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清梦的手术安排在第二天的晚上八点，但她等到了晚上12点，还没轮到她。
听小护士说，像她这种心脏射频消融手术，手术时间的长短很不确定，只有在患者有症状，心脏跳动不正常的时候，才能找到兴奋灶点，释放射频电流，消除病灶。听说有的患者不算严重，只是平常偶尔发作，在手术室躺了2-3个小时都没有任何症状，就只能下次再做。
到了晚上12点半，她晕晕欲睡时，终于有两个护工来接她了，一男一女，表情挺严肃的。她手背有留置针，不能自己乱动，两个护工把她抱在移动病床上，推着她去了隔壁栋的手术大楼。
路过前台的时候，昨天的小护士正准备下班，站在路边冲着蒋清梦笑。
“小姐姐，别紧张，微创手术而已。”
蒋清梦躺在床上，回了她一个轻柔的笑，两个护工很快把她推到电梯里。下了电梯，又路过一个空旷无人的医院大厅，蒋清梦平躺着，望着楼层上方天花板里快速移动的格子方块，视线恍惚，意识迷糊。
太晚了，她有些困了，这栋楼空调开得很低，她感觉露出的手臂和脚踝，冰凉冰凉的。又上了电梯，只见一声语音播报：“三楼到了。”
两个护工把她推到一个灯光有点昏暗的小房间，就停住了，她平躺着斜睨过去，有一个白大褂走过来，是个女生，她拿着一份表格，看了看，又转头温柔的问她：“你的名字叫蒋清梦吧？”
她晃着下巴，点头。
“下一个就是你了哈。”
蒋清梦眨眨眼，心里开始紧张。
白大褂又在她手腕上，留了个纸圈，上面有条形码和她的名字。
“可以了，李姐，你推她到外面走廊等吧。”
两个护工又把她推到外面的长走廊，走廊漆黑一团，在一个带顶光照射的门口停下，光很刺眼，蒋清梦用右手挡了挡，想着，这应该就是手术室了。
蒋清梦躺着，两个护工坐在门口右侧的椅子上，女护工双手无力的垂在椅子边，男护工两只健壮黝黑的手压在两侧的大腿上，两个人的神情看着非常疲惫，苦着张脸，一言不发，气氛异常死寂。
蒋清梦头晕发黑的症状一阵阵袭来，她的心脏极速乱跳，像暴躁淘气的小男孩在撒野，一分一秒都很难熬。
突然，手术门被打开，走廊的光线变亮，走出一个穿着蓝色防护服的医生，全身上下都被包裹着，只看得到一双黑黢黢的眼，像是个男人，他走过来。
“蒋清梦是嘛？”
“对。”
蒋清梦感觉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在自己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可以了，李工，你们把她推进去吧。”
说完，他走进手术室，两个护工起身。
滑轮病床移进手术室，蒋清梦一看，也算见了世面。
手术室非常大，洁净又空旷，温度更低，左侧还有一个很大透视玻璃的小房间，像是观察室。里面站着两个穿衬衫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是双手抱胸，望向自己这边，在交谈着什么，看着像是主任、专家之类的职位。
滑轮病床在手术台停下，旁边有很多特殊设备，有两个穿蓝色防护服的女医生，只带着口罩，一个短发，一个马尾，两人在旁边的监控设备操控着仪器，轻声说笑，看着很年轻，蒋清梦感觉和自己差不多大。
两个护工把她抱在床上，男护工走了，只留下女护工。刚才在门口全身包裹的男医生走过来，对着身后说：“你操作是吧？”
“对。”
一个有点嘶哑、干燥的男子嗓音，蒋清梦才发现自己后侧的设备大屏，还有一个人。
男医生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行，那我去观察室，等下过来。”
女护工站在蒋清梦身旁，开始默不做声解她的衣扣。
蒋清梦今天早餐后就断食，现在饿得有气无力的，她被女护工的动作吓一大跳，手臂无力的捂了一下领口，蹙眉喊了一声：“阿姨？”
女护工有点不耐烦：“你做手术，得全脱掉呀，护士下午没帮你把下面的毛剃掉？”
蒋清梦一下脸涨得通红，低声说：“剃了。”
这时旁边马尾女医生走过来解围，“手术室里别害羞，你是病人，我们是医生，仅此而已。”
说完，她拉着一个小硬毯子，帮她挡了挡，女护工开始给她脱衣服，蒋清梦顺从的缩手抬脚，光秃秃的躺在手术台，起了一层僵硬的鸡皮疙瘩。
她想起脑袋后头，还有一个男人，应该没有看自己吧？蒋清梦突然有点绝望。
马尾女医生用无菌单盖住她的下半身，又把很多根电极胶片和检测设备，分布贴在她的上半身。
整个手术室，观察室有三个男人，盯着一个电脑屏幕，根本没看过来，手术台这边两个女医生继续看着屏幕的数据波段，护工已经走了。
这时，一直在蒋清梦脑袋后头的男医生，突然走到她身侧，也是一身蓝色防护服，包裹全身，只露出一双深邃冷峻的眼睛。
“这只是个小手术，你不用担心，可以闭上眼睛，睡一觉。”
声音沙哑浑厚，语调温柔绵长。
在这个冰冷的手术室，就像走投无路的时候，至少抱住了一颗粗壮屹立、结实稳固的大树，蒋清梦瞬间被安慰到了。
“嗯.....”
