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远处是涌动的灯光，流泻在空气里，遥不可及。

    他伸出手，奋力挣扎着，淤泥缠住了他的腿。

    仲夏夜的星芒愈发的亮，隐约与人间的灯火交缠在一起。

    风似乎更大了些，把香气和其他的什么味道一并吹过来。是甜的，混着点腥味。

    他不甚清楚。只是挣扎得更厉害了些。

    人间的灯光晃着落了他满眼，他伸手去够，却触不到丝毫。只能徒然地看着它在指尖掠过。

    淤泥蜿蜒着爬上了他的身躯，紧紧地绞住了他的四肢，缠绕着他。

    他不能动弹。

    眼前的光晃得更厉害了，星芒消失了。暗流游动着倾泻在身上。

    他很难受，说不清，就是难受。

    奇怪的感觉。

    他有些失了神，淤泥缠绕的更紧了些。

    很久，灯光停下来了。

    他闻到了花的香气，丝丝缕缕的。想不出来，在哪里闻到过。

    忽然有其他的气息占据了他的鼻腔，他闻不到了。

    一双人类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然后又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嘴巴。

    许久，有一个声音，冰冰凉凉的，低低的，在耳边响起。

    他说，“小孩，记得我吗？”

    席煜猛地睁开眼睛。

    黑暗在一瞬间褪去，纯白色的天花板和纯白色的墙壁倏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急促地，不自主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垂下眼去。

    白色的被单，白色的床栏，旁边是半开的窗户，阳光正从窗外倾泻而下，照亮地板上浅色的瓷砖。

    医院。

    席煜闭上眼，僵直的腰背缓缓放松了下来。是医院。

    带着暖意的阳光穿过枝桠，星星点点把窗台边映得雪亮。

    席煜感受着逐渐放缓的心跳。

    许久，睁开眼来。

    床边没有人，旁边倒是放了瓶水仙。

    水仙开得很好，肆意舒展的花瓣软软地垂下来。席煜看了半晌，支起了半边身子，想抬手去勾一朵花来。

    只是刚探起头，脖颈上骤然传来的剧烈痛意便令他手指一麻。

    细细密密的痛感传遍全身，他眼前隐隐有些发黑。

    席煜忍着痛意伸手一摸，大脑便也跟着“咚”地一下。瞬间又疼得他冷汗并出。

    “哎呀！”护士刚进门，便急急忙忙跑过来，摁了呼叫铃又把他扶着躺好。

    “你别碰脖子，还没好全呢。”她皱着眉头小声念着，一边说一边拿起了床头的记录板。席煜顺着她的力道躺下，侧眼一瞥，却忍不住出声道：“今天怎么已经9号了？”

    护士正放下板子。

    她抬脚往外走，闻言又回头看了看席煜。

    “你睡了两天。”护士说。她不着痕迹地扫过席煜脖颈上的淤痕，放缓了声音道：“好好休息吧。”

    门轻轻合上了。席煜皱了皱眉头。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那个人。

    半晌，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他几乎是半强迫性地，压抑着生理性的恶心与作呕的，才读出了他的名字。

    “傅郁…”

    席煜最初遇见他具体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是一个盛夏的午后。

    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坐在树荫底下，低着头，专注地看手中的书。浑身都透着光，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他是谁？”半晌，他才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小胖子。

    “你不知道吗？他是傅郁。”小胖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控制住声音。

    那人听到了，垂下的眸子轻轻一动，然后缓缓抬起眼来。

    席煜的目光与他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长，本不是男孩子应该有的相貌，却意外好看的不得了。

    席煜愣住了，一瞬间只知道盯着人家看。

    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那人的眼睛却深得像装下了一汪深泓，像在不知名的地方涌动着暗流。席煜被他的眼睛吸进去了，怔了好一会儿，却看不清他的眼神。

    那人看着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小朋友，你好啊。”那人说。他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眼睛里忽然透过了夏日的阳光，亮晶晶的，比他的笑容还耀眼。

    席煜愣住了，盯着他的脸，只下意识地回答着：“哦，你好。”

