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他穿上自己标志性的卡其色西装、打上黑白相间的领带。黑西装会更符合上庭这种景,但鉴于他已经戴上了黑色的手套、穿上了黑色的西裤,如果再配上同色的上装,未免真的过于像一只乌鸦。
送他来到法庭的路上,专车的单向玻璃把他的脸掩得密实。娱乐八卦记者虎视眈眈,一下车,他们一拥而上,明智则保持从容,不过度表露笑意,熟练地免去被周刊文春误读后写上头条的麻烦。
他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也因为交杂在一起,听起来像老旧电视发出的噪音。这杂乱无章的一个又一个簇拥而上的问题,最后居然慢慢在他脑内交汇在一起:毫无默契、彼此竞争的来自不同报社的记者们,在他最后进入法庭大门的一瞬间异口同声,如敲响沉重的钟。
“明智先生,请问您真的杀害了您的妻子吗?”
他的辩护律师在发现了他一瞬间的僵硬后紧紧攥住了他,像将货物塞上卡车一样把他推进了法庭。
没有人预料到名侦探会杀害自己的妻子。但当新闻被爆出来的时候,这对夫妇身边的人却都纷纷表示“这样说起来的话……似乎的确像是会是变成那种样子”“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奇怪的地方都说得过去了”。
邻居家的中年妇女向新闻记者爆料说在明智太太失踪之前,明智吾郎三个月没有回到过他们共同的宅邸。在那之前,他们还爆发了一次严重的争吵。
熟悉的同事也好、老同学也好,在震惊之余回想的反应也都是“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啊”。
“说不出来为什么……其实他们夫妻关系一直挺好的,可就是忽然变得谁也不理谁,彼此不理睬的样子。然后看到那位先生回了一趟家,之后夫人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原来……是杀掉了啊……”
这样吸引人眼球的新闻,即使已经是新媒体时代,这一版报纸也会大卖的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看检方以让人难以抵抗的气势开始罗列证据。
“在夫人失踪之前,被告曾经连续三个月未曾归宅,并且在这之前和夫人爆发过激烈争执,情况是否属实?”
“我的工作性质特殊,有长期任务不回家这种事情,我太太一直很理解我。”
“可否复述一下你们争吵的内容?”
“太久了,不记得了。”
“在您夫人的亲友的供述中,您是一位危险人物。您也曾是奥村邦和被杀案、一色若叶被杀案两件谋杀案的嫌疑人……并且这两起犯罪至今没有找到凶手……”
“我反对,先生。这两起案件我已经被证明无罪。我的品格是清白的、正直的、不容置疑的。
如果在法庭宣判我无罪之后仍然将我当作罪人看待,您又将这个国家的法治当做什么了呢?将这完全无关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容我说,这是可耻的。”
明智抬了抬手,像是不以为意。
“……那这个呢?”
幻灯片上亮出图片,以黑白为主体的图片却让他感觉刺眼。那是一把手枪。
“这是我以前工作的时候用到的。身为侦探,我时常和警方合作调查案件。我会深入到危险的地方进行取证,因此有持枪许可。虽然现在过了原定的时限,但我因为还在做着侦探的工作,就保留了它。弹夹可以确定已经交回去了。这只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
辩护律师出示了明智将自己的弹夹归还的记录,并强调了普通人并没有渠道自己再取得子弹,就算有也有很大概率能够追查出子弹的去向。明智点了点头。
“哦,曾经有过枪械使用经验的被告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即使是将弹夹卸下,仍然可以有一颗已经上膛的子弹不被影响。也就是说,完全可以在已卸下弹夹的情况下,做到开枪杀人。”
他若有所思地抱起了双臂。
在结婚的第三个月,他的妻子明智光出版了一本叫《鲁米诺试剂使用技巧》的小说。
一类评论者说:“她是日本的阿加莎·克里斯蒂”,而另一类则说:“不需要说是日本的克里斯蒂。日后,这个名字将成为其他国家的小说家们竞相被比作的名字,让以后的孩子们成为英国的、美国的‘Akechi Hikari’!”
她谢绝了络绎不绝的采访请求,并且称自己被过誉了,可江户川乱步奖、松本清张奖可不会说谎。明智也是最喜欢读她的推理小说的。
跟想象中的一个男人如何评价他妻子的作品不同,明智不会说这是温柔的作品,而是会形容她的小说是冷冽的。
她以过人的理性处理着故事的逻辑和人物之间的张力。当然,男主角在早晨醒来后于红茶放上三块糖的习惯、搭乘公共交通通勤时顺路去买一份甜点,还有栗子色的头发……这些又是另一回事。
他上媒体采访的时候会说:夫妇的结合就如同水彩画,晕染上彼此的颜色是自然的,也是淡淡的晕轮;男主角的原型,大家都能看出有他的影子。
当然了,能被称之为“核心”的、天才的构思却只能归功于他心爱的小光自己。是她丰富的想象力、缜密的逻辑心和魔法般的文笔构筑了这个精彩的世界,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他做的最多的就是在一些适合下午茶的午后陪她推敲细节。
光是个有距离感的女人,她偶尔在家笑着数落他喜欢在节目上大谈夫妻关系,显得像个感情专家。她揶揄他又为了收视率而把自己表演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自知理亏的明智只有赔笑。
不过她倒是挺喜欢他谈起的那一次推敲细节的。她将其称之为天才巧思的二联性。
她写作了一版初稿,文中凶手用漂白水清洗了血迹。
明智自己一开始也无法辨别被漂白水清洗过的案发现场,但等他逐渐成长成一个有经验的侦探之后,他还是能够发现那些细微的差异的:诸如,漂白剂导致的发光是快速闪现的,而血迹导致的发光是逐渐出现的。
“差别很小……很细微。只有经验丰富的侦探能看出来。”明智说着,试图用手势为她打出闪烁和持续出现的差异。
“正因为考虑到主角正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侦探’,我想是应该有一些更高超的手法。那么,我们狡猾的犯罪分子要用什么清理血迹呢?高锰酸钾,还是过氧化氢?或许可以用双氧水代替。”
“双氧水很好。可以说是擦伤后消毒创面用的。如果是喜欢运动的角色,设定为在家提前预备也很正常,不会引起怀疑。”明智托起自己的脸颊, “那么,我们家里有吗?”
