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身形微顿,迎上她的目光,眸中清亮如洗,不见半分游移:“昨日琼筵之上,字字皆出肺腑。娶娘子为妻,乃蕴籍平生至诚所愿。自迎娘子归宅那日,此心便如磐石,唯娘子是依,绝无半点虚妄。”
“行吧你这‘真心’我认了,”梅雨嗤笑一声,没有纠缠这一点,“那你图什么?”
李聿看着她,眼底翻涌着深沉的情绪:“愿护卿一世安稳无忧,朱门春暖,永绝寒秋。愿与卿执手同老,看尽长安柳;曲江宴罢,共谱《蒹葭》调,笑数星斗。愿这春秋代序,长伴朝夕,茶烟琴韵,赌书泼墨香盈袖。菱花镜里,朝朝为卿描远山,岁岁灯前,听卿笑说画眉秀。”
“叽里咕噜说些啥子哦,听不懂,”梅雨不耐烦地手一挥,“管你是怕我不配合才搞‘突然袭击’,还是觉得根本没得必要跟我这个当事人打招呼,又或者真当‘一个外邦来的乐伎’能嫁给大唐亲王是祖坟冒青烟该跪起谢恩,我都不会再跟你扯。但我希望你能记住,我随时可以走。”
“暂时不想听你说话,收拾东西去了。哦还有,我妈老汉儿没死,我妈老汉儿的妈老汉儿也都没死。”李聿方欲启齿辩解,梅雨已经背过身跑走。
她急匆匆地回到寝殿,掀开那口紫檀木衣簏描金云纹的箱盖,埋头在一堆绫罗绸缎里翻找。
片刻,午后的困意混着疲惫一点点爬上肩颈,她翻找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打了个哈欠,身子自然地歪向一旁的坐榻。
“算了……等下再……”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里,她只来得及把自己蜷得更舒服些。
待再睁眼,已是漏断三更。夜色如墨浸透窗纱,案头一盏孤灯烛影在黑暗中摇出一小团朦胧的红光。
舒颜静默地守在榻侧,正就着那点暖光细致调整手中的木件,见她醒来,便将那初步成型的弓胎轻轻放在一侧。
“梅娘子可是劳顿后身子不适?”她轻声问道。
梅雨连忙摇头,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没有没有……就是下午困了想躺一躺,不巧眼睛一闭就睡到了现在。你吃过晚饭了吧?”
她边说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仿佛还在努力把神智从梦里打捞起来。
“回娘子,连研磨都吃罢睡下了。阖宅上下,只您尚未进膳。”
“那就好……那个,和我一起来的……”梅雨语句零碎,似是在努力聚拢思绪。
舒颜了然,从容接话:“雍娘子处请放心,妾身已按她的体质吩咐小厨房单备了清淡药膳。依妾浅见,若药石无虞,不出三日定能痊愈。”
“辛苦你了姐姐,事事如此周全,”梅雨声音里的困倦未褪,“现在有什么能吃的吗?我饿了。”
“娘子想用些什么?妾身立时差人备来。”
“来碗素面吧。”
半刻后,梅雨捧着素瓷碗,小口啜着清汤素面,温热的面汤下肚,人也清醒了不少。
“说起来姐姐是最近在这儿帮我搬家,还是以后都要在这儿待着?”她咽下一口面,问道。
“大王派妾身留下任娘子私宅管家,万事替您多看顾一些,”舒颜应着,目光不经意扫过那敞开的紫檀衣簏,“娘子午后可是在寻什么要紧物事?妾身来时便见这衣簏敞着,衣裳有些乱,可需帮着理一理?”
梅雨刚好捞起一箸面,闻言顿住,目光缓缓移向舒颜所指,盯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忘了,可能是想找件衣服吧……想来也不是什么紧要东西,不用管。”
她将面送入口中,嚼了几下咽下,话锋一转:“对了,你搬过来后铺子隔那么远,怎么好照料呢?外宅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咱们快些制定个方案改造一番?索性铺子也搬来这里。”
她越说越兴奋,放下碗筷比划着:“需要什么手续、物料,我来配合。重点是得增设些能高温加热、精细粉碎的设施……你应该有门路吧?”
舒颜推拒道:“蒙娘子厚爱,妾身实在惶恐。只是……管家之职千头万绪,关乎娘子起居安宁、府内人事调和、用度收支平衡,丝毫怠慢不得。若因经营铺面而分了心神,致使宅中事务有半点疏漏,妾身万死难辞其咎。故此,那铺子……与其勉强维系,不如就此关停。”
梅雨也不多言,几筷子将碗中剩余的面条捞尽吃光,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她放下空碗:“姐姐,把你的铺子开起来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舒颜微微一愣,随即会意:“娘子既如此信重妾身,妾明日便着手勘看外院屋舍布局,草拟几个改造方案供娘子定夺。此类工坊改建事关宅邸规制,依例须报备本坊坊正及万年县衙备案。妾身会一并处理妥当,必不令娘子烦心。”
说罢,舒颜上前轻手收走碗筷,又体贴地奉上温热的盥洗铜盆与软巾。待梅雨盥洗完毕,她将一切收拾妥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梅雨侧耳细听,确认她足音已远,才举着灯、屏住呼吸潜回衣簏旁。
她再次掀开那沉重的箱盖,急切地探入层层叠叠的绫罗深处细细摸索。片刻后,触及一物,她紧绷的肩颈骤然松弛。
她匆匆换上寝衣,吹灭蜡烛,将自己裹进锦衾之中。
然而困意全无。
她睁着眼,在无边黑暗里,空洞地望向帐顶繁复而模糊的藻井彩绘轮廓。
还有三天……
秋意渐浓,宅中金桂簇簇,香气悠远,混着微风散入廊下,白色的菊花静静绽放于石栏边。雁来红的叶片已由翠绿转作红黄相间,和那片绵延如画的枫叶林遥相呼应,在朝阳下宛如流动的彩霞。石榴树上仍残留几颗熟透的果子,红得剔透,在秋日的余光中熠熠生辉。
梅雨的作息被那长长的午觉打乱,直睡到日近中天才起,索性吃了个早午饭。
舒颜侍立一旁,眉宇间似有隐忧。
待梅雨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嘴角,她才轻声禀告:“娘子,大王今晨递了信来,垂询宅中是否有一名雍氏女子。妾身尚未回复,不知娘子是何示下?”