    他的身量很高，却有些单薄。穿了一件撞色的卫衣，皮肤很白，嘴角还带着笑，看起来像个蛮有意思的大哥哥。

    席煜心想。

    那人三两步便走到了近旁，俯身便坐到了他们这里。

    “我可以坐在这里吧。”他笑着说。

    小胖子在一旁很震惊地望过来，搭在后面的手猛地往席煜腰上戳。

    可鬼使神差地，席煜竟然点点头就答应了。

    等那个叫傅郁的家伙坐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12岁的席煜是单位大院的孩子王。一群半大的小屁孩都喜欢跟着他四处转悠。

    这棵老树是附近胡同巷子里最阴凉的地方。

    周围住的都是些老人家，就喜欢看小孩子到处蹦跶。

    自然而然地，这里也就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席煜只挑那些厉害的，会来事儿的，会玩儿的大孩子和他一起来秘密基地。其他的什么女孩子，小屁孩，通通都不许进来。

    今天是三伏天，单是外面就热得让人受不了，更别提四合院里了。

    一群孩子全被锁在院里头，嚷嚷了半天也不给出去。只有席煜和小胖子两个特殊一点的，能偷偷摸摸溜出来玩。

    这会儿是太阳最毒的时候，老太太们也关着院门在屋里休息。他们本以为偌大的庭院下只有他们俩，没成想还有一个陌生人。

    席煜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人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现在去给他们买雪糕了，正往胡同外边走。席煜见四周没人，反手戳戳小胖子，压低了声音，“他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傅什么郁的？”

    小胖子刚被人抓了个正着，现在未免有点紧张兮兮。“你不知道，那人叫傅郁。就是那个，傅家的那个大儿子。”

    席煜惊奇地一吓，“哟，就他，就那个留学回来的？”

    这人的事迹早在大院里传遍了，说是什么初中就被选到清华读少年班，高中就被选派到国外什么什么很牛逼的大学深造了。

    听说以后要做个科学家。

    “是了，就是那个。但是我听说…他有点那个…”小胖子支支吾吾，说一半又探头探脑地往巷子里看。

    “没事，你快说！”席煜不免也有点好奇，推了他一把便把脑袋俯到小胖子嘴边。

    “就是，就是，他有点……”

    “哎！！”小胖子忽地惊叫一声，席煜猛地抬起头来，却看到那人就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两支雪糕。

    “吃吗？”他问，脸上还挂着和煦的微笑。

    但是席煜莫名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奇怪。

    “吃！”他说着就接过雪糕，边吃便往旁边的小胖子手上递了一根。

    “你们先吃，我去阴一点的地方转转。”傅郁眼瞧着两个小孩都看他，又笑了笑，指了指脑袋。“我这人受不了热，容易中暑。”

    半晌，有风吹过，光斑摇动着洒了那人满身，撞色的卫衣在光影交界处好看的出奇。老树的枝叶被微风掠过，发出簌簌的响声。

    席煜看着那人慢慢地往树荫深处走了。

    “你，你小心点。”

    吃了好一会儿了，小胖子见傅郁走得远了，忙凑过来小小声地对着他耳朵说。

    “为啥？”席煜转过来瞥他一眼。

    “没，我就，我就觉得这人有点邪门。”小胖支吾着说，却又回过头去嗦雪糕。

    席煜轻轻地舔了一口牛奶味的糕体，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你倒是说啊。”

    小胖子犹犹豫豫了半天，眼瞧着席煜的雪糕都没了大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探过头来。

    “他这人吧，表情老是…怪怪的。”话刚出口，却见傅郁缓缓转过头来。

    此刻两个人都紧紧盯着他，不曾想傅郁也回过头看他们。三个人视线一撞，连席煜也觉得这眼睛有点黑得吓人了。

    小胖子看着傅郁的视线在他俩脸上来回打转，最后落在席煜脸上。

    他抖了一下，眼睛一刻不转地盯着傅郁的脸，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地伏在席煜耳边，说出了还没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闻言，席煜掀起眼帘看着那人，眯着眼睛盯了半晌。

    傅郁倒不恼，微微一笑。

    “小朋友，看我这么久，是因为我好看吗？”

    席煜面无表情地舔下最后一滴融化的雪糕，脑中回荡着小胖子说的话。

    心中想，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