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仙

    事后,孟宛白几次回忆,记忆总有缺失。

    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干坐在地上,满眼全是少年毫无血色的脸。

    心中在阵阵发冷,她却好似完全忘了她也是半个医者,只语无伦次求那少年:“孩子别睡,千万别睡。你看着奶奶,奶奶求你了,你千万不要睡着。”

    陆林深自然没有真的出事。

    林益芝手脚麻利,将人放倒后迅速把脉。

    随后他告诉孟宛白,少年果真严重营养不良,又缺觉少阳,一时气血供应不足,这才会晕倒。

    孟宛白心疼不已,少年这些毛病他二人早有预料,虽现下看来暂不致命,长久以后却仍不乐观。

    她正想着,少年在林益芝施针后悠悠转醒。

    看到二人他情绪并无多少波动,只礼数周到着道完谢,就要起身离开。

    孟宛白和林益芝互看一眼,默契将人拦下。

    “小友,你身上还有银针,此时切不可乱动。”

    少年听罢果然身形僵住,他似有些意外:“毫针?”

    这下换孟宛白二人愣住。

    “对。”孟宛白扯扯林益芝袖子,朝他递出一个眼色,“我家老头子是名中医,刚给你扎过针。”

    林益芝配合着吓他:“乾坤大挪移知不知道?你现在不能乱动,不然穴位挪了后果可是相当严重。”

    少年听过这话,眼中笑纹一闪而过。

    机会难得,孟宛白捕捉到这个瞬间,趁机发问:“孩子,家中大人可都来了,怎么总见你一个人?”

    少年摇摇头算是回答,随后开口反问道:“老先生扎了哪几个穴位?”

    被他这么一问,两人俱是一怔。

    林益芝答:“以督脉、手阙阴及足太阴经穴为主。”

    少年听罢若有所思点头,林益芝继续道:“主穴选水沟、内关、极泉,配以足三里、气海。”

    “为什么不是太溪、风池两穴?”少年问得格外认真。

    小小少年,针灸造诣竟是不俗。

    林益芝来了兴趣:“你觉得这是为何?”

    “您是觉得我此次晕倒是气虚血瘀所致,而非阴虚?”

    林益芝大喜:“小友师从何人?林氏益芝想去拜会,不知可否有幸?”

    少年愣住,半晌没有说话。

    她这老伴儿年轻时就有这毛病,见了同行总走不动道儿。

    孟宛白只当少年是面对他们两个老的,不好意思拒绝,在一旁打圆场道:“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

    她思索一下,终是多嘴一句,劝道:“你既懂医,就该知道,再好的底子让你继续这么糟蹋,时间久了总是要出问题。”

    少年鹿眼睁大,咬住下唇,脸上仍毫无血色。

    孟宛白于心不忍,还想再次宽慰。

    不料少年后退半步,拢起双手,朝他二人深深作揖。

    孟宛白忙将他扶起来:“晕着刚醒,做什么行这等大礼。”

    少年摇摇头:“理应谢您二位刚才援手。”

    他停顿一下,郑重着重新开口:“非是陆林深想要隐瞒。”

    他道:“实在我这手浅薄医术,全靠自学,并未有过师承。”

    这下轮到林益芝二人眼睛睁大。

    “好!好!好!”林益芝激动之下,连叹三声。

    他上前几步,抓过陆林深双手真诚发问:“小友可愿拜我为师?”

    陆林深怔住,沉思片刻,他犹豫着问:“老先生刚说林氏益芝,可是沪市那个林氏?”

    林益芝心情激荡,不知少年还藏着多少惊喜等他发现。

    他“哈哈”一笑,捋着胡须道:“你若是问林氏针法的林,沪市除了我春晖堂,再没别人敢应。”

    少年眼中闪出光彩,在这富丽金殿都依然灿烂耀眼。

    孟宛白眼睛湿润,见这少年十日有余,只此刻觉得他成了活人。

    “老先生能否容我考虑一日。”少年思考片刻,却未当场应下。

    他道:“明日此时,我定给您答复。”

    林益芝自然无甚不可。

    于是将陆林深身上银针收回后,他二人就此离开,约了次日此时在寺中后院相见。

    回去后,林益芝仍兀自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孟宛白却不似他这么乐观。

    “你说那孩子能答应你吗?”孟宛白忧心道。

    “怎么不能?”林益芝颇为自信,“多少人求到门前都要拜我为师,那孩子这么聪明,肯定不会让我失望。”

    孟宛白揪住他胡子:“你可省省吧。”

    她道:“也不看看那孩子现在什么情况,还说什么拜师,我就想他身体能搞搞好就行了。”

    林益芝闻言也是一愣,只顾着高兴收徒,倒忘了今日是怎样境况才与那孩子结缘。

    “别担心了。”林益芝将胡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拍拍孟宛白肩膀宽慰道,“明日不管他拜不拜师,调理他身体这事儿,我都管定了。”

    孟宛白面上总算露出笑容:“对,他的事儿,我们管了。”

