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少女凝神护法时,沈时臻突然察觉体内有一股异样。
媚毒已清,但往日稍有波澜便躁动的灵力,此刻却出奇的温顺。
细细探查,那诡谲的毒素似被某种力量持续消磨,较先前又淡去几分。更奇的是,被桎梏已久的境界竟也隐隐松动。
正思量间,少女已顺利完成灵力的吸纳。进度之快,远超他先前的预估。
少女虽根骨平平,但初次尝试便能迅速掌握诀窍,有条不紊地引气入体,化为己用,可见悟性上乘,一点就通。
压下心头的诸般思绪,沈时臻取出一枚莹润玉简:“日后以此物引灵入体,待灵根觉醒,再授你功法。”
“多谢仙长!”少女声音脆生生的,眸子亮如星辰。
沈时臻顿了顿,又温声道:“你无故失踪一日,膳堂那边怕是忧心不已,我这就送你回去。”
没了……?这就送她回去了?!
擅长表情管理的槿莺,都忍不住面色扭曲了一下。
但沈时臻并未注意,他微微侧身,抬手示意少女跟上。
难道因解毒的剧情发生在回宗后,导致天命之子对她的态度也截然不同了?
不是应该对她各种特殊照顾、亲自为她上药吗?
怎么对她就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渣男!
槿莺心里骂骂咧咧,身子慢吞吞地跟在沈时臻的身后。
踏上飞剑,槿莺习惯性地将额头抵上他后背。
直到,沈时臻的洞府在云霭中渐远,她才满心惆怅地收回了目光。
她不知的是,在她想着“老娘还会在回来的!”的时候,那个被她紧紧贴着的身躯脊背微微一僵,那颗三百年来平静无波的道心,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跟着乱了几拍。
将少女安然送回膳堂后,沈时臻旋即返回洞府闭关。
光阴如梭,转眼间他周身灵力沸腾,气息澎湃。
修为竟如鲤鱼跃过龙门,一日之内便稳稳踏入化神高阶。体内媚毒尽除,连那诡谲难缠的异毒也被排出大半,整个人如释重负,通体轻盈。
他当即取出传讯玉牌:“云昭,你先前猜测……怕是应验了。”
“哈?”玉牌那头传来裴云昭夸张的惊呼,“那姑娘对你情根深种,果真以身相许了?”
沈时臻眉头拧紧,额角青筋跳动:“我此番寻你,不是来听你满嘴胡言。”
裴云昭这才正色道:“如此说来,此毒确是针对你这类清心寡欲的正道修士,多半就是为你量身炮制的。既知解法,多双修几次便可根除,想必那姑娘……”
沈时臻:“闭嘴。”
这次,裴云昭倒是真的没有再嬉皮笑脸。
他难得正色:“时臻,往日我如何插科打诨,你都道心稳固,不为外物所惑。怎么唯独提及这小姑娘,就惹得你三番五次动怒?”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忽然恍然大悟:“恼的不是与凡人肌肤之亲,而是我这般拿小姑娘打趣调侃?”
沈时臻按着控制不住紧蹙的眉心:“百年前的情感分身已完全融合进我的体内。若弃她不顾,日后她稍有闪失,我必生心魔。”
“所以你是担忧心魔作祟,才要负责?”
沈时臻沉默片刻,迟疑道:“我还未想好如何负责。你……素来擅长与凡人打交道,可帮我出出主意?”
以往那些女修巴巴地送上精心备至的礼物,沈时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手指都不屑触碰分毫,好似旁人的一腔情意在他眼里一文不名、轻贱如尘。
但现在……不对劲啊……太不对劲了……
融合进体内的情感,怕不止是愧疚吧?
裴云昭试探着开口:“天洐宗门规森严,严禁弟子与凡人结为道侣。更何况你身份特殊,玄风真人那关铁定过不去。除非,你暂且瞒着你师兄,与她做个表面夫妻。”
“凡人生死不过弹指,待她红颜老去,你这数十年的责任也算尽到了。”
见沈时臻久久未出言反驳,裴云昭清了清嗓子,又趁势劝道“你斩断七情后修为仍停滞数十载,或许……这本就不是你的道。不如借这机缘,体味红尘百态,说不定心境反而更能突破。”
沈时臻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良久才轻叹一声:“我唯恐她泥足深陷,到头来反倒是我误了她……”
“那便开诚布公!言明自己无力回馈她的深情厚意,却愿担起责任娶她为妻。她若拒绝,你也无需再这般纠结拧巴,人家姑娘指不定也不需要你娶她,往后另寻良人也未可知。”
裴云昭压低声音道:“若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大不了施个复原术。横竖这事就你我知晓,权当露水情缘罢了。再说她这一趟得了你那么多灵力,于凡人而言实打实是赚了,我是真闹不明白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人家小姑娘又不是赖着你,一定要你负责……”
“若她应允,可是要住我洞府?”
“那是自然!你洞府这么大,总不可能容不下一个小姑娘吧。”裴云昭突然顿住,“等等!她现在不在你那儿?”
“送回膳堂了。”
裴云昭:“……”
他声音陡然拔高:“人家姑娘初次经历这等事,更何况你当时神志不清,定是弄得她浑身酸痛、伤痕累累。你倒好,不知备些药膏,好好抚慰一番,怎地这般不解风情、不怜香惜玉!”
