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知道她母亲不喜欢她。
母亲在夜总会工作,曾经在大阪红过,是那段时间苍天堀数得上号的陪酒女郎。就算是当地的□□组长也有追求她的。年轻的时候陪酒赚了数不清的钱,后来,买奢侈品也好,花给男公关也好,打柏青哥也好……“就是这样花掉了啊……”她经常抽着烟说。
她在光记事的时候就带她搬到中华街旁的廉价居民楼,但很少管她。大多数时候光都待在那家夜总会的后台,一些没上班的其他公关小姐会逗她玩。
那个时候不小心怀孕生下单亲孩子的公关小姐也不止她母亲一个,那一家夜总会的经理很仗义,又有□□背景,让她们都认他为义父,以免受欺负。
光很感谢他,后来也经常和义父保持联系,只是她性格和人难亲近,义父虽然是个非常正直热心的男人,但受了什么困难,光都没法开口请求帮助。
在学校里有人背地里议论是常事。大多数光都不在意。因为从小就把夜总会后台当托儿所,无论别人怎么嘲笑,她其实很难把这些伤害上心,直到有人告诉她,她妈妈曾经好几次扔了她,说是养不起。
义父,也就是经理,知道之后吓了一跳。他自掏腰包给母亲涨了工资,其他公关小姐也都伸出援手,说可以帮忙照顾孩子,这才打消她的念头。后来光大了,记人了,不好扔了,才一直养着。
她等了好几天才等到母亲也回家吃一次晚饭,然后她故意笑嘻嘻地提起这话,等着母亲一本正经地否决,告诉她绝不可能。不如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嘛?就是说,怎么可能有对孩子这么无情的母亲。
正在夹金枪鱼生鱼片的母亲筷子顿了一下。她盯着光的眼睛,想了一下,最后说:“这是真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光心想,明明只要对我说个谎就好了。
母亲满不在乎地吃着生鱼片。
“因为养不起啊,你不是也说了。不仅刚生下来就扔过,涨了工资也扔过。”
“……为什么?”
光不是爱哭的孩子,但是被母亲突如其来的恶意打得措手不及,眼睛有点疼了起来。
“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我讨厌你。”
母亲若有所思地咀嚼着鱼肉,平静地看着女儿。
“干嘛搞得这么可怜。其他公关没跟你说过吗?你是在我最红的时候出生的。涨工资又有什么用?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会比现在赚得多得多!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好不好!”
光一时间哽住了,低头用筷子拨着米饭。
“喂,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一副自己很委屈的样子,到底是谁欠谁的呀?……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你放弃了那么——多?没有把你活活饿死、四肢健全地把你养大了吧?那几次把你丢掉,也没有她们说的那么夸张。虽然你是被她们带了回来没错,但是过半天我也会把你领回来的。真是的,说成这样搞得我有多坏一样。”母亲看光开始掉眼泪,不情愿地缓和了一点语气。
“你不还是吃得不错、穿得不错?我小的时候连口饭都吃不起。你外公家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穷得叮当响!虽然我们家也很穷,但毕竟时代不同了……现在只是比较穷的人也吃得起饭。你不应该觉得幸福吗?虽然我也讨厌你,但这种事情也不是只有一面的。我也算爱你吧?这不就是爱吗?”
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光觉得爱不是这样的。但是那个时候她只能哭着点点头。
有一点她说得没错,现在的时代确实稍微宽裕一些。
光偶尔也会一些零花钱,尽管比起同龄的小孩来说简直微不足道,但是已经足够她去中华街的小吃店点一碗最便宜的冬瓜汤。
光在旁边听店主夫妇说话,学会了一些中文词语,因此中国人店主夫妇特别喜欢她,经常留她多吃一碗小吃。
说到底,虽然母亲是个冷淡的女人,但是在关西的日子也算不上太糟。
她很喜欢中华街上热情的大家,也跟那几位在小时候照顾她的公关小姐很亲密,跟义父经理先生更是不用说了。很多人都用一点点善意浇灌了她。
“不许总是在我面前露出那种害怕的表情了!”母亲突然撂下筷子,劈头盖脸地说,“我生了你之后,甚至得了产后抑郁症。我又没有当家的男人,谁来体谅我的难处?别一副全世界就你难做的样子!说到底,不也没真的丢掉你吗?”