    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午后,二人心神不清全无心思修行,默契着早早赶往后院。

    桌上有蒸腾的茶水袅娜,是林益芝特从方丈玄慈处讨来。

    两人正望着茶水出神忐忑间,厢房门开,少年步履从容着出现。

    看他如约而至,二人如释重负。

    待人走近,林益芝少见紧张,犹豫之下竟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却见少年一扫衣袖,径自弯了双膝。

    他跪在面前蒲团,端正向坐上二人叩首:“师父师娘在上,请受徒儿陆林深拜叩。”

    “好!”林益芝皱纹都似舒展。

    孟宛白看他伏在蒲团,莫名想要流泪。

    待陆林深第三下叩首直身,她再克制不住,忙将人扶起来:“你身体还弱,快坐下歇着。”

    “对对,”林益芝满面红光,跟着起身,“咱们不讲这些虚礼。”

    陆林深却仍坚持着端起一旁茶盏,他似有些羞涩,出口却恭敬有礼:“今日借花献佛,还请您二位莫要嫌弃,改日出寺,我再将拜师礼补上。”

    “好。”二人看他坚持也不多说,只开心接过茶盏,各饮一口。

    待一切事毕,他这才依二人所言落座。

    小小少年,身如玉,坐如钟。

    哪怕此刻病弱,仍似竹般俊逸灵秀。

    孟宛白越看越是喜欢,她有心想了解他更多,于是问道:“隐约听你说起名讳,是叫陆林深?”

    少年似这才醒悟自己的失礼,他歉然道:“仓促之下,忘了自我介绍,二老莫怪。我父姓陆,母家从林,单字取深。确实名唤陆林深。”

    孟宛白听罢下意识和林益芝对视一眼。

    “巧了不是,”她笑道,“你师父也姓林,倒是多少也算半个本家。”

    陆林深抿唇笑得腼腆:“和二老间的缘分,实在是我的福气。”

    孟宛白听得莫名心酸,昨日并无立场今日却不一样。她问道:“林深,怎么瘦成这样?我观察你一段时日了,可是厌食?”

    昨日被林益芝摸过脉象,陆林深自然不觉能将他二人瞒过去。

    他面上挂起微笑:“不碍事,是有些事没想通罢了,今日之后应能好转。”

    今日之后?他时间倒是给的精准。

    孟宛白不解其意,下意识又要再问,林益芝拦住她的话头:“能好转就成,师父一辈子就收了三个徒弟,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陆林深认真点头,眼中似有千钧:“师父放心,我定在中医一道十万分尽心。”

    和林益芝夫妻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孟宛白于是不再追问刚才,只问道:“你是一人在这寺中?可方便告诉我是为何事而来?”

    陆林深并未拒绝回答,只答案于他而言似也有艰难,想了想他只道:“我人钻了牛角尖,有些事实在想不通,于是求了家人来此静心。”

    知道孟宛白心并未放下,他又道:“您放心,我家中父母都在,所苦之事昨日也有了眉目。只我实在愚笨,才在此耗了这多半年,往后应是不会了。”

    哪怕已然拜师,对着才见两面的陌生人,他的回答实在已是真诚。

    孟宛白总算略略宽心。

    林益芝趁机接过话头:“林深,你既已开悟,我便不再多言。接下来我二人还会在此小住几月,一切都是现成,你可愿现在就开始学习林氏针法?”

    陆林深重新起身:“师父,我自然愿意。”

    “好。”林益芝道,“那我教你的第一课即为‘内观’。”

    陆林深神情微顿:“内观?”

    林益芝捋捋胡须:“对,就是内观。”

    他道:“明日此时,我们还约此处。到时需得你告诉我,把脉自观后你瞧着自己身体出了哪些毛病。”

    原是这种“内观”。

    陆林深应声点头:“是,师父,我定好好自断。”

    回忆走到此处,孟宛白有些不忍继续。

    记忆中的后三个月,于他二人是难得的清闲野鹤,神仙般的太平日子。

    不仅山中清幽,每日皆可赏景,又多了陆林深这等聪慧的徒弟。

    他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好,说点什么一点就通,偏又十足的刻苦勤奋。

    林益芝感慨之下甚至脱口而出,道人生七十余载,化为黄土前遇到林深,总也不算白活。

    眼看春晖堂后继有人,他也算了了心结,每日开怀之下,走路都似生风。

    可于陆林深而言,伴着他的却不仅有开心,还有病痛。

    后头细聊他们才知,陆林深在此处住了多久,这厌食的毛病就持续了多久,并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

    得他们治疗后,陆林深有心想改,但病症终非一日之功。

    最开始一月,他吃了仍是吐,却仍坚持又吃。

    反反复复,胃口比起原来垮了不说,因有孟宛白二人在旁,人也承受着巨大压力,最后体重不增反掉了几斤。

    孟宛白看的心疼不已,偏陆林深还出言宽慰他们。

    他道:“师父师娘,你们放心,我定会好起来,不然你们善心一场,我却端锅砸了师父招牌,这实在说不过去。”