“我们可以现在去买。那我们又什么情况会用上?玩飞镖的时候不小心划伤手吗?”她笑了两声。
明智假装咳嗽:“我戴着手套,没那么容易划伤。”
“或许可以用来给一些路过的受伤小猫咪用。”
“你关心猫多过我。”明智笑道,向妻子假装可怜。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明智是在撒娇。
“说起来,你的手套能够起到不留指纹的作用吗?”
“嗯。大多数手套都能够做到。”
“网上订购双氧水的话会留下购买记录?”
“对。是我的话我就不会选择网络购物。”
“润色稿就按这个方向设计吧。谢谢你帮我拓展了思路。”她是老派的作家,终稿之前都不使用电脑,话语间收起手写的文稿。
“您的意思是,我枪杀了我的妻子?”
明智的辩护律师补充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做出了杀人的犯罪事实。”
“这是被告家中的鲁米诺试剂反应图。”检方亮出他意料之中的照片。暗环境下,鲁米诺试剂反应而生的青蓝色绵延在明智邸的客厅和门间。
“没有否认检方办事的专业性的意思,不过以我个人作为侦探的职业素养来说,这张图显然称不上什么证据……哎呀,如果说这是枪杀现场,那血液喷溅的方向和形状都对不上。”
旁听席轻轻哗然。明智继续自己的演说:“从我这种内行人的眼光看,这个鲁米诺反应并不像是凶杀现场。也并不是人血才能对此做出荧光的反应。比如说,我妻子也会收留受伤的小动物,为他们处理伤口。您知道,在城市中许多流浪的动物一不小心就会受伤,也无处得到合适的治疗。她经常给小猫咪或小鸟包扎伤口,然后再把它们放归野外。我想家里难免也会留下一些动物的血液,啊,毕竟鲁米诺试剂是不会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需要我们人类自己动脑去思考,不是吗?”
此言一出,检察官几乎要说出反对。明智巧妙地停在了很难说是否有敌意的这一句话里,并且露出温顺的表情垂下视线,以减弱自己外在的攻击性。
他没有看检察官,没有看法官,没有看裁判员,而是飞速扫了一眼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手枪。它现在静静地被装在证物袋里,因为自己过去在枪膛中一枚遗留的子弹而寂寞地躺在冰凉的法庭之上。
从国中时期认识她开始,她就和自己一样,对射击有关的一切抱有兴趣。当时还是国中生的他们两个还没有机会碰到真枪,而是去电子游戏中心玩射击游戏,或是去道场射箭。
他不喜欢学校的弓道社,因为日本人的弓道比起真正射出一支箭,更在意的是其中的礼仪和参悟。那些条条框框虽然他应付得来,但他不喜欢。他只需要一支扎在靶心的箭。
比起和弓,他喜欢的是从竞技性到杀伤力都更高的复合弓。
“……你的动作这里有点问题。对,手肘应该和肩平齐。还有,主箭羽朝向自己。”
他们国中的时候攒了钱总是一起去射箭馆。因为没有更多的钱去请教练指导,就变成了他们两人上射箭课。
如何瞄准,撒放,如何调试瞄准镜,还有回家路上的人行道和灯牌——虽然不说出口,但他至今对此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试剂结果可以被干扰,那被告可以解释一下为何在案发前几个月一直都在前往新宿和秋叶原的真枪射击馆进行训练吗?”
“……”明智讨厌对手抛来愚蠢的问题。辩护律师也反应及时:“确有此事。但容我指出,射击一直是我的当事人及其夫人的共同爱好。明智先生从学生时代就喜欢此类运动项目,且去的时候太太基本陪同。其夫人共同前往射击馆的记录请看。相信检方也知道她是职业射箭运动员,虽然并非射击运动员,但触类旁通,夫妇二人对射击感兴趣很正常。”
明智垂下视线:“而且,如果是检方所说的射击类型,如此距离的抵近射击,根本不需要多年的枪械使用经验。无论是一个士兵,还是一个八岁小孩,拉开保险、将枪口对准一个人的心脏按下扳机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威力。”
她之前也这样说过。她坐在自己旁边,翻着出版社给她寄出的样刊检查,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和自己谈话。
“我为什么更喜欢弓箭,因为弓箭本质上是一个用另一种方式释放你所施加的力量,威力总是取决于人的。而为什么说弩更接近枪而不是弓,就是因为,弩和枪都是机械蓄力——明智,你有在听吗?”