“照实说,人是我带走的。另外,问问他查得如何了,有结果便知会我一声,以上。”
“是,”待餐具撤下,舒颜又温声禀道,“娘子,尚功及数位织染署工匠已在正厅静候多时,专等为您量制翟衣、礼衣及常服尺寸。尚仪局的司赞也已到达,要教授大婚礼仪典章,重中之重是册封礼的礼服跪拜规程,今日需得悉数讲授完毕。明日卯时初刻便须起身,由女史为您讲解王宅的岁入岁出、如何审阅庄田账册、调度宅中用度,并需练习批阅简牍的朱笔批答。”
她略作停顿,继续禀报后续安排:“此外,尚药局女医每三日会来请一次平安脉;每日申时,宫中遣女官讲授《女则》、《列女传》……”
梅雨听到这繁复的安排,忍不住打断:“那后天上午呢?没事儿吧?”
舒颜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回娘子,后日午前原是无事的。只是大王晨间遣人递话入宫,言及娘子誊写奏表文书的笔速稍缓,恐误宅务。故临时增派了课业——卯时起,需抄录《女则》习字,一日抄完一篇即可。”
“他……”梅雨硬生生将冲到唇边的怨言压了下去,只从齿缝里挤出半句,“算了……”
雍也纯刚在房中铺好软枕,打算小憩片刻,连接主寝的门扉便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一道缝隙。
“雍也纯,能帮个忙吗?”梅雨从门边探进半个身子。
她连忙起身行礼:“娘子有何吩咐?若妾身力所能及,自当竭尽全力。”
梅雨也不多客套,径直走进来,将一张写了几行字的宣纸和一本书册塞到她手中:“替我抄写《女则》第一卷的第一篇。这是我起头的,你尽量模仿一下我的笔迹。”
雍也纯双手接过,垂眸细看。纸上的字迹略显松散,大小不匀,行距也疏密不一,确像是初学者的手笔。
她迟疑片刻,轻声道:“娘子这字……似乎起得大了些?”
“你想啊,”梅雨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初学时写得大些,后面再慢慢写得小巧规整,这才显出进步嘛!不白让你辛苦。”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个银铤,“啪”地一声按在书册上:“这是酬劳。后天吃完午饭我来取。记住,千万保密。”
梅雨交代完转身欲走,却被雍也纯唤住:“娘子,妾身昨日所言句句属实,确系真心前来投奔……”
“我信你,”梅雨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唇角牵起一抹无奈的笑,“只是你投奔的又不是我。李聿的信任才是关键。”
雍也纯咬了咬唇,鼓起勇气轻声问:“那……娘子昨日为何带妾走?”
梅雨眉梢一扬,答得干脆:“有事想请教你。”
这话雍也纯听在耳中,不知怎的,心头猛地一跳,脑中闪过些闺阁里私下听过的、关于新妇如何讨夫君欢心的只言片语。她只觉一股热气涌上脸颊,连带着耳垂都瞬间红透。
她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绞紧的指尖,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里去,半晌才挤出一个细若蚊呐的“嗯”。
她稍稍抬起那双犹带水汽的眸子,怯生生地望过来:“那……妾身可以投奔娘子您吗?”
梅雨略一思索,爽快点头:“行啊,先帮我办件事。后天上午,我要悄悄出去一趟。你就待在我西厢房里,假装是我在抄写《女则》,要求就按刚才说的来。只要你不是故意露馅儿,当天我就给你签字。”
雍也纯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大半,指尖死死掐进衣料。她垂着头,声音弱得几乎听不清:“娘子……这、这……还是算了吧。妾身……可以等的。”
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只余下她细微却急促的呼吸声。
她脖颈僵硬,目光死死钉在脚前的地面上,用蚊子般发颤的声音挤出一句:“莫说……莫说您这般尊贵的身份……”
她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巨大的恐惧,才艰难地补充道:“便是……寻常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也……万万没有私自出门的规矩啊……”
“所以你看,我托付你的事有多要紧,”梅雨逼近一步,压低嗓音,语气里带着怂恿和秘密共享的意味,“我可是偷偷出去的!要是被发现该怎么办?”
雍也纯眼中忧虑更深:“那……大王若是知晓……岂不会动怒?”
梅雨唇角扬起,露出一个狡黠而胸有成竹的笑:“只要咱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他都不能知道有这事儿,怎么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