音低低轻轻,“若不是当初我执着于考取功名,早一点向苏府提亲,便不会——”
“林兄长无须自责。”沈妍打断他,释然一笑,“我进姚府之事与兄长无关,再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不,”林子旭一瞬不瞬盯着她,正色说道,“当初的约定言犹在耳,如今我终于有了求娶你的资格,你也重获自由——阿妍,我们在一起吧?”
沈妍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一阵错愕,但很快回过神来。
今时不同往日,二人之间又岂止是男未娶女未嫁那么简单。
“林兄长无须再执念于此,你如今是名满上都的探花郎,该知道娶什么样的女子方为良配。”
林子旭温润的眼眸染上坚毅:“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沈妍一时震惊不已,她知晓林子旭的心意,但他们早已不再是青梅竹马的小儿女。
在这大庆朝上都城中,人与人之间尊卑贵贱界限明朗,高门中甚至士庶不通婚。而人们对于世俗不容的结合,也格外不能容忍。
她虽感动于林子旭不改初衷,但还有些自知之明,更不想给林子旭大好的前程蒙上阴翳:“林兄长的心意我明白,但此事不妥。即便重获自由,在世人眼中,我依旧是罪臣家姬,而林兄长——”
“我不在乎。”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林子旭截断了她的话,“成为姚府家姬非你所愿,即使眼下,沦为卫王府女使也是受生计所迫。在我眼中,你与从前的阿妍并无不同。”
没有不同吗?
明明一切都不一样了。
沈妍闭目摇了摇头。
下一瞬,林子旭陡然握住她手腕,放缓了语速,神色认真:“你说过,此生绝不重蹈你阿娘的覆辙,我此刻便可告诉你——我林子旭此生一不纳妾,二不另娶,只求与阿妍一人安稳度日。”
沈妍再次怔住,不等她开口,林子旭直视着她:“阿妍,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
沈妍:“……”
是。
林子旭总是知道她想要什么——过去如此,现下依然如是。
他温煦的声音,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瞬间将沈妍思绪搅乱。
“我记得你最恨人家出尔反尔,你我曾经的约定,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兑现,你却要反悔吗?”
林子旭最后这句,宛如棋盘上的致命一击,将沈妍彻底将死。
当年父亲违背约定,背叛了她和阿娘。在沈妍内心深处,至今都无法原谅。
也因为此,她厌恶背叛者。
而如今,自己却要成为这样的人吗?
僵在坐在圈椅上,她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明知哪里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
南衙,北境宿卫军衙门。
元琛时而皱眉踱步,时而又长吁短叹,像是被什么难事困住了。
不远处,程思弼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觉得世子今日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从前不管出多大事,也没见他这般坐立不安,愁眉苦脸过。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忍了许久,出于大局考虑,程思弼还是斗胆向元琛问起原因。
元琛想了想,觉得程思弼办事老成,在某些方面也颇有经验,于是委婉“转达”了他一位“朋友”的苦恼。
当然,也包括之前长庚给他出的主意。
程思弼显然没料到世子竟是被这方面的问题难住,闻言肩膀微微抖动,强憋着笑让自己声音正常:“这种事世子问谁不好,偏偏去问那个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
元琛额角跳了跳:“那程长史有何高见?”
程思弼:“既是世子的朋友,所求之人必也见识匪浅。这样的人怎会被一餐饭打动?故而依属下看,非花足心思的首饰、信物一类,不足以体现世子——哦,您那位朋友的一片诚心。”
元琛点头,觉得程思弼所言不无道理。
沈妍出自晋国公府——老奸臣何其穷奢极欲,故而说沈妍一句“见识匪浅”当不为过。
衙门外,目送着元琛若有所思地离开,程思弼在他身后笑得一脸灿烂。
哼,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不要,结果还不是这么便快有了新目标?
果然还是男人最了解男人。
程思弼摇头笑叹,须臾想到什么,沉声道:“来人。”
旁边,一名黑衣武士快步上前,冲程思弼叉手。
程思弼:“去探探,世子最近与哪家贵女走得近?”
当日,元琛到底听从程思弼的建议,亲自去了趟玲珑阁首饰店,订制了一支玉兰发簪,说好十日后来取。
暮鼓时分,迎晖阁书房。沈妍心不在焉地一下下擦拭着早已光洁如镜的桌案。
昨日林子旭在茶楼同她说的话又一遍在耳畔回响。
她不自觉加重了擦拭的力道,也加快了动作,好像如此便能将那些话抹去。
她对林子旭说考虑一下再给他答复,可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却又一阵心乱如麻。
明知可以重回悲剧发生前,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明知一切都在奔向正轨,她却感觉全乱了套。
明知林子旭描述的生活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心底却有股力量在默默抗议。
元琛进门时看见沈妍站在书案前愣愣出神。
轻风吹过,廊灯摇摇晃晃,那道纤长的身影也跟着摇摆不定。
在想什么?
往常这个时候,她都会站在外面回廊上等他。
元琛清了清嗓子,抬腿迈进书房。
沈妍听见声音回过神,向元琛一福。
元琛打量着她:“最近苏家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托世子的福,没有。”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执意接你回去?”
沈妍点头:“妾于他们,或许还有些利用价值。”
“打着感情的幌子谋取私利者不在少数,而世人往往当局者迷,你能明白就好。”
沈妍“嗯”了声,忍不住感慨:“如凡事能不掺杂私心和情感去看,便会简单许多。”
不掺杂私心和情感?元琛抬起眼帘,幽深的眸子定定凝着沈妍,像在问她,又像自言自语:“真能做到吗?”
他并不知道,这句问出后,沈妍脑中林子旭之前那些问题再次涌上来。
“现实总会教人清醒。”她答得心不在焉。
元琛却揪住这个话题,继续追问:“比如呢?”
沈妍回过神,见元琛拧眉望着她,心想世子身居高位,自然难以理解低位者的处境。
想了想,她还是试着从对方的角度打了个比方:“比如,且不说像妾一样的普通人,许多高门大户的贵人娘子甚至难逃联姻的宿命,即便尊贵如高阳公主,也难免要去吐蕃和亲。”
“每个人都有他命定的轨迹,抛开私心与情感,才更容易看清现实,接受现实。”
元琛并未接话,却从衣襟内掏出一本书递给她:“那又是谁整天捧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不放?”
他早知道沈妍的喜好,适才路过花厅看见这本,心想必是她落下的,于是顺手带了过来。
沈妍看见元琛手中的书一愣。这话本是她两天前在西市买的,确如元琛所言,里面讲的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被卫世子捡到已是尴尬,又听他淡淡的语气带着一点揶揄,沈妍不由涨红了脸,顺手夺过书:“闲暇解闷的东西,岂能当真。”
言罢对上元琛似笑非笑的目光,匆忙移开视线。
缓了片刻,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能够相安无事、相敬如宾地生活已属不易,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佳话。”
这个“大多数”,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不经意出口的话,或许正是她要的答案。
只是不知为何,话音落地,她不禁有些失落。
未曾察觉,对面,元琛正目不转睛望着她,轻声道:“正因为稀有,才会让人心生奢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