他连忙解释说:“抱歉,我刚刚在想一桩案子。因为还没有结案……也是和枪械有关的少年犯事件。”
“所以,机械蓄力的武器就应该得到严格的管制才是。如果在年纪太小的时候就接触到杀伤性强的武器,不仅对社会,对少年自己来说也是非常可怕的。只要轻轻按下就能致人死伤的力量,”她轻轻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会把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彻底弄乱。”
他觉得有什么在他的耳膜响起了,像鼓点一样不停地持续着,只是盯着她,好像整个人被她刚刚的话卡住了。
“怎么了,你这个表情?”她意外地合上书,看着明智,“我说了什么吗?”
“诶?……没有,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推理导致了走神。抱歉,我下次一定会认真听完你的话的。”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向她眨眨眼。脑海中被按下的案件推理中,还夹杂了一闪而过的、狮童正义将那把枪放在他手心的画面。
“……事关您妻子被杀,被告为何能够如此冷静地说出抵近射击之事?”
…
她在正式婚礼举行之前回过关西一趟。
印象中,结婚这件事,在关西的旧识里除了母亲和义父,就只通知了中华街上卖小吃的老夫妇。
听说当时她就只是像惯例一样点了几样清淡的食物,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吃着现成的面,等着下一份食物出炉,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说起来,我要结婚了”。
“他们怎么说?”
“吓得油锅都差点掀翻了。老板娘用中文跟我说了好一段话,才反应过来说日语。”
接着,光就学着小吃店老太太的语气说:
“‘这么突然就结婚?!男朋友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你们结婚之后住在哪里,他对你好吗?’”
“然后呢,你怎么回答?”
“我说……嗯,我说,也没有很突然,然后说了我们是国中同学,说了明智你是东京人,职业是经常要上电视的工作,结婚之后我也会留在东京啦。
然后,负责炒面的老先生就一脸惋惜地说‘怎么不带他一起回关西看?不见见我们这把老骨头就算了,也不跟你妈妈打个招呼?’”
“提到了岳母大人啊……”
光拍了拍明智的肩,以示安慰。“然后他们说‘度蜜月的时候,带他也来这里吧!你不会吃辣,让你先生尝尝我们店里的辣菜,也算弥补一点遗憾。’”
“不巧的是,你先生也不能吃辣。”
比起一无所知的小吃街老夫妇,明智能够想象到她母亲公寓的画面。在漆黑的夜色下,于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行,低矮的楼房、脱落的漆和墙皮……
那个有些破旧的公寓毫无特点,毫无生气,连照明都比别的人家要昏暗上好几度。
上楼开门之后,她的母亲会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室内充斥着挂式空调的嗡鸣声。
如果是小光去的话,她会说着“我回来了”,把带给母亲的餐点放好在餐桌上。她母亲大概只是瞥了一眼她,又用余光看向饭菜。
“然后她又提起你的眼伤了吗?我说了,等做手术就能改善。”
“她……倒是无所谓这个。后来,我跟照顾过我的姐姐们打了招呼之后,就坐新干线回东京了。路上还给你打了电话。”
“啊,记得。”
当时那个电话来得令人印象深刻。那时他正坐在狮童正义的办公室里,看到来电提醒里她的名字,迟疑了片刻还是在示意致歉后接起。
“抱歉,突然打电话过来。没有打扰你吧?只是通知你一声我准备回东京了。”
“啊,没事,我没在忙。我现在也在查关于有没有可以做复明手术的资料。”
“咦,这么晚了还在?你不是有很多案子要办吗,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知道的。”
他一边用温柔地说着,一边——即使她看不见——点了点头。坐在他身边的黑西装的男性们险些忍不住嗤笑的声音。
挂断电话之后,其中一个人颇有些嘲笑意味地说:“明明是自己找人把她打成这样的,结果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嘛。可以,说明议员先生的确找到一个人才了啊。”
明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不如继续谈正事。”
“你还能够如此淡定地说出这些话啊?”
“……事关您妻子被杀,被告为何能够如此冷静地说出抵近射击之事?”
“在法庭上,冷静是对审判的尊重。”
“那么,被告又如何解释在街区里发现的这只染血的黑色左手手套呢?众所周知,名侦探明智吾郎先生的标志之一,就是会佩戴黑色的手套。顺便一提,上面的血已经化验出是您太太的。”
“我不知道。”明智盯着那个证物袋,用词谨慎,“或许有人模仿我作案。再者,如果我按你们说的使用射杀,手套上完全可以做到不留血迹。不如说,看到这个,我现在真的非常担心我妻子的生命安全。希望她平安无事。”
“被告先前也说过‘抵近射击’,如果是紧贴对方开枪,染血并不奇怪。更何况,被告可能在随后进行了补刀行为——”
“我反对。补刀是典型的仇杀行为,我与我妻子无仇无怨,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杀害她?”