光吓得顿时吃不下任何东西。“对不起。”
“要我说,你外公外婆才是真的无情。他们的心里知道疼儿子,你舅舅无论干什么他们都会说‘他内心是个好孩子啊’,但是我的话就不一样。他们才不会理解我。你都是独生女了,到底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母亲从鼻腔里冷哼,“比如说我去当公关小姐啊。就跟我赶出家门了。我说,就算是条狗,也不会这么无情吧?对比一下,如果是你去陪酒的话,我可不会和你断绝关系。”
虽然没钱去弹珠店,光倒是经常光顾街机游戏店,拖延回家的时间。
倒不是说恨母亲,但她的确也会害怕,于是放学之后把后半天时间都花在街机游戏上。她尤其擅长射击游戏,盯准、集中注意力、然后打中目标的感觉可以成功把她抽离现实。
“虽然是玩游戏,但是超级专注啊。”店主笑着这么评价她,因为每次她都在店要关门了才发现时间过了很久。
这个时候,如果手头还有零花钱的话,她就会去小吃摊点上些什么,然后坐到更晚的、小吃摊收摊的时候。
虽然那对中国人夫妇不断表示“是小光的话没钱也可以来坐坐啦,我们不在意这些”,但是光还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后来她逐渐去得少了。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零花钱变少了。终于有一天,母亲说“没有钱了”。
“你义父辞职不干啦。他本来就不是大阪人,现在回东京去了。新的经理嫌我又老又丑,工资只有原来的一半。喂,我就直接说吧。这次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养不起你了。吃饭也好,读书也好,你自己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她毫无办法。她才12岁。她低头看着满是污垢的地板,希望母亲只是自说自话,很快就会接上一个“开玩笑的”或者解决方案。但是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瓶又一瓶地喝着酒。
半个小时后,光看着地上的空酒瓶,想劝她别喝了。但是,当她来到醉得摇摇晃晃的母亲身边,母亲猛地伸手抓住她的衣领,脱口而出:“没办法了……没办法了!这次是真的没办法了啊!喂,要不我把你打扮得漂亮一点,你也去陪人吃饭什么的吧?”
光被她的提议吓呆了。虽然身为陪酒女的女儿,不应该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是这再怎么说也不应该发生在12岁。
而且,就算是成年,光也不打算做任何色情或软色情行业。就算是做薪资最便宜的兼职也好,她也不想做这种工作……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在夜总会后台偶尔看到前台的公关小姐们陪酒时,就意识到自己讨厌这种工作。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你又在看不起我了?是谁靠这种工作一点一点把你养大啊!”母亲的怒火立刻卷土重来,“不做就不做,但是你以为你是谁?陪酒女的女儿看不起陪酒女,天大的笑话!”
“我没有看不起妈……”
“难道我还不懂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大声尖叫着,摔了着房子里的东西,然后突然停住,在光面前哭了起来。光顿时懵了。
“你也是,我爸妈也是,所有人、所有人都是……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明明又不是我想要做女公关,又不是我主动想在夜店上班的啊……还不是为了活下去……”
满身是酒气的母亲呜咽着,用手背一把一把抹着眼泪。光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伸出手想拍拍她,但是被拍开了。
“对啊,我现在一把年纪了、又老又丑了,但是你外公外婆没让我上大学,我还是只能做女公关,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可以做护士、做会计,或者和哪个男人结婚做家庭主妇啊?!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也有机会攒够钱之后就不做的……可是养小孩那么花钱……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一切都是因为你啊!!”
光同意了母亲在她脸上浓妆艳抹。但是,母亲带她去见新经理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卸任庆功宴的义父。他看着光满脸的妆,大吃一惊,抓住母亲的胳膊,喊着母亲的源氏名:“喂,你这是要带这孩子做什么?!”
“说什么做什么……给她找个工作啊。”
“小光才多大?11岁?12岁?你把她打扮成这样是什么意思!”义父皱着眉说,“让这个年纪的女孩陪客?我不会同意的!”
“只是让她陪人吃饭而已,不会做更多的!”母亲仗着酒气,顶撞起来,“而且……说句冒犯的……您现在也不是经理人了吧!”
“说什么啊……就算是这样这家店也是道上的企业。我们组再穷也里不搞这种东西!”义父气得满脸通红,“虽然我要回本部了,但要是给我听到有这种风声,你自己想想后果吧!”
母亲气急败坏地带着光离开了。
明明那种事并没有真的发生,但是回到家之后,光仍然一阵后怕,最后忍不住不出声地擦起眼泪来。
回到家之后的母亲差不多醒了酒,脸上也露出了一些懊悔的表情。
她用最后一瓶卸妆水洗干净了光脸上的妆,然后默不作声地一根又一根地抽起烟来。最后,她突然大声叹了一口气。
“别哭了好不好!我刚刚只是醉了……不会真的让你干这行的!我现在醒了,醒了。我刚刚是太混蛋了!以后不会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啦!”
