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莎激动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她抽泣着说：“可是，我的脚……那个，那个黑甲虫，说我是残疾……你们，你们也一直不让我走路……”

    “艾莉莎冕下。”塞维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要显得哀伤。“我找到了一些人类的影像，给您看看。”

    他操作自己的智脑，将星际人类的影像播放给艾莉莎看。影像里有许许多多穿着干练新式礼仪装的人类，其中不少是女性。她们站在比她们普遍高出两个头的虫族面前，落落大方，丝毫不惧。“这是虫族与人类上次签订管辖星域范围和互不侵犯条约时，人类的外交团队。”

    艾莉莎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她们的脚上，她们穿着或平底或低跟的皮鞋，薄薄的一层牛皮将她们的脚型修饰得很漂亮，没有缠足。

    塞维尔又放了一段星际人类女性篮球赛的影像，影像中的女性，快有虫族这般高挑了，脚上的篮球鞋像小船一样大，一蹦三尺高，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面，肌肉线条紧致。

    接着他又播放了一段星际人类拍的古装剧的影像，终于见到自己熟悉的着装了，艾莉莎有些高兴，她专注地看着那个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端庄小姐，可是，她也没有缠足。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端庄小姐把长发一绞，就穿上戎装，做了一个将军。她大步一跨，潇洒上马，娇斥一声就冲进了雨幕里。

    艾莉莎已经完全被人类的古装偶像剧吸引了注意力：“她没有路引，如何能进城呢？若是被当成流民……”

    “艾莉莎冕下，如您所见，星际人类的女性早就不缠足了。我想请问，您之前在人类社会，是所有人都会缠足吗？”

    当然不是，将士缠足，还如何行军打仗？农人缠足，还如何下地种田？便是四艺斋的粗使婆子，教习妈妈，也都没有缠足。

    “您的脚太小，是不是走路不太方便？给您做体检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了你脚部骨头变形了，才会想要给您修复。”塞维尔说，“如果您喜欢之前的小脚，在将您的脚部骨骼调整到正常角度后，我们可以想些办法让你的脚尽量小一些。”

    艾莉莎看向加百列，加百列十分配合地点头。

    她心里那晃晃悠悠悬在空中的不安终于有了能托底的地方。

    从她七岁开始缠足，因为她听话，好配合，不像其他姐姐哭闹不休，她一直都是被表扬的那个。一直到她被接回虫族之前，她这双标准的三寸金莲都是被交口称赞的。

    她不是残疾。她没有残疾。只是、只是走路有点慢，有点晃。等到如塞维尔公子所说，调整了骨头，她可以正常走路的。

    艾莉莎想到这里，才觉得自己从长长的如溺水般的噩梦里挣扎了出来。她环视一周房间里的人，除了雷恩和维奥，被她纳入精神世界的虫都在。内务官姐姐们，加百列嬷嬷，塞维尔公子。

    她回想起雷恩和维奥似乎是去压制那个黑甲虫了，刚回复了一点气色的双颊又有些发白：“雷恩和维奥呢？他们，他们没有被那个黑甲虫伤到吧？”

    提到德雷克，加百列面露嫌恶。艾莉莎冕下都不记得德雷克已经被制服，可见这个该死的家伙给艾莉莎冕下留下了多么深的阴影：“雷恩需要去处理一些这次随行朝觐的第三军团军虫，维奥在检查德雷克的血样。艾莉莎冕下，那个黑甲虫叫德雷克·黑甲，是第三军团的统率。”

    艾莉莎已经见过第一军团的统率泰格沃洛克了，也通过内务官的通识课知道了虫族的主要军力构成。听说德雷克是第三军团的统率，即便以她粗浅的政治基础，也知道这么一个大将军不喜欢她是件不好的事。

    “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艾莉莎一想到他，就觉得脚踝被一把冰凉的铁钳钳着。

    “他不是讨厌你。他……”加百列脸上表情变了数变，终于下定决心，对内务官们说，“你们先下去。”

    这就是有不适合被她们听闻的内幕要向虫母禀告了。内务官们没有二话，鱼贯退出。塞维尔也要跟着走，却听见加百列说：“塞维尔，你留下。”

    塞维尔满脸都是意外：“我？”

    加百列点点头。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看得出来，塞维尔即便有一些小九九，也是一心为了艾莉莎冕下的。接下来她要说的事情，对艾莉莎冕下来说，可能冲击会比较大，她非常需要塞维尔用他的细心体贴，帮助艾莉莎冕下来厘清这件事情。

    “艾莉莎冕下，塞维尔·诺克斯，德雷克·黑甲的癫狂，我能猜到一些原因。恐怕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知道了。事涉艾莉莎冕下的母亲，上一任虫母，艾弥亚·凯洛斯冕下。请你们一定保密。”