“有证人声称你们事件发生前你们屡次产生矛盾。”
他感到好像能看到被血浸透的那只手套。明明喜欢黑色的原因就是染血也不明显,后来却发现最刺人的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无法被任何颜色抹平的血腥味。
这个时候一定要说些什么。要不然,法官会如何看自己?明智调整表情,却觉得眼前一片又一片的血红绽放开来。满地都是血。满地都是她的血。
他用哽咽的声音说:“是的……是的,我也想找到这样伤害她的真凶……所以,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这样才能……不放过真正对我妻子做出如此暴行的凶犯。”
“我想这个手套的尺寸并不一定和我相同。请问,法官大人,可以让我试一下它吗?”
检察官难以置信地看向提出这个提议的明智。
他走上前,低头的时候头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神情,动作熟练地从证物袋里取出那只左手手套,褪下自己左手上的手套,试着戴上证物袋里取出的那一只。
所有人似乎都在屏息看着这一幕。证物袋里的染血手套似乎小了一号,很难套上明智的手掌。
他的辩护律师第一个松了一口气。随即旁听的人也传来窃窃私语。明智没有抬头看检察官的表情,默默地将它封好放了回去,退回被告席。
“我想,这可以证明这不是我的东西了吗?”他重新戴上自己的手套,问道。
明智在卫生间的隔间里褪下了自己的仿真人皮手套。
十分幸运,这次的庭审是非公开的。如果被公开转播,被成千上万的人目睹每一个细节,那在这些所有人之中,出现一个人发觉自己左手要比平时稍微肿起一些并非难事。
因为戴上了密不透风的两层手套,他掌心早已密布细汗。明智抽出纸巾擦干,甩了甩已经闷得有些不适的左手。
通过自己的人脉能拿到的东西绝对超过普通人的想象,甚至能在从鉴识科线人告知他们有了染血的手套作为证据之后能够紧急赶制出来精巧的仿皮肤加厚道具,人的技巧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检察的那群人到底是怎么弄到那只手套的?之前新岛冴还在做检察官的时候,他从来没觉得他们找到证据的能力有这么惊人。
他重新整理自己的穿戴,准备好之后推门离开隔间。他的辩护律师正在盥洗台前盯着镜子皱眉。
看到明智走出来,辩护律师回过神来,走上前问:“明智先生,关于追车一事,你确定要坚持用之前说的辩护策略吗?”
明智也上前洗手,关上水龙头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律师:“是的,就那么说。我是侦探,做出这种事情也理所当然。”
“也是,只要大家相信您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侦探,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我的确如此。”
回到法庭,检方带来了证人。他妻子最好的朋友站上证人席,虽然她只是一个小个子,眼睛里却透出一阵强烈的恨意。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就在想……他果然还是杀了。”证人看着明智,一字一句,“他果然还是动手了。”
“认识她的人都觉得他要杀了她。我们都在劝她远离这个危险的男人,可她还是爱着他。现在,这份爱换来了一个站在被告席、佯装自己清白的杀人犯!”
——佯装自己清白的杀人犯!
第二位证人他更是熟悉。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毫不怀疑,对我的朋友来说,明智是一个充满威胁的男人。有大量证据证明他可能和黑色组织有接触,并且是一个擅长枪法、随身携带枪械类武器的男人。我感到可悲,他杀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杀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证人们的声音在耳边浪潮一般此起彼伏。明智甚至觉得这像是耳机故障的电子音,伸手摸上自己的右耳,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佩戴监听仪。
最后的证人是使她右眼失去视力的实行犯。对方看了看妻子的证件照,站在证人席上指着明智说:“是的,就是他……很久之前了,但的确是他要求我去打照片上的那女生。”
他思考过承认这起与谋杀无关的事件,与被发现说谎比较起来哪个会加重他的嫌疑。最终,他选择说谎,起码在一时无法证明他曾经有过劣迹,维持他法理上仍然正直的经历。
检察官罗列他们之间的金钱往来,但这没有足够的意义。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或足够证明指使的动机。
小光的母亲不喜欢他。明智不得不承认,那女人的直觉讨厌得对。
他们的每次见面都闹得很不愉快,当然,最不愉快的还是最后一次。直到最后一次,明智还是觉得很讽刺。
他为了和光交往,找人把她打伤,然后再去“救她”,结果来迟了,害得光的右眼失明。
像他这样一个男人被岳母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们两个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光的母亲讨厌他只是因为他拥有良好的外貌、体面的工作。
光虽然有意为母亲粉饰,但明智多少听说过,她母亲年轻时在大阪苍天堀做女公关,也就是陪酒小姐,后来年老色衰才不做了。
对于自己年轻有为的女儿小光,她一直满腹怨言,认为光这样正常的生活是对自己苦难的一种背叛。
那女人希望自己的女儿会在自己所处的深渊里度过一生,结果她居然“嫁了个好男人”。
“真是便宜你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中年女人喃喃着说。光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有所预料,用温和的语气哄着她说:“妈……”
“好了,我可没兴趣听你要过上多好的生活。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她母亲尖酸地说,“真想表示什么孝心的话,多打点钱来就是了!”
回到家之后光校对了十五次自己写的第三百五十张稿纸,他知道她是机械地动作同时在心里消化母亲的恶意。
她有些为难地说“她的态度可能有点难以理解”,不知道怎么向明智解释。
“明智先生,在警方认定您有重大作案嫌疑,并要求您先自首,您也同意了。然而在约定好的时间您却并没有前来自首。当警方来到明智邸的时候,也完全没有见到您,反而看到您突然驾车离开,甚至已经开上了城际高速公路。您可以拿出合理的解释您并非畏罪潜逃吗?”
