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澄明，诸山巍峨。

    惑鬼山顶峰在湛空之下仿若一点，山底处灰绿色的山石上栽种着形状各异的百年树木，色调浑厚肃冷，远远看去，仿佛一条天梯的基底。

    周轻寒于每一处的山脚下，凝视着蜿蜒连绵的惑鬼山，将庞大的山脉尽收眼底。

    她此刻正在盘绕着整个惑鬼山，向上仰望。

    察觉到这个念头，周轻寒才惊觉自己已不再是凡人之态。

    苍茫之中，她铺地盖天，同样变得曲折万里。

    她的身体映射着浅蓝的天光，波光如同鳞片镶嵌在自己身上，微微一动间，某个方向波涛汹涌似能够吞噬天地，而另一边干涸凝滞仿佛奄奄一息。

    这是每个人突破都会有的变化？

    周轻寒第一次经历此事不知是好是坏，她凝神静思，拼命感受意识和原来身体的联系。

    但很快不止身体，就连她的名字也变得模糊起来。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原本树木枝叶茂盛的惑鬼山居然飘起了雪花。

    她盘卧在惑鬼山，如同一条冬眠后苏醒的巨蟒，四面八方都在向她呼唤一个名字。

    浑敦。

    被人称呼一个陌生的名字，周轻寒下意识产生一点不悦。

    浑敦是在喊她？

    若是日后她叫浑敦，会不会分走世人谈起周轻寒的次数？

    她稍微皱了皱眉，立刻便有毁天灭地般的巨浪江水滚上惑鬼山脚，江水涌向了无数草木，退去之后又周而复始。

    周轻寒因为没有回应这些称呼，自觉依旧老实地卧在那里。

    晚风把她的身体吹得冰凉，直到一盏月亮倒映在她的身上，然后分散成了无数点的光，那些光芒像周轻寒在问道书看到的银线那样连在了一起。

    微波泛起时，处处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白日里不受控制的狂躁思绪逐渐平静下来，原本不断翻滚的惊涛骇浪亦慢慢平息。

    周轻寒看着白瓷碗一样的月亮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第一缕日光露出来，厚软的白雪融化，山上一棵小草从地面露出头来，所有草木生成的意识冲她打着招呼。

    浑敦江。

    混沌江？

    水是山家血脉精，她是亘古未停歇的浑敦江，汤汤泱泱流淌过百年，滋润浇灌着惑鬼山，也吞噬着惑鬼山。

    她拥有无比强大的能力，一念之间，翻天覆地。

    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周轻寒脑中晕眩感逐渐褪去，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体内浩阔着奔腾万里和阻塞干涸至快要死去的感觉仍在，万经阁里，自己扶着书架站在后方。

    段蕴词悻悻笑着看向她，脸上还带着一点尴尬：“轻寒宝宝，真是好巧，真没想到霍渡师兄居然在这里看书唉。”

    原来只不过经历了一个眨眼，周轻寒抬眼向前望去。

    霍渡抿着唇，书白剑被搁置在了一旁，乌黑的头发梳拢在银冠之下，身着凝剑峰的道服，像是和她们格格不入一样，安静地站在那里。

    青年看起来温和磊落，那些前世对方默然寂清却又冷漠无情的眼神仿佛是她一个人的错乱记忆。

    周轻寒发觉自己又产生了方才那种想要毁天灭地的那样狂躁 。

    隔着紫红的书架，霍渡捧着书，琉璃一样的眼珠迎上刚刚走过来的周轻寒的目光，眼神中微不可察地划过一抹惊讶。

    他从周轻寒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道”的气息。

    霍渡在脑海中思索杂灵根得道的可能性，见周轻寒迟迟不语，觉得对方不想说什么，他只好道：“时已近午，万经阁午后不对弟子开放，我马上要回凝剑峰，若几位师妹已经整理完，便也可就此离开了。”

    “我等这就离开。”