她柔柔应了一声，听话的闭上眼睛。
身旁的男医生接着和旁边的两个女医生交流，说着一些专业术语，蒋清梦听不懂。但她很喜欢听他的声音，几个人在她身边来来回回走动，手术室里的仪器，放大了她无规律的心跳声，不知不觉，她有点晕晕沉沉，似梦非梦的感觉。
直到下半身突然变得清凉，那块挡着的纸片似乎被人拿走了，她低着下巴一看。声音好听的男医生正弯腰低头，很专注的对着她下半身的重要部位观察什么，带手套的双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大腿内侧。
“你干嘛？”
蒋清梦有点惊慌，双腿并拢，下面被剃得参差不齐，就不舒服，又难看得很。
那个男医生一愣，眼眸微眨，像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解释。
旁边的短发女医生回眸，赶忙笑道：“他需要在你的腹股沟找到静脉，插入导管，别紧张，不痛的。”
蒋清梦深呼吸，放下脑袋。心想，果然在手术室里没什么自尊可讲，能活命就行。
“你放松，别怕......”
戴着手套的手，轻轻触摸她的大腿根，动作和声音一样轻柔，抚慰人心。
蒋清梦轻轻呼气，闭上了眼睛，紧绷感渐渐卸下，这个身体暂时不属于她了，男医生醇厚的嗓音在她脑子里久久散不开，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此刻很依恋这个声音。
不一会儿，观察室有人说着什么心率数据，波段之类的，又说兴奋灶点很多，可以开始清除。
突然，蒋清梦感觉身体被一阵强电流猛烈电击着，她的上半身被电流吸着往上走，像抽搐一般，强烈的窒息感让她闭上了眼，停顿好几秒，身体又猛的重重回落，睁开眼，呼吸稍微顺畅一些。
这样来来回回，其实没有一点痛感，但是有一种比痛感更难受的压迫窒息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实在憋不住了，酸涩委屈的泪水即将滑落时，她的右手，突然也被一只温厚的手掌紧紧握住，眼泪继续憋在眼眶内。
又一波强电流吸住了她的身体，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下意识紧紧攥住那只宽厚的手。漫长的几秒过去后，在她的身体回落时，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麻木的睁开眼，眼眸泪珠盈睫，一张清隽硬朗的脸在她眼前，男人眼神温柔，克制压抑，两人深深对视着，很奇妙的氛围，蒋清梦的眼泪流到太阳穴的位置，男人伸出手，略微粗粝的指腹轻轻触着她的皮肤，眼泪被抹去......
蒋清梦没想到这个男医生这么年轻好看，他一只手依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帮她擦完眼泪，转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是温柔安抚，男人眉眼深邃，犹如璀璨星空。
蒋清梦突然感觉自己在另外的时空，在一个柔软的梦里，这张脸怎么这么熟悉？她的脑子朦朦的，没空仔细琢磨。耳朵里似乎收到了微风传来的只言片语，像是唇语一般。
“乖,不难受了.....”
其实也就几秒的时间，但感觉被放大，像是时间停滞一般。
蒋清梦心里涌现一股热流，眨了眨眼睛，那张熟悉的脸却不见了。
她呆滞的望着手术室洁白的天花板，突然反应过来，是真的一点也不难受了！自己的呼吸久违的顺畅起来了，心脏也不乱跳了，头也不眩晕发黑了，整个人都轻快了，她活过来了！
这时，马尾女医生和短发女医生走到她身边，两个人的脸都是笑意盈盈的。
“恭喜你呀，你的手术真成功，兴奋灶点全部消除了！”
另一个说：“是呀，你今晚运气真好，这么晚了，还碰上廖主任和秦主任恰巧都在。这么棘手的状况，还真搞定了！”
蒋清梦很开心，她的身体有种重获新生的舒适感，她柔柔的笑着。
“真是谢谢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
两个女医生帮她穿好衣服，很快，刚才送她过来的男女护工进来了。
她被抱在滑轮病床的时候，视线四处打量，终于找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此刻正站在观察室的门口，静默的看着她，两人短短对视了两秒。
蒋清梦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不小心被烫了一下的，心脏扑通跳了几下。
等她躺在滑轮病床，被推着往外走的时候，她还扭着头看他的脸，真的很眼熟？
直到被推置门口，她听见身后有人叫着一声。
“周舟来，你过来！”
蒋清梦被推着出了手术室，往漆黑的走廊去，一路上，灯光明明灭灭，打在她惨白震惊的脸上。
周舟来？
蒋清梦仔细回想刚刚见过的那张脸，许久，她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哂笑。
周舟来，真的是你！
这个刻在她心底的名字，那段尘封了很多年的回忆，瞬间完全占据她的脑袋，上一秒重获新生的喜悦和轻快，转眼就被一种痛苦又复杂的情绪取代。
十年未见，蒋清梦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情景，在拥挤的地铁里、在人流爆满的餐厅里，在寂寥无人的海边，在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但从来没想过，竟然是在最狼狈的手术台重逢了，自己不着片缕，他给自己做手术......
命运怎么就这么爱作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