母亲说完,翻了很久早年的旧东西,最后找到一个老电话本。
“……就算是真的讨厌我,觉得我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但是你们起码疼一下你们的外孙女吧?虽然被我这样的人渣养大,但是她可是个硬骨头呢。”母亲半揶揄地对着听筒说。光第一次听到她给外公外婆打电话,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是,是,我不做了。你们放心吧,我现在就算想卖又有哪个男人会要?……只要一个住的地方和能养活我们母女俩的工作就好,你们办得到吧?”
“算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求你们了,好不好?”
母亲求外公外婆收留她们的时候,光找了个母亲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掉眼泪。她知道母亲很要面子,不喜欢哭,更不喜欢看自己哭。事实也的确如此。
外公外婆早年做过一些小本买卖,赶上了经济机遇,虽然现在退休了,但也已经攒下了一笔钱。外公外婆又拜托了朋友,给了女儿一份百货超市收银的工作。
光被母亲带到了新宿。
公寓虽小,但旁边就是花园神社,比起以前住的地方算是热闹得多,是外公外婆以前买下的。
母亲还是天天喝酒,但是有勉强地去做收银的工作。
虽然外公外婆和母亲之间关系还是很僵,不愿意跟她说话,但逢年过节他们会叫光过去郊区的大宅吃饭。
两位老人也的确如母亲所说,是典型的刻薄老人,光和他们相处时也处处被训诫。但是或许老人多少有些隔代亲,光和两位外祖之间还是称得上融洽的。
她还是不喜欢回家,没有勇气面对整天在唠叨和抱怨的母亲。
虽然称不上频繁,但随着光逐渐长大,身体承受得住责打,母亲生气时偶尔会打她。这算不上意外,倒不如说她能在自己小时候忍住才算奇迹。
光每一次都是默默忍受。她理解母亲的不容易,但是母亲打她,她不可能不害怕。
次数多了,她也成了花园神社周边街机店的常客。
光是在一家24小时不歇业的街机店遇见明智吾郎的。
其实在一开始的好几个月,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她只记得那是个长得像个少女一样的、和自己同龄的少年,栗子色头发,红色眼睛,穿搭很散乱。
事后回想,光还是有点不可思议,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明明是一副受欺负的落魄的孩子的样子,后来却成了大明星。
他和光都喜欢玩Gun-About,那款射击游戏。那天是节假日,他一副起了个大早的样子,来到街机店找最好的位置,没想到光在那里按着游戏机。实际上,光已经通宵打了一晚上Gun-About了。
后来光问明智他当时什么心情。当时他们已经在交往,所以提起往事,明智笑得不行,但是还是诚实地告诉她,当时他生气得要命。他已经好不容易赶上第一班电车了,结果还是没抢到位置,真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比他去得还早。
但很快他就明白,未来会成为他女朋友的那女生是在常年那里废寝忘食地玩游戏。
光很快登上了东京都地区Gun-About的首位。据明智后来笑眯眯地说,她当时引得也正在沉迷排名的明智很焦虑。
两个人经常并肩在两台游戏机前玩游戏,互不认识又互相眼熟。
光来得比明智多,所以明智后来说,他后来再去玩游戏的时候,只要旁边没有光,就会感觉很不习惯。
明智上电视的时候说自己和光是在学校的弓道部见面的。事后他回到家,光生了很久的气,因为他们真正意义上的认识明明就是在街机店里。
明智说是电视台考虑到“认为在街机店沉迷游戏”不太好所以只好临时改口,光指出这很可能完全就是他为了自己的形象撒的谎。
“怎么了?结了婚才现在觉得我们小时候喜欢打游戏见不得人了?”光生气地甩头,做出不理明智的样子来,“当时我可是东京都Gun-About蝉联冠军!”
“不,不是我想的!真的是电视台的要求啦……”明智顾左右而言他地挽上气鼓鼓的光,“我当然记得了,而且我一直觉得你打怀旧游戏是天才哦。”
听到这句话,光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嗯?继续。”
“真的。要不然为什么在Gun-About开双人赛模式的第一个找你?”
光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她第一次知道他叫「明智吾郎」是因为两个人都玩的那个射击游戏推出了双人模式。
街机店很快挤满了勾肩搭背的朋友,一起玩上合作关卡。光没有朋友能和她一起玩街机,因此根本没想过双人游戏的事情。她用余光看到了在旁边打游戏的男孩就是东京都地区第二名,要说没觉得有缘分肯定是假话,但以光的性格也只是感慨一下就很快忘记了。
明智当然也看到了光是第一名。完全合情合理地,他邀请光和他搭档。
“那个,虽然很突然……但是,我能和你一起玩游戏吗?”
就在游戏推出新模式的一周后,明智和光一如既往地各打各的游戏,明智忽然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一局,对光提问道。光有些吃惊,但仍然精准地命中了任务目标的一枪。
“哦,呃……嗯……可以啊。你是说那个合作关?”