    加百列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让艾莉莎和塞维尔都紧张了起来。接着他们就听见加百列说：“德雷克·黑甲的叔父，也就是上一任黑甲家家主，沃尔夫·黑甲，是艾莉莎冕下的血父，艾弥亚冕下的王夫。”

    塞维尔倒抽一口冷气。

    如果说艾弥亚冕下这一生有什么值得被诟病的污点的话，那就是她一直未选择王夫，并且在未公布王夫人选的时候怀上了下一任虫母。

    信息素配对的排他性保障了虫族是绝对的一夫一妻制，即便是虫母也不例外。为了保障虫母的绝对王权不被王夫的家族侵蚀分化，一旦被选为王夫，就要从自己的家族里独立出去，不得涉政，不得涉军。

    但规定是这样规定，在执行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弹性的空间。身为王座身边的雄虫，其家族的名字必然大放异彩。总会有一些政治投机者给予王夫的姓氏更多的尊重。更别提王夫能与虫母耳鬓厮磨数百年，家族子弟的一些精神躁动，家族的一些麻烦……虫母身边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虫，是不会让这些小问题让王夫愁眉不展，进而进一步影响到虫母的心情的。

    总之，成为王夫，尽管牺牲了个人前程，却能为家族带来长远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王夫之位是每一个高等家族争抢的香饽饽。几乎每一任虫母的王夫，都出自高等家族。

    “艾弥亚冕下认为高等家族的权势已经过于膨胀，其他新兴家族、边远家族、军派很难出头，这不利于虫族的发展，所以一直在试图制衡高等家族的力量……她坚持不从高等家族推选的候选人里挑选王夫，而是在巡视边境时与黑甲家的沃尔夫看对了眼。”

    加百列至今都记得她在得知艾弥亚冕下已经与沃尔夫配对之后的张皇与惊恐。艾弥亚冕下笑着宽慰她：“多大点事，你怎么比我还慌？”

    艾弥亚冕下那时的表情又怅惘，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愉悦：“这是我理性的一生中，干过的唯一一件不理性的事。加百列，你会为我保密的，对吗？”

    这件事情必须保密。因为黑甲家太弱了，靠近圣荷贝露宫五个星链内的家族，随便一个出手就能将黑甲家碾死。艾弥亚冕下说：“这很不公平，不是吗？像黑甲这样的家族，在边境出生入死，战到只剩寥寥几个虫支撑家族，却不能凭借军功昂首挺胸地站在我面前。他们的劣化风险也更高。”

    “虫母不应该是被高等家族们用金玉珍宝藏起来的虫母，她应该是每一个虫族的母亲。”

    艾弥亚冕下从来都理性、克制、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温暖又甜蜜的笑意：“他现在是家主，暂时还放不下家族里的事。我这边，也需要把一些不老实的手按下去。他战死的哥哥给他留下了一个优秀的侄子，等到他把家主的位置交给他侄子，我也可以对外宣布我选定的王夫了。”

    “这一定是一个轰动虫族的大新闻。”艾弥亚冕下那时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调皮。

    可惜这个轰动虫族的大新闻没等官宣，艾弥亚冕下就在巡边的时候遭遇了异兽潮袭击。沃尔夫·黑甲率军来救，被汹涌的异兽潮吞噬了。

    艾弥亚冕下站在庞贝露号顶层的舷窗旁，脸被窗外重装指挥舰爆炸的火光映得明明灭灭。

    加百列感受到空气中绝望的虫母信息素，其中又夹杂着一丝陌生的、新生的虫母信息素。她跪在地上哀求：“艾弥亚冕下，请求您，我请求您……请不要选择在这个时候产卵……我们需要您，我们需要虫母……”

    虫母是可以自己选择在何时产卵，这是虫母可以自主选择的单线传承。

    “我注定会招来杀伐。”艾弥亚冕下的脸，平静又哀伤，“只有这个孩子，才是虫族的希望……”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加百列说，“艾弥亚冕下拼死产卵离世，艾莉莎冕下流落异时空。第一军团驰援保下了庞贝露号和部分第三军团。可惜，黑甲家族死得只剩德雷克一个了。”

    加百列抹了一把脸：“在我的主张下，第三军团交到了德雷克的手上。我以为这件事情，会随着艾弥亚冕下和沃尔夫的死，永远埋葬，我也决定让这件事情烂在我的肚子里……”

    “但我看德雷克这个疯劲，恐怕他也知道这件事。”

    “他可能觉得，圣荷贝露宫欠他们黑甲家一个王夫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