“我……请见谅,我是一个会被职业病所困扰的人。我想我需要重申,当时我发现了我一直负责追查的犯罪团伙,‘Phantom’的线索。他们驾驶着隐形直升机飞过云层,而我如果不及时跟上,或许就来不及了——但是,最后我还是被拦下,失去了跟上他们的机会。虽然驾车追上直升机本来也是希望渺茫,只不过我的正义不允许他们在我眼前溜走。”
“如果希望追踪犯罪分子,为什么不选择通知警方?”
“如果通知警方的话,中间必然会有时间差。光是一分钟的时间就已经足够直升机飞过你的视线,更何况是要等上好一段时间。我已经做好准备配合警方调查,再迟些并不会怎样,错过了追捕的机会就是致命的。而且,我要说——是的,我怀疑我妻子和那个犯罪团伙有所联系。这并不是说我觉得她与犯罪分子有所勾结,而是我担心她被心存不轨的罪犯所害。”
“在被警方堵截之后,您也没有选择自首,而是驾车撞向高速公路的隔离带,险些酿成重大事故。当警员将您从变形的车体中强制扶出来的时候,难道也能用自首或追查罪犯作为借口吗?”
“是的,这很难说……只不过您要明白……我的工作是我唯一的把自己从无边的情绪中拔出的手段,而当我意识到我追不上那架直升机,我突然回到了自己的‘清醒世界’里,意识到我无法成功找出犯人,意识到我失去了我最爱的妻子……我的全世界就在意识到这一瞬间的时候崩溃了。”
“目击证人声称在当日见到您身染鲜血,急忙出门。因为当时您身着白色衬衣,血迹十分明显,想来很难是认错;而明智邸所在的街区当时监控又全部失灵……”检察官等了一会儿接续道。
在他的沉默之中,辩护律师应声道:“我的当事人也不知道当晚监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何故无法调出录像。这很可能是真凶做的。至于这位目击证人……”辩护律师的视线从手中的资料挪到法庭的中央,“——请看。”
一份文件被亮了出来,是目击证人和新闻社之间的交易记录。
“在开庭审判之前,该证人将自己所知的新闻卖给了媒体。这样一位愿意通过金钱交易卖出情报的证人的证言可以确信吗?而正因为他的一家之言,在开庭之前舆论就倾向于对明智先生不利,将明智先生称为杀人犯报导!这对我的当事人的名誉作出了极大的伤害,而且极有可能在开庭之前就影响陪审团对我的当事人的形象。”
所有人咀嚼着他辩护律师的发言。没错,的确如此。
第二次休庭。他摸着自己的手腕沉思,直到电话铃声打破了他的思绪。他看了一眼来电提醒的姓名,起身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狮童先生。”
“找一个没人听得到你说话的地方。”
“我明白。”为了欺骗大脑制造出足够尊敬的语调,明智逼自己嘴角上扬,“这里就是。”
“你预计审判结果会怎么样?”
“不用担心,就目前的情况看,和之前不会有区别。”
电话那一头的狮童冷哼了一下。这种嘲讽的声音叫人想把手机扔到地上。
“是你这次做得不够利落。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补救余地就是了。”
明智只有干笑回应。在意识应该到自己接话的时候,明智不情愿地说:“都是仰仗您的帮助。尤其是那个卖出新闻的证人,真是一步险棋,但效果拔群。”
“当时这个人在犹豫要不要把证言卖给一家大新闻社。如果是这样的话,今天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恐怕都知道了。”狮童显然准备好了听明智的这段奉承,“我让人用更高的价格买下了。这样,我们就能掌握买卖证言的记录,还能用更低影响力的媒体报道,以免事件再发酵……”
“毕竟,你已经表明了自己是我的竞选团队的一员。现在你有犯下杀人案的传闻,也会对我的选举有影响……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当然,当然——即使狮童不说,他也明白。他不断按住心中膨胀的可以称之为愤怒的情绪。
“……我明白。”
他小憩了一下,又梦到了那一天他开着银色轿车,高速撞向公路的护栏。
明智被冲击按在安全气囊上,变形的汽车骨架压迫他的身体,不知是刺伤还是挫伤、亦或者二者皆有的伤口涌出温热的血液……
然而这些甚至不能称之为痛苦。那一瞬间真正控制他的是死亡的欲望。
他一定想过如何避免事情走到这一步,但它还是发生了。
当他发现她查询一些本来不应该被她看到的资料的时候他就有过不妙的预感,而狮童那边也有线人出卖她的情报。
万幸,当时被她破解的资料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档案,但他还是被狮童手下的年轻议员喊去了办公室。
对方隐晦地问:“她也是‘竞选团队’的一员吗?”
“她不是。”明智端出温和的笑容。
“那这就是数据泄露的行为了。”年轻议员皮笑肉不笑道。
“我明白,请原谅我的失误。”明智礼貌地回答,然而这对话这已然让他懊恼了。
他想把一切都安排好、一切都计划好,但为什么事情总是要超出他的预计范围呢?