“对。……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明智吾郎,就住在这附近。”
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光不由自主地开心了起来:“我喜欢你的名字。我叫小椋,小椋光(Ogura Hikari)。”
明智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成为“侦探王子”,但是已经初露外向的性格。尽管从后来的标准看,这个时候的他算得上灰头土脸,但他仍然笑眯眯地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毫无悬念,他们两个的合作在东京所向披靡。等离开街机店的时候,他们一起走到新宿三丁目站,中间还一起买了松饼吃。
光有些得意。虽然之前没有想过去挑战,但是她果然稍微试一试就很擅长。她虽然几乎没说话,但是明智却一直奉承着她。即使知道自己名副其实,但是听到长相姣好的美少年夸赞自己为“Gun-About女王”,光还是忍不住心里闪起骄傲的光芒。
直到在车站前快分别的时候光才意识到几乎都是明智一直在说。她真的不擅长沟通,想了半天,在明智乘上丸之内线前一秒脱口而出:“你也很厉害。没有你的话,绝对做不到,谢谢你。”
明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明智并不总是玩游戏,他们会彼此约好时间后再一起去街机店。慢慢地,两个人从在游戏机前见面变成了在花园神社见面,在附近买些甜食和饮料边吃边散步去街机店,然后再玩上一段时间。
逐渐地,光也不怎么一个人打游戏了。她仍然是Gun-About女王,但刷到第一名之后不会再额外沉迷游戏。从两个人的闲聊里,尽管对方并没有直接透露,但她意识到明智是个有着明确自律性的人,没有来打游戏的日子几乎都在刻苦学习。
一想到相比之下,自己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光吓了一跳。她也把省下的时间拿来读书,正好她转学到东京的中学,过了春假就要开学。
母亲对她变得喜欢念书没什么反应,不过两位外祖很是欣慰,他们会在光来探望的时候悄悄说:“果然还是跟你妈妈不一样啊,是个知道上进的孩子。”
光对于外公外婆字里行间对母亲的鄙夷感到不适。在第三次听到那种话的时候,光没忍住说:“其实……妈妈以前也不总是想学坏的,不是吗?”
外公外婆对光突然说这话大吃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
“哪里的事?你别变成她那样呀,”外婆嘟囔着,“你妈妈高中毕业没多久就去苍天堀做陪酒女了!”
“可是,妈妈说过她也想去报短大……”
“够了!你这个年纪懂什么我们老一辈的辛苦!” 沉默的外公突然发作,“我们被她丢光了脸……你们住着我们买的房子,却要在我们面前为那个丢尽了我们家脸面的人说话?!我们当年根本没钱供家里所有孩子念短大,而且我看,就算是给她钱,她也考不上!”
他一把抓起光要往门外推,外婆顿时又心软起来,说着“哎,哎,小光不知道,别动手呀”。
但是外婆拗不过外公,光被推出了门外。
“别再来了!”外公对着门外喊道。外婆在旁边抹着泪,说“怎么会这样”。
开学的时候,光在旁边看到了明智。明智也看到了她,很是意外,然后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后来的明智很少这么笑了,不过那一天的明智真的很开心。街机搭档居然在开学之后成为自己同学这件事让明智的嘴角好几天都没下来过。
他们约定一起打游戏也更加方便,每天放学之后就一起坐电车去就好。他们很快摸清了能沿路顺带买上的、合两个人口味的甜食,测评了那一带的大多数游戏店,在爱玩游戏的学生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因为光总是一副很专注在游戏上的样子,即使是一男一女,也没有人说闲话说他们两个在谈恋爱。
因为是同班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只有社团活动时会分开。光选了弓道部,而明智选了社交媒体有关的部活,因为他觉得学校的弓道部太拘泥于形式了。
“你知道的,就是那些弓道的礼仪、前后辈关系一类的……但是我只想直中黄心。如果你也是这么想的话,要不还是换一个吧?”明智提醒她。
光也的确想过,要不要跟明智选一个社团算了,但是明智的社团需要经常上镜头,她实在是太不喜欢在别人面前露面了,就决定还是先试试好了。哪知道到弓道部的时候,社团里的前辈学姐们告诉她要自备和弓和弓道服,不然一个月之内就会被强制退社。
要不就干脆去和明智一个社团吧,光有些懊丧地想。
因为没法上社团课,她提前离开了学校,没有和明智一起。
走出校门,光发现外婆正在学校对街的柳树下等着她。她又意外又惊喜,连忙上前去给了外婆一个拥抱。
外婆有些愧疚地摸了摸光的头顶,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你外公只是嘴硬心软而已,你别被他吓到了。”
是这样吗?光没有感觉。但是外婆又抹起眼泪来,她只好乖巧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亏欠了你妈妈那孩子,原来是这样啊……但是现在她已经变成这种脾气了,要怎么跟她说这些才好……”外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给光递出一叠纸钞,“你妈妈肯定攒不下钱,这里的一半给她补贴用吧。剩下的一半,就给小光你当零花钱。”
光不用数就大吃一惊:“不、不用这么多……还请……”
“不,如果你不收下的话……我会睡不着的。”
回家路上,光用自己的那一部分钱购置了和弓、服装和其他道具,最后她那一半还剩下六成左右。她打算把这些也留给母亲补贴家用。
回到家,家里又是酒气熏天。母亲对光手里的一沓钞票和新买的东西露出狐疑的目光,在听完来龙去脉后,毫不犹豫地给了光一耳光,大吼大叫:
“你这白眼狼!谁允许你私自买东西的!应该全部、全部都给我才对!你没有听见外婆说的话吗?她都是觉得我不容易才给的这笔钱!说什么对半只是客气话啊!蠢货,我还有钢珠店的债要还呢!下次再有钱的话……不许自己花了!”