“我已布阵助她引灵入体。”沈时臻语气依旧平淡。
“你还反倒教人修炼?!”裴云昭气得直拍案几,“我还当你对这小姑娘有些不同,结果还是那副冥顽不灵的死样子!”
说罢,他幽幽长叹一声,满是惋惜:“唉,你这颗心,当真是不通情爱……可怜那些钟情于你的女子,真是明珠暗投……”
耳畔太过聒噪,沈时臻指尖一抬,干脆利落地掐断了通讯。
洞府重归寂静,沈时臻却陷入了某种幽深的思忖,久久沉默不语。
掌心的玉牌泛着微光,似在等待着什么。
迟疑片刻,他终是以分身灵纹拨通了少女的通讯。
他的玉牌能查到天洐宗所有人的灵纹编号,而他们虽未互添灵纹,但嫡传弟子特有的紫芒标识,她应当能猜到发讯之人是他。
沈时臻垂眸等了一会,玉牌却毫无动静,迟迟不见被接通。
就在他眉间沟壑愈深之际,玉牌那头终于传来慌乱的声响:“对不住千周哥哥,方才赵管事唤我训话……”
他气息微微一滞,淡声问:“所为何事?”
“仙长?”少女的声音瞬间扬起,满是惊诧,话语瞬间像连珠炮般滚落。
“抱歉仙长,我只瞧见紫光闪烁,没细看灵纹编号……千周哥哥方才连发数条讯息,问我膳堂出了何事,为何寻不见我人影,连先前说好的菜式都没备齐。正回复着,赵管事突然唤我,所以下意识以为是他打来的……”
顾千舟竟已与她互添灵纹?
“赵管事盘问的是我被掳一事,还有仙长相救的经过……”她声音渐低,“外门长老想压下此事,又恐仙长已知晓内情。所以派赵管事问我,您有没有透露什么特别的话,并再三叮嘱我莫要外传……”
沈时臻眸色一沉。
他素来不理俗务,却不想外门处事竟如此不堪。事发隐瞒不报,事后竟还想粉饰太平,把事件捂得严严实实。
“可需我禀明宗主?”他冷声问道。
“仙长万万不可!”少女声音急切,“这次宗门宴会办砸了,内门长老们本就对膳堂颇有微词,已有几位扬言要裁撤膳堂。赵管事说,若此事再捅上去,外门长老必受重罚。到时候怒火全要撒在膳堂头上——克扣资源、缩减人手,像我们这些新来的,肯定第一批被赶出去……大家都是为了保住饭碗,才不敢声张……”
沈时臻没想到区区一个外门长老,竟还有如此大的权力。
他缓声道:“你不会被裁。”
“可其他人……”她声音里带着不忍,“膳堂归外门直管,若真闹大了,大家都难逃牵连……”
沈时臻此前同样认为,外门设立的膳堂于修真宗门而言,纯属鸡肋。
如此耗费人力物力,仅为少数未至辟谷或贪恋口腹之欲的同门服务,实在得不偿失。
他始终不解,掌门师兄为何执意效仿别派设立此部。
直至近些时日,他留意观察李莹时,才渐渐有发现膳堂并非毫无用处,它同样肩负着磨砺弟子的重任。
那些初入山门的弟子,在此学习甄别灵植、精打细算;不同峰头的同门相聚畅谈,交换修炼心得。
往昔沈时臻只见膳堂表面的忙碌喧嚣,如今却随着李莹的视角,看见薪火相传的温情,看到宗门生生不息的根基。
沈时臻垂眸静思,久久未曾言语。
玉牌那端却在短暂的沉寂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这……这是仙长的灵纹编号吗?我……可以存下吗?”
软糯的声音越说越轻,尾音微微发颤,隐隐透着几分紧张和期待,像是攥着衣角鼓足了勇气。
“嗯。”
“那往后……”她声音突然明亮了几分,“我能主动联系仙长吗?”
光是听着这雀跃的语调,沈时臻眼前便浮现出那双忽闪的杏眼——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澄澈透亮,仿佛昨日的惊险与荒唐都未曾在她心上留下阴霾。
他唇瓣微动,却听她话音陡然一转:“仙长抱歉,是我逾矩了!只顾着自己絮叨,都忘了问仙长寻我有何要事……”
明明犯错之人是他,她却因为他片刻的缄默,便似受惊的雏鸟,瞬间收起村子里时的那番活泼随性,重又回到在被他接连拒绝后那副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的模样。
沈时臻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歉意:“前日众目睽睽下带你离去,我忧心此事会给你惹来麻烦。当时体内封印的灵力忽有松动的迹象,不得不匆忙送你回膳堂便立即闭关……”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昨日你初醒,我便急着让你引灵入体,确实考虑不周。如今可还有不适?若有需要,我为你取些对症的药物来……”
沈时臻第一次这般长篇累牍地致歉与细细解释自身的行径。他向来自持清冷,鲜少将旁人诸事挂怀,言语之间难免透着几分生涩,却也字字诚恳。
却没想到,少女全然未在意那些前因后果,重点竟是……
“仙长亲自过来吗?”
“嗯。”
柔和的光影在沈时臻轮廓分明的脸上拂过,莫名添了几分暖意。
他略作停顿,终是将方才未说出口的话轻声地补充:“日后……随时可用玉牌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