    周轻客套敷衍地冲霍渡笑了下，没有和霍渡多说话，她重新垂下了目光。

    那股因见到霍渡而蔓生的狂躁尚且还压抑在心中，但是周轻寒没有时间对这个前道侣有太多情绪，她胸腔中更多是被一种激动的心情填满。

    如果是因为顿悟才有了方才体验，那眼下清醒过来……

    她是升阶了吗？！

    周轻寒提心吊胆，几乎立刻催动意念探察体内修为，随即大失所望。

    五行阻滞，她还是杂灵根。

    连日来的希冀在此刻破灭，周轻寒甚至感觉到了一股被耍弄的愤怒，再望着天生拥有一切，举步要离开的霍渡，这股怒气更加来势汹汹。

    周轻寒心灰意冷地收回了思绪，只有怒气越烧越炽，原本脆弱的丹田处也突然隐隐滚烫。

    很快，陌生的热意便让人难以忍受，周轻寒思绪更加清醒沸腾，看着天生就能修炼的霍渡，因为嫉妒，她似乎浑身都充满了无尽的力量一般。

    周轻寒朝着霍渡离去的方向随意一抬手，面前的书架竟然轰然倒塌！

    停下来脚步的霍渡：“……”

    段蕴词：“……”

    阮如意：“……”

    霍渡皱眉望着周轻寒，看着对方不可置信看着自己手指的眼神，确定了方才周轻寒从某个瞬间悟道。

    道有万千变化，有人柯烂忘归，有人历中百年，醒来一瞬，

    书白剑嗡嗡颤动，霍渡施法给周轻寒身上套了一道剑护，看着周轻寒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示意段蕴词和阮如意退后，平静道：“周师妹要突破了。”

    ?

    重新感知到跃动得剧烈的心脏，周轻寒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恨意和激动让她面对眼前剑修都有些不知所措，周轻寒刚想抬起眼确认对方的话语，霍渡的手指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盘腿坐好，而后再正常不过地坐到了她的面前。

    霍渡眼神扫过段蕴词和阮如意，道：“烦请二位师妹去禀告唐长老，我在这里助她突破。”

    霍渡作为早开始代理事务凝剑峰的大师兄，纵然平时对待旁人平淡疏离，但说话间依旧会让人无端产生一种敬意。

    五灵根突破本就异常艰难，阮如意和段蕴词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砸在当场，如今听闻霍渡这句话后立刻惊醒过来，两个人立刻往外走去。

    刚走到一半阮如意想到了什么，又立刻返回来。

    她看着盘腿坐在那里探查修为的周轻寒，小声道：“师姐莫要忧心，我等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也会一直守着师姐。”

    周轻寒听闻霍渡的话已经重新陷入狂喜之中，她近乎小心翼翼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处，对周遭言语举止充耳不闻。

    直到阮如意的身影遮挡在自己面前，周轻寒这才分出心思抬眼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瞧见她紧张不安的咬唇和攥紧的手指时，周轻寒克制住脸上的神情，颔首道：“好，辛苦了。”

    随着段蕴词和阮如意的离开，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时间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霍渡坐在周轻寒的对面，蓝白色的道服铺了一地。

    他浅檀色的眼睛清浅无波，双手结印，指尖溢出一缕灵气漫至空中，似乎渡入她的身体，而后安静询问道：“方才周师妹在书架后，感受到了什么？”

    感受到了什么？

    有别于上次赤火筋替代的杂灵根，这次周轻寒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得修为发生变化。

    她意念不断在体内探查，激动无比，可她看了一眼霍渡，想到上辈子对方害她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一股恨意直冲心底，周轻寒皱了皱眉，不知道该不该对面前的霍渡如实相告。

    毕竟她是因为上辈子，才有了惑鬼山的经历。

    只是上辈子周轻寒只知重山万里，倒是没有见到惑鬼山周围围绕着什么大江大河。

    毕竟事关她修炼，犹豫片刻，周轻寒问道：“霍渡师兄可曾听说过浑敦江？”

    “浑敦江？”霍渡面色平静，在脑海中过了一番，随后道：“未曾听闻浑敦为江，只不过浑敦倒是听说过一二。”

    霍渡指尖那缕灵气刚试图进入她的躯体，便立刻被周轻寒堵塞的经脉逼了出来。

    他皱了皱眉，道：“浑敦生于天地未开之时，据说无有善恶，但是有吞噬万物之能，乃是大凶。”