说着,醉醺醺的母亲看向那一柄和弓,拿起了它。
光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冲上去想把弓救下来,但是母亲毫不犹豫地折断了它。光忍耐着呜咽着抱着断成两截、只能称为木片的东西。
她躲进自己的房间,一边抽泣一边给明智打电话。明智接起得很快,但是光却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明智问。光没说话,而是不停地哭,明智慌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你还好吗,小光?”
光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约定在花园神社前见面。光眼睛红肿,还抱着碎成两段的和弓。
听完来龙去脉之后,明智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足够亲密做这种事。但是,他最后仍然决定给光一个拥抱,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光默默接受了这个拥抱。
“她对你太残忍了,”他松开她之后,伸手擦她眼角未干的眼泪,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喜欢戴黑手套,“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
光低着头,一言不发。明智轻轻叹了口气。
“我给你买一把弓吧。”
“什么?”她有点没听懂。她印象中明智也并不有钱。
“我最近开始上电视了,攒了一点工资,正愁着第一件东西买什么比较有纪念意义呢。”
“可是……我不能……”
“别说‘不能让你破费’这种扫兴的话了嘛。”明智打定了主意,挽过光的手臂,就向最近的店里走去。他挑了个不便宜的送给她,光谢绝了好几次,但最后明智说“那就等你学会之后教给我作为交换”。
她想了想,点了头。
“那就这么约好了。”
明智带着穿戴整齐装备的光再次到弓道部报道。他像是介绍一位女王一样手掌平摊指向她的方向,笑眯眯地说:“这位是小椋,小椋光。她在这方面可是天才,有朝一日说不定会成为主将哦。”
他说得没错。光在射箭方面同样天赋异禀。举弓,瞄准,撒放,其他女孩们要刻苦学上很久的动作,都很快地被她掌握。马上,她就招来了不少嫉妒的目光。
一个学期过后,光就有自信教授明智入门的弓道。她带他来到市郊的射箭馆,认真地指导他戴上护具——即使她自己其实不讲究这些,以至于手肘总是有着各色的淤青——然后就如同最严格的教练一样校正他的动作。
“……你的动作这里有点问题。对,手肘应该和肩平齐。还有,主箭羽朝向自己。”
她不断地纠正他的时候也有一瞬间在想自己会不会有点太苛刻了,结果在伸手想要调整他姿势的时候,当她碰到明智的手臂,他下意识地轻笑了两声。光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但也下意识地跟着笑了几声。
明智进步的速度不亚于光自己,光也很满意自己教学的成果。他们从一起去街机店变成一起去射箭馆,但这个改变没有持续太久。
明智越来越忙于上电视的事情,对于学校尚且偶尔会请假,对于课外活动更是无暇顾及。当然,他和她保持着联系,告诉她自己在电视上会发表有关推理的理论,以及作为侦探的小小成就。
光对悬疑故事一向很感兴趣,虽然一起外出的时间少了,但他们还是能经常在课间的时候讨论推理。她因此激发了许多灵感,明智鼓励她可以试试写小说。
从所有角度来说,光都没理由拒绝这个,更何况明智会成为认真的读者。她没钱买电脑或打字机,于是都在学校的笔记本上写下这些故事的大纲,因此养成了手写初稿的习惯。明智偶尔会帮她录入成文档,然后利用去电视台的机会,用电视台的打印机打出来清晰的文稿。
光十分喜欢看自己想的故事被用油墨打印在白纸上,不动声色地经常在课上偷看。
……以及和直觉相悖的是,她并不怎么喜欢收看明智上的节目。每次学校里的其他同学打开公用电视转到他们的同学明智正在滔滔不绝的节目时,光反而会避开人群。
究其原因,她并不害怕明智在变得受欢迎后会故意冷落她,但是她不喜欢他上电视时的语气和表现出来的性格。在那上面发言的很像是捏造出来的另一面。
当明智问起她有没有收看自己新的节目的时候,光迟疑了。她没决定好要不要撒谎,但明智观察力很好,他很快意识到她没有。
“没看也没关系。”
“抱歉,我只是……不太习惯。”
明智顿了一下,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不习惯什么?总不能是不习惯看电视吧?”