    孟宛白被他说的没有松快多少,倒是更加揪心了。

    眼看她眼中似有水雾,陆林深也没了素日的年少老成,少见慌乱起来。

    “师娘不哭,”他抹掉孟宛白眼角浊泪,话少得可怜,“我会好的。”

    他呢喃道:“我一定会好的。”

    在这之后,陆林深吃饭开始有意避着二人,孟宛白因此对他更为怜惜,也因着这份担心,自己逐渐开始吃住不宁。

    听着这孩子恭顺唤二人“师父师娘”时,心中隐约觉出不满

    就在孟宛白都日渐消瘦之际,第二个月处陆林深总算传来好消息。

    那日黄昏,陆林深被孟宛白二人簇拥着架到个破旧磅秤上,一左一右,动弹不得。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亮他发红的耳尖。

    他手足无措低头,正看到二老迫切盯着表盘的侧脸。

    待秤上指针平稳,潭拓寺后厨爆发出接连朗笑。

    对着那串好容易上升的数字,孟宛白和林益芝松了口气的同时,对着陆林深连连夸赞。

    “林深真棒。”

    林益芝颇为自得:“那可不,我徒弟最棒。”

    孟宛白不甘落后:“我孙子最棒!”

    一语既出,多日苦寻无果的情绪却似找到出口。

    孟宛白想,对啊,谁说师父就得和师娘做配,我偏要做林深的阿婆,什么传道授业自有他师父管,我只管护他。

    孟宛白也只想护他。

    于是她重复道:“对,我乖孙孙真棒!”

    林益芝少见地争强好胜:“那他也是我徒弟。”

    孟宛白不惜的理他:“你徒弟归你徒弟,我孙子是我孙子。”

    “我徒弟。”

    “我孙子!”

    眼见他二老争个没完,陆林深开口打断:“师父阿婆。”

    孟宛白被他叫的一怔,连连摆手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陆林深看着二人,眼中是这些时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得师父阿婆如此爱护,林深……”

    他鞠躬深俯,言语似有哽咽:“林深无以为报。”

    孟宛白忙将他扶起来,对视间见他眸中光华流转,似有孺慕藏于眼底。

    孟宛白一阵心酸,片刻后,她将陆林深抱住。

    “阿婆的乖孙。”她感慨道,“不说这些,你最近辛苦了。”

    陆林深小心着拍拍孟宛白肩膀。

    “不辛苦。”他道,“师父和阿婆费心了,我才该谢谢你们。”

    林益芝似也有些激动,说话都带着鼻音:“有效果就成。”

    他少有的啰嗦:“有效果辛苦就不算白费。”

    这日之后,陆林深的恢复效果开始突飞猛进。

    他毕竟将将十九岁,正是一生最灿烂的年纪,人又一贯自律,林益芝说了什么需要注意,不论多难他总能做到。

    孟宛白在春晖堂当个抓药掌柜,这许多年再没见过比陆林深更合格的病人。

    于是三个月后,陆林深身体顺利恢复到一般状态,虽比不上最健康那批,怎么也可归入正常人一列。

    在陆林深身体康复的巨大喜悦中,孟宛白和林益芝的潭拓寺之行也彻底告一段落。

    本是小住,却硬生生待了小四个月。

    临别那天,孟宛白颇为不舍,交代来交代去,总怕他们走后,陆林深照顾不好自己,身体病痛又会死灰复燃。

    陆林深也不似往常,他异常沉默着送他二人出寺门。待二人上车,这才闷声开口:“师父,阿婆。”

    孟宛白和林益芝齐齐看他,等着他说话。

    陆林深酝酿一下,道:“你们等我,明年秋天,我会准时出现在春晖堂。”

    相处许久,二人早知他此时是高考后休学在家,虽他早说了明年会重考入沪,孟宛白仍止不住担心:“真会去沪市?”

    “真的去沪市。”陆林深嘴角牵扯一抹微笑,“非沪市不去。”

    孟宛白被他逗笑,二人击掌约定后,她这才放心离去。

    第二年陆林深果然如约前来,至于来后他竟选了西医将他师父气个不轻这事,那就都是后话了,暂时不想也罢。

    孟宛白想,她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小茵。”孟宛白道。

    杜茵扶着孟宛白陪她安静站这许久,此时见她说话,忙问:“怎么了妈?”

    “帮我找找那只玉镯,看它放在了哪里。”

    杜茵面上一怔,疑心自己听错。

    她犹豫一下,抬起手腕,小心着问:“您是说这只双生镯的另外一半?”

    “对,”孟宛白头点的毫不犹豫,“就是那只。”

    那支玉镯已不见天日三十余年,往常家中谁都不敢提起,就怕老太太看到伤心。

    却不料今日她自己主动开口。

    杜茵心中慌乱不已:“妈,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要拿它出来?”

    杜茵如临大敌的模样映在孟宛白眼里,她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想往日倒是自己着相了,累身边人如此在意。左不过一只玉镯,戴在有缘人手上才有价值。

    “没什么。”孟宛白笑道,“是咱们家要有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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