他驱车三个小时来到市郊下榻酒店,原因是次日的电视访谈。电视台给足了他钱,让这位人气高涨的明星上一次节目。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应付起来得心应手。
这次的问题也是老生常谈:社会、婚姻、家庭……他做出和专家无二的回答。他以为这足够敷衍这些人了,但主持人显然不这么想:“那么,您觉得您和您太太的感情会出现问题吗?您对您太太怎么看呢?”
就在这一瞬间,在台下人头攒动的观众里,她的身影落进了他的视线。甚至他可以确定,他们在人群之中四目相对了,即使她立刻压下了自己的鸭舌帽。明智大脑发白,握紧了麦克风。
“……我爱她,但是我觉得我应该离开她。”
他是说给远道而来跟上他的她听的。她一定听得一清二楚。那天他回家过夜,但是睡在客房,床边有光扎的捕梦网。他看着那张捕梦网陷入了质量算不上好的睡眠。
他醒来的时候光还没有醒。明智在厨房里用牛奶浸上麦片当做自己的早餐,意识到等待光醒来的时间格外漫长。他趁机打磨自己的台词。“早上好,请听我解释昨天的话。”
光披着宽松过头的睡袍,从主卧里慢吞吞地走出来。她无视了房间里的大象,坐在了明智身边问道:“我扎的捕梦网好看吗?”
“那个没什么用。”他答非所问。
“没有用的话……也就是说,你做噩梦了?”
“……梦见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鸟。”
“这是美梦。凡是梦见小鸟,都是变得幸福的预兆。”光认真地说。就是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明智的确感觉到一种“幸福的预兆”——一种动荡的,不安的,转机将至的预感。
“她得死。”狮童不带一丝情绪地说,好像他妻子只是一个电影剧本里的边缘角色。
“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努力想挤出笑容,但是真的做不到。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可以不动手,也有别人为我做事。”狮童扬了扬下巴,向其他随行者的方向示意。他的声音虽然有中年男性的沉重,却又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尖锐,像是在明智的耳边用獠牙划过钢铁。
“我可以带着她移居别的国家。我会把她电脑里的数据都删除,还有做过的笔记也销毁。她的举证我也有办法找人压下去的。实在不行的话,我也可以把她关起来,让她永远也不会出现在现代日本的任何一个摄像头里。”他恳求道,视线一片模糊。
他感到自己的自尊变得渺小,变成了一张废纸,被随手卷了起来丢进纸篓。
“只要她活着对我的团队就是定时炸弹。而且我给过你机会。在她第一次像老鼠一样乱翻东西的时候,你就应该制止她;可是你妻子还是接着想反抗我们。反抗我们宏伟的梦想。为了社会的稳定,我们需要不会说话的人。”
明智张了张嘴,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滚到嘴边:“但是,她、她是我的——”
妻子、爱人、一生的朋友。
“她得死。”
“不……我不行……”
“可以不是你。毕竟,女人去世,第一个被怀疑的总是她的丈夫……”狮童吹了吹身上的灰,“脱罪虽然简单,做多了掩人耳目也稍微有些难度……当然,当然,我们还有其他的人。其他人也听好了。就像出海要设计航线一样,从一开始就要算好每件事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而如果有人在自己之前,受尽折磨,惨无人道地死去……重蹈覆辙的人也会变少。所以,让那女人死得有‘参考价值’一点。”
“至于要怎么做,你们可以发挥想象力。”
虽然这样说,但是狮童笑着看向明智。一时间,他感觉过去了太古那样长的时间。
“……请原谅我的任性。狮童先生,还是让我来做吧。”
那是哪一天呢?法律工作者也好,新闻记者也好,甚至只是过路看了电视直播的人也好,都把他扣动扳机的那一天记得清清楚楚,只有他已经无法把数字对应地嵌进日期里,因为记忆会选择保护他。
和标准的悲剧情节一样,那天是个下雨天。
他打着黑色的伞回到家,像是刚参加完一场葬礼。
他在玄关收起伞,伞骨自动聚拢就像在收紧气压。
他脱下风衣,就像在脱去肋骨。
他踏上客厅的地板,就像敲响丧钟。
他开口呼唤她的名字,就像是在艰难吞咽人类的血肉。
他在口袋里打开枪的保险,就像是为满载的悲伤封住了发声道。
“东京在下雨。明智,我果然还是喜欢下雨天啊。”
她搭话的时候明智准备拿出手枪。
光对明智拔枪的动作十分熟悉,立刻敏捷地想打落手枪,但是明智握得太紧。她失败了,明智一步步把她按倒在地上。
他可以就此开枪,子弹或许会打中她的锁骨或是小腹,但是他只有一颗。
“求你,”他翕动着嘴唇,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在太阳穴旁边开枪,不会有感觉的。”
她用尽全力想要掰开他指着自己的枪口,但是却眼睁睁地看着力量的差距使明智一点点接近他的目标。他很快就能瞄准。
“我、我要心脏……”
“那会很痛。”他慢慢地摇头,有泪珠滴在了她的脸上,“……要流很久的血、流到大脑缺氧为止,那会死得很痛苦。”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那种她曾经称之为幸福的预兆的感觉。在幸福的预兆中,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在喜极而泣,幸福的雨滴不断落在光的脸上。
“……那、如果,我不想你看着我死呢?”