光稍微斟酌,最后还是说不出谎。
“我有点不习惯看你……那个样子。”
“在电视上的样子?”
明明知道不合适,光还是点了点头。明智把自己打理得很清爽,还穿上了之前她觉得他们负担不起的西装和领带。
明智皱起有些秀气的眉毛。光假装没发现他的表情变化,但她还是直直地盯着他。
最后是明智先开口。意料之外的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也觉得念台词有些奇怪。但是我必须要保持这样……你知道,这是上电视。”
光松了一口气他没生气。“当然。”
“也别告诉别人现实中我不是这样说话的。”他向光眨了眨眼。光点了头。
国二的第二个学期,频繁比赛的季节来临,弓道部的训练变得越来越多,学姐们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光主动报名以学校社团代表参赛,也就是所谓的“主将”身份。
虽然在最近的模拟里光的确取得了第一名,但有人认为这只是运气而已。更多的是三年级了但从未代表学校参赛的学姐。她们议论纷纷,对光投来或鄙夷或羡慕的眼神。
“搞什么啊,派二年级去?三年级都没有去过!”
“就是说啊……”
如果弓道部的传统是派国三的学生参赛,那光会毫不犹豫地退出。但是部长自己说了要用模拟赛的成绩选拔代表主将,并且她取得了第一名,那么她参加比赛就是理所应当的。
只不过弓道部的部长自己似乎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代表学校参加比赛之前,部长——她自己也是一个从未参赛过的、三年级的学姐前来看她。
光以为学姐打算慰问她,结果却见对方抬了抬下巴,慢慢地说:“如果你不能打破纪录,取得本校有史以来最佳的名次,你回来就有好受的了。”
“……这样啊。”光平淡地说。
“哈?真的这么自信啊?你觉得自己一定能行?”
部长上下打量着光,看在比赛明天开始的份上,没有进一步刁难。她低声吐了一句“算了,先看看你的本事”就离开了。
回到家之后,她想给明智发条消息,但他最近总是很忙,所以她很快打消了这个主意。就在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手机屏幕的时候,母亲走了过来。她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空空如也的酒瓶。
“妈妈?”
“家里的酒喝完了。你去楼下那家便利店帮我买两瓶酒回来。”
光暗地里决定要为她买两瓶度数低些的。
来到便利店,坐在收银位置上的男人一直盯着光看。她没有带钱,但记得母亲说过楼下这家店可以报母亲的名字赊账,希望对方还记得自己的长相。
“你好,我是……”
当她说出母亲的名字的时候,膀大腰圆的收银员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他散发出一种敌意的气场,让光眉心一跳。果然,对方一把揪住光的衣领,几乎要把她从地上扯起来,光冷汗直流,紧紧扣住对方的手腕:“干、干什么?!”
那男人往旁边呸了一声。“你妈欠了我们这里一个月酒钱了!”
“我、我上楼去叫她来还。”
“你不许走!你是她的女儿吧?给我留下来!”那男人嚷着,“谁知道你会跑去哪里?”
他一手就这样扯着光的衣领,另一手粗暴地拽来座机,按了免提:“就在我面前给她打电话!”
光抖了抖睫毛,猜得到接下来和母亲的对话。她现在唯一好奇的是那男人会如何反应母亲的耍赖。
电话拨通。光说:“妈妈在听吗?楼下便利店的收银员先生说你欠了一个月的酒钱没还了,要现在还上……”
母亲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没有钱了。”
果然,光心想。
男人愤怒地拍桌子:“没钱还想赊账?!”
“啊啊……那就让她回来吧。”
“想得美!你给我过来下跪道歉吧!然后用人力补上欠的钱!”
“我现在身体不舒服,下不了楼了。要不然也不会叫女儿下楼买酒啦。”母亲说,好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而感到得意。
那男人愤怒地骂了许多脏话,最后视线挪到了光的身上。
“那就让你女儿来替代吧!理货、扫地……这些可以干吧?”
“可以啊……”母亲无所谓地说着,还笑了笑,“要是她手脚麻利的话,要不把她收做兼职工好了。哈哈,她13岁还是14岁来着?可以吗?”