    见灵气三番两次进入不了周轻寒的身体，霍渡没有丝毫不耐烦，他挥挥手，指尖驱散了那缕灵气，而后思考了片刻，闭上眼睛，一枚月白的印记在额间若隐若现。

    这是领悟天道之人才会有的道印。

    周轻寒震撼地看着他的额头，据说道心通透之人生黎珠于体内，额头亦会出现道印。

    哪怕上辈子和霍渡结成道侣好几年，她也只见过两次霍渡露出道印。

    霍渡闭着眼睛，从额间取出一抹道意，然后睁开眼睛，视线和她对视，轻声道：“周轻寒，看着我的眼睛，什么也不要想。”

    那抹道意从周轻寒的面前缓缓飘浮着，明明没有形状，可是周轻寒仍然能够感觉到它的一举一动。

    前两次霍渡的道印在她面前皆不似这般凌厉，天生的警觉令她生起了一股本能的恐惧。

    周轻寒下意识想要往后退，随即察觉到自己手腕一股无法挣脱的束缚。

    她低下头来，霍渡早有预料般，手指牢牢地箍住了她的手。

    那股恐惧越来越甚，想到方才霍渡所言能够给她带来力量的浑敦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更觉不妙。

    周轻寒挣脱不开霍渡的手指，强撑的客套再难以坚持下去。

    她咬牙切齿看着霍渡，只当霍渡此刻不是诚心助她修炼，新仇旧恨一起涌起，连眼尾都被愤怒烧出了一抹红意，她怒道：“霍渡师兄，我没有得罪过你！你这是……”

    霍渡睁开眼睛，对于周轻寒的愤怒毫不在意，此刻他目光之中只望着那团道意，示意它去没入周轻寒的额头，随即安抚周轻寒：“你是五行灵根，寻常的突破之法于你无效。不要害怕，正视道，让它进入你的体内，像刚才没见到我那样去感悟它。”

    正视道？

    对方的手指依然牢牢箍着她的手腕，周轻寒避无可避，眼看着那缕道意进入她的身体。

    道意甫进入的那刻，所有的狂躁、恐惧、嫉妒不甘似乎一下子平静下来，识海中的问道书光芒突然大盛，无数字迹再次脱离于纸面，漂浮旋转，然后重新落在纸面上。

    周清寒心神从未有过的平和，她像是变回了奔腾不息的浑敦江，看到了自己神魂深处捆绑着一座钟灵毓秀的山脉，又像是化作了天地间一粒悠悠不知归处的尘埃，亲身去经历了方才问道书上的每个字迹。

    那缕道意在她识海中化作草木万物，化作无数尘埃，最后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涌入她的丹田。

    问道书第三阶的每个符咒在她面前变得再容易辨识不过，自己原先的浑浊之气也一扫而空。周轻寒神清气爽，外界的无数灵气缓缓透过皮肤向她涌来，而后在她的经脉当中运行流转。

    周轻寒震惊地睁开眼睛，对上霍渡浅檀色的眼眸。

    她做到引气入体了！

    周轻寒忍不住狂喜，这是她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努力让她的修为发生了变化，眼下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是真的突破了！

    激动之下，周轻寒又感觉自己有些眼眶发热，笑着擦了擦眼眶。

    霍渡见周轻寒成功突破，原本冷硬的神色逐渐消融，也忍不住微露出一点笑意。

    那缕道意仍在周轻寒识海流动，周遭一切也变得无比温柔，仿佛得到某种灵犀，天地缓缓向她的识海问出一个问题。

    若得道，她将会如何？

    无边的狂喜淹没着周轻寒，周轻寒又想到前世霍渡那句轻飘飘的“我得道了。”

    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霍渡已有顶天立地之能，无数人对他陷入到了狂热的崇拜当中，把他的成就当作毕生想要成为的一个目标。

    她若得道……

    脚踩着万人登上修真界的那一刻似乎已经近在咫尺，这一刻周轻寒豪气冲天，在心里毫无犹豫的回答道：若有一日，她将得道，她必会攀登凌云之处，俯瞰修真界千万人如蝼蚁！

    她让整个世间都知道，她周轻寒便是天生最最最强者！谁也比不上她！

    心中无垠的万物草木凝固在了原地，和缓流动的道意突然逆转了方向。

    周轻寒脑海白光闪过，只觉得思绪一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什么，便看见面前助她突破，额头道印尚未消失的霍渡脸色遽变。

    他捂住丹田，像是难以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血来。

    剑修脸色苍白地用手支撑住自己的身体，长睫剧颤，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没入近乎洁白的衣领。

    第一次，他近乎迷茫地看着周轻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