“可是——这样会很痛苦……如果你要挣扎、流血,最后带着长久的痛楚,那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如果一定要死,比起意识……在、一瞬间就消失……”她费力地、一字一句地吐出语句,“我想、感受这个过程……”
最终,他颤抖着把枪口抵近她的心上。
“小光,我……”他的食指即将在扳机上着力。在爱字还只是模糊的气体而非具体的音节时,光用腕骨用力地撞向他的手腕。那枚子弹射入了她偏右的胸腔,装了消音器的枪一言不发,能听到的只有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的她的闷哼。鲜血在地板上扩散开来,明智难以置信地松手。
“右侧胸腔,这会要几个小时……太久了,太痛苦了!”他无法思考,坐在光的身上,发狂一般用力掐她的脖颈。
“……不。”她的反对声已经微不可闻,明智想要摇头拒绝,脑海传来一阵痉挛般的感受。他浑浑噩噩地回到他们二人的房间,背靠着门滑坐在地。
他想到和她有关的一切都成为了不可抗拒的、悲剧性的过去,他们之间被不可挽回的错误填满,这使他掉进了没有尽头的空洞。
他摘下手套就像在摘下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沾满了他在掐住她脖颈时沾上的血。
她要多久才会死去呢?以他的经验来说,那将是会很久。偏右的胸腔并不能立刻致命。她会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度过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
他垂着头对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按了不知道多少下。当然,空无一物的弹夹并不会回答他。
家里应该还有一把三五七马格南。那是一把左轮手枪,或许那上面还有子弹,它本应就躺在化妆桌里,可是明智被强烈的晕眩击碎,认知被恍惚的精神分解,他没法好好地走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法去找到什么物品。
从那一天之后他的记忆一直都是断断续续的,想要连起来想组装一份碎成上千块的拼贴画一样难。
在正式审判前的某日,缴纳了两百万日元保释金的明智疲倦地回到家,连挂上风衣到衣帽架这个动作都让他感觉费力。他摇了摇头想把今日的心烦都赶出脑内,但是于事无补。客厅的家具因为之前的取证而被搬动得一团乱,他也没有心情将它们复位,就这样就着凌乱的家具找了出空位坐下。
他从手提箱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启动它的时候,一阵烦躁像静电一样刺了他一下。他合上正在启动的笔记本电脑,抬头看向客厅的摄像头。
“你们,在看吧?”
明智第一次把车速直接提到最高。或许那只是一个错觉,但是那是属于“Phantom”的直升机。就在刚刚,它像烟雾一样融入了云层。
前所未有的车速带给他一种失控感。他很少这么疯狂地驾驶,甚至连续违反了无数个交通规则。
即使如此,他心里也明白,想要通过驾驶汽车追上直升机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奇迹般地没有跟丢,或许这架直升机也在留意着什么。不巧的是,警察的电话响个不停。他的车载智能系统连着手机,警方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质问他为什么在约定的逮捕时间不在家里。
“让我过段时间再解释。”他说着,努力在云层里辨识直升机。
“您为什么正在向东京都市郊的方向行驶?如果不立刻停下的话,我们将强制拦截。”
明智挂断了电话,驶向高速公路。
汽车和他都失控了,依靠燃料本能冲向遥远的方向。路上,逐渐的警车包围而来。
车流逐渐稀少,眺望而去,前方由数辆重型车辆组成了拦截。视线中的直升机也钻进了浓云,不见去向。他调转方向盘,即使是撞向道路旁的护栏也不愿意被警察拦下。
银色轿车高速撞向了公路的护栏。明智被冲击力毫无怜惜地按在安全气囊上。警笛声由远及近,身着制服的警察和消防员把他从已经挤压变形的空间里拖拽出来。他满身是血,头晕目眩,感受到因为失血带来的缺氧。
旁边的警察还是消防员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一个也没有听清。昏迷之前他只是看着天空,看着直升机消失的方向。
随着音乐的节奏,他为自己调了一杯金汤力,汤力水的气泡在玻璃杯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她死了。”
狮童在电话里问:“尸体怎么处理?”
他看了一眼在玄关大门处凝结的血液。她一定在这里挣扎过。而归功于这场雨,大门之外,一切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处理好了,请您放心。”
“这很好。不过你要确定你藏得够好。”
“当然,这毕竟是她。她是特别的。”
狮童正义在电话另一头笑了,似乎觉得他说了一个非常黑色幽默的笑话,然后挂断了电话。他听着那一头的忙音。
就在刚才,他杀了他的妻子。但是,只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明智挂上电话,坐回到办公桌前,电脑桌面里被加密了的文件夹里静静地躺着她的信息。明智深呼吸,敲击键盘,输入了他们相遇时一起玩的电子游戏的名字,点开了熟悉的档案。来自汤力水的气泡在他口中扩散。
※档案042号
姓名:明智光(Akechi Hikari)
性别:女
…
已确认是Phantom的一员,Codename「Bluebird(青鸟)」
……
后面列着长长的,他向上层汇报她的行动的记录。他低头看着键盘,在酒精的助推下敲下新的文字。
存活状态:已死亡
……
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
明智用水洗了一次地板,然后用双氧水再洗了一次,双氧水的气味在他的嗅觉神经里不断地跳动。
不过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个下雨天,光喜欢的下雨天。把整个房子包围的雨声把他封了起来,让他在沉默之中静静地处理完案发现场。
他用自己和光共同的刑侦经验处理完了整个案发现场。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他被法官宣判无罪。
走出法庭的时候,太阳正升到最毒辣的角度。日晒的感觉让他很想喝一口冷饮。
明智径直坐上了黑色的专车。大约是因为黑色吸热的原因,明智感到头晕。闷热的感觉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但他仍然在后座坐得笔直,交叠双腿,默默打开制冷。
“对了,明智先生。虽然结果是无罪,不过您事先就有要杀死妻子的舆论……考虑到不相信的民众还有很多,狮童先生的意思是最近就不要去见他了。”行驶到某个拐角的时候,司机突兀地开口说。
“我明白了。”狮童一向的作风。
“不过,总算是解决了不是吗?恭喜您。狮童先生需要的时候,我会再来接您的。”
这话里他被狮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明显得刺人。多么讽刺,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的指示杀了自己的妻子?