男人看向光。
想到明天的全国大赛,光难得说话有些不利索:“她、她喝醉了,喝醉了说的话……不算。”
“少啰嗦!”男人呵斥道,“你现在就去理货、打扫地板,给你的酒鬼老妈还钱!”
“我……能不能明天放学再来?”
“我才不可能把你们这种小骗子放走!”他对光怒吼着,唾沫几乎要飞溅到她脸上。
光只好认真地思考快点做完这些活。“我要做到几点?”
“直到早上我换班的时候——七点钟吧。”
“抱歉,先生,通宵整夜吗?可是我明天有很重要的比赛,必须要好好休息……我可以用之后双倍、三倍……”
“都说了不会再相信你们说的一个字了!”对方狠狠地把她摔到地上。她的脑子里嗡嗡的,一时半会都没能静下来。
她知道反抗不是好主意。光扫地、拖地、按日期和标签整理好便利店里的每一个商品,惊讶于自己的熟练。
她向那男人求情提前放走自己,然而对方丝毫不松口,还威胁她提前离开就把她打个半死。她只好不停、不停地工作,直到天亮来临。
男人交班并放走她的时候她已经通宵工作了一晚上、极度疲惫、很确定自己能够下一秒就站在丸之内线上睡着,眼睛像扎进了玻璃片一样疼。但是她不得不保持清醒,因为今天有代表学校参加的比赛。
在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即将搞砸准备了这么久、代表整个学校的大型比赛。她乘电车到学校,心脏因为彻夜无眠而跳的过快。
走进学校的时候,她看到明智,光忍不住想过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看到他打了个先别过来的手势,然后才看到旁边站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正随着他的脚步和完美的微笑弧度一步步走入校园。
光只好放弃。上完第一节课之后,她没机会打招呼就被弓道部的学姐带去比赛场地。她的眼睛真的太疼了,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她的手机轻轻振动,是明智发来的“祝你比赛顺利”的SNS消息,在此刻这句话只让她感觉不寒而栗。
毫无悬念地,光比赛发挥失常了。射箭的时候,她感觉有碎石在扎自己的眼睛。站在观众席督战的部长脸色铁青地计分,并和历任本校选手的成绩作对比。
光没注意听自己的得分究竟是多少,大脑昏沉地走进休息室。
那位国三的学姐也跟进来,把写着计分的白纸横在她的脸前,告诉她:“你和历史最佳记录得分相同。”
光瞥了一下就闭上了眼,她太需要休息了。“所以呢?”
“但我给你的要求是超越这个分数。”
她昏沉地点了点头。
她在回学校的路上小憩了一觉。几位三年级的学姐像押送一样带她回弓道部,路上一直说说笑笑,看起来反而很是兴奋。
“我就说不应该让二年级生出战!”
“入部的时候还那么狂妄!那个男生怎么介绍她来着?天才?一定会成为主将?”
“对啊,太搞笑了吧?就不应该让她这个年级出战才是!”
“因为把名额给了她,我失去了在国中代表学校参加弓道大赛的机会欸!你们说我要怎么出气才好?!”
“给她点颜色看看!”
学姐们笑成一团。走在走廊上的时候,光从宽松的袖口里暗中拨弄着手机。她的紧急联系人不是母亲,也不是外祖,而是明智吾郎。但是,在路过他们二人的班级的时候,她看到班级的电视上播放着采访明智的节目。
主持人问:“明智君,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明智笑得很自然:“没有。国中的年纪当然要专注在学习上才行啊。”
最后光没按下去拨号。
学姐们把光带到几乎无人来访的学校仓库,里面的体育器材也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她们把光绑起来,然后大笑着猜拳决定出手的顺序。
“好!我先来教训教训她!”
“我第二~”
“我最后一个。那我就先观战咯,加油!”
学姐们跃跃欲试,猜拳结果是第一个的女生上来就揪住光的水手服上衣然后用膝盖猛击她的小腹。国三的女孩力气不小了,更何况光从小就体型纤细。她忍着腹部传来的阵阵疼痛,另一个学姐又笑着踢她的大腿。
这里大概会留下淤青吧?光想着,忽然有谁按亮了仓库的灯。
走进来的是一个黑色卷发的男生,很快后面跟上来了两个金发的同龄人。他们一开始没看到角落里的弓道部众人,双马尾的女孩一边卷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对黑发男孩说:“这里做秘密基地吗?!也太寒酸了……”
“但是还有很多体育器材可以用哦?!我很喜欢!”金发男生插话道。这个时候,没说话的黑发的男同学注意到了一边的光和学姐们。
光正被绑在一个她叫不出来的健身器材上。看清这一点之后,黑发的男生一言不发地走了上来。
部长看了看他,皱紧了眉头:“喂,你干嘛?”