“我都知道。我会等待议员他的联络的。”
倒车镜里,明智看到司机笑了一下。
“的确,明智先生你总是知道呢。”
“我说,你们在看吧。让你们逃掉了……真是不甘心。不过,坐直升机还真是作弊,不是吗?”
他停顿一下。
“那一天还本来是要自首的日子……结果就这样在后院里看到了开走的直升机,让我管不了那么多就直接开车跟上呢。”
他留了空隙,但没有任何来自自己之外的声音。
“明明是飞机,却被汽车跟了这么久……不觉得丢人吗?啊啊,当然,我知道。”
明智慢慢地露出微笑,那是他一贯的、掩饰气愤的微笑。
“——飞得那样慢,是因为,你们也在看着我,对吧?小光她当时在直升机上吧?”
他越说越快,最终吐出了那句话:
“我知道我家的监控器你们有在看。所以,让我见她吧。”
而那只是客厅的监控摄像头。摄像头没有声带、没有能说出话的嘴唇,因而不能回答他说的话。
被宣判无罪后的一个月,明智走出自家的房门,看到那辆黑色的车静静地停在车道上。他只是看了一眼车牌,无须更多确认,就坐进了车里。车里是眼熟的司机和开了已久的制冷。
“明智先生。”司机在倒后镜里向他点头致意,“今天狮童先生说准备见您。不过,这次的会面地点会比较特殊……因为在市中心的工作室见面不利于避人耳目。”
“我知道。那些记者一向是对议员先生无孔不入的。”
明智明白狮童面临竞选,正是精神高度紧绷的时期。这个时候他一定非常敏感。
“的确,明智先生你什么都知道呢。”
司机这样说着,启动了汽车。引擎的声音如同投入水中的碎块,在明智心中一点点扩散出诡异的波纹。他闭上了眼。
车辆启动,逐渐加速。
车窗里照出的景色从高档住宅区逐渐驶入繁华的商业街区,然后又从商业街缓缓驶出,仿佛人流逐渐变薄。明智托着脸侧看着车外逐渐稀薄的人群和颜色一层比一层接近血红的落日。
他睁开眼,车辆已经驶出了他熟悉的东京市区,来到了道路错综复杂的荒败街道。公寓上油烟的痕迹也好、从沥青缝隙里长出来的杂草也好,还是胡乱张贴的海报和广告也好,都和他熟悉的那个光鲜亮丽的东京不一样。
“议员先生居然会屈尊来这里。”他不无讽刺地说。
“到了。”司机说。打开车门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乌鸦的鸣叫。
“这位会带您去要去的地方。”司机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只是等明智下车之后驶离了这片荒芜的街区。有黑色制服的男人沉默地示意明智跟他走。
他们走过已经无人使用的公交车站,走过已经没了住户的公寓楼,走过寂静无声的小巷,明智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在上楼梯的某一步中,他确认了对方腰侧不明显的鼓起是一把手枪。
没有时间再给他犹豫。明智快步闪身躲进小径交错的居民楼小巷。身后的杀手立刻拔枪向他射出两发子弹。
子弹擦过狂奔的他的手臂,明智喘着粗气,在一个又一个楼房夹缝之中穿梭,希望在转角甩开对方的追踪。
得益于老旧居民区并不符合规定的房屋制造,楼与楼之间的间隙细窄又盘根错节。他咬牙在陌生的街道里四处转角,尽力寻找不易被发现的道路。
身上的西服和脚下的皮鞋都让他的行动变得格外麻烦起来。还好,明智对自己的体能仍然有自信,他起码不会死于跑不动了。
就算是下棋也会对舍弃的士兵棋子感到惋惜,而那男人就这样连亲生儿子都因为知道太多要杀掉。
荒谬。
这世界的一切都太荒谬了。
他屏息倾听有没有脚步声。
小巷里一片寂静。明智舒了一口气,他转身,看到街角处露出漆黑的枪口。
……身后是死路。
黑衣的男人向他走了过来。他无路可退。
诚实地说的话,明智不想死。为了不直面死亡,他选择闭上眼睛。
枪响了。砰”地一声之后,发出惨叫的是那个黑衣男人。拐角处出现一个骑着改装摩托车、戴着青色太阳镜的女人,她端着手枪,黑衣男子手中的枪被她击落并失去反抗能力。
她对着明智扬了扬下巴。
“上车。”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