和黑发男生一起的金发男女也很快跟上来为他、或者说她撑腰:“你们、你们在欺负学生吗?!快点住手!”
“那又关你们什么事啊?!”
黑发的男生挡在了学姐和光之间:“霸凌别人是不对的。”
好幼稚的句子,光抬了抬眼皮,她好久没听到别人这么说了。
学姐拧了拧手指上的关节:“她违反了弓道部的规矩,我们只是按规矩教育她而已!”
“切!找什么借口啊,霸凌女!”金发男双手插兜,很不屑地说。他看起来经常运动,肌肉发达,那黑发男孩也不差。几个弓道部的学姐看了看,气势稍微弱了些。
“轮得到你来教育?你几年级?”
“我是一年级的雨宫。”
……这家伙为什么真的说了?
“我是坂本……等等干嘛真的告诉她啊!”
“我说你们真是……”双马尾的女孩大声叹气。
“我现在可以放过你们,不过你的姓我记下了。”学姐停了手,但笑眯眯地说,“就算是不打架也好,给你罗织一些惹人困扰的罪名还是做得到的。好了,弓道部,走吧。”
虽然光很想开口说谢谢,但是被松绑的那一瞬间,她就脱力地晕了过去。
光醒过来的时候那三个人仍然在医务室床前陪着她。后来她知道了他们分别叫雨宫莲、坂本龙司和高卷杏。
高卷也喜欢吃甜食,但因为要保持身材而不能多吃。她体贴地把多出的送给了刚刚醒来的光,告诉她遇到麻烦可以找他们帮忙。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种话对光来说也只会变成客气话,因为她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她记下了三个人的名字,先是用认真得有些过于正经的、日本人特有的礼仪感谢了一番,然后用她自己的方式说:“如果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们的也一定告诉我。比如Gun-About搭档、整理物品、聊侦探小说、射箭入门教学……”
高卷和坂本被她认真的自荐列表逗笑了,连不爱笑的雨宫都没忍住扬起嘴角扶了扶眼镜。他们和光交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他们看着她喝了葡萄糖水,等她恢复一些之后结伴离开了。光直到学校快关门才拖着还有些沉重的身躯离开医务室,穿过教学楼的时候,忽然被谁抓住。
她心里一紧,但很快看到是一脸焦虑的明智。他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我听人说你被弓道部的前辈带走了,还说她们很可能霸凌你,但我在哪都找不到你……你还好吗?”
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是她现在的脸色瓷白,深深的黑眼圈勾勒着青蓝的眼睛,像一个幽灵。
“她们打你了吗?”
“没怎么打……”光挪开了视线,“刚被拖到仓库里,就有人进来了。”
“……欸?谁?”
“算是路过的学弟学妹吧。”
“那真是太好了。你没受伤吧?”
光的小腹和大腿上都有很清晰的伤痕。如果这是看得到的部位的话,或许还会考虑说出来,不过想到是能被衣服和裙子遮住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还对明智安慰性地笑了一下:“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学校里的人要么在讨论学校里出了上电视的侦探王子明智吾郎,要么在讨论不良少年雨宫莲。
弓道部的学姐动用她的人脉在学校里散播雨宫是不良、还打伤过人的谣言。
即使这谣言明明毫无根据,但由于被她们好几个人同时说得绘声绘色,不少人看到雨宫就绕道而行,连班主任都因为流言而着手准备调查。
光课间经常去雨宫、坂本和高卷的班级看他们。她向雨宫的道歉也被他们笑着拒绝了,说她不需要说对不起。
“明明都是那些坏人的错嘛!”坂本龙司大声嚷着。
高卷杏一边快速写着英语卷子一边笑着点头:“对啊对啊,我们可是约好了要一起反抗黑恶势力到底的呢!”
“反抗黑恶势力……”
光重复了一下高卷的话,脑海中对应这个词汇的部分一片空白。出生在□□控制的红灯区,母亲是酗酒的过气公关小姐,只说家里就是没完没了的暴力。
“反抗是不可能的”,她第一反应当然是这么想,但是随即,一种早就在内心酝酿多时的在她心底翻涌。
痛苦和暴力是如此充斥着她的生活,以至于她曾经认为不可能对抗它。但是光其实早就想过,早在遇到他们之前就想过,或许这只是足够久了。
“但是他们真的很过分,因为是联合起来说那些谣言,学校方面信以为真,还录入了雨宫的档案里……”然而,高卷写着写着,忽然失落地笔尖一顿。
“抱歉……”
雨宫摇头。“真的不是你的错。”
“我不应该连累你们。”她叹气。
“不要那么客气嘛,你看,现在你和雨宫算得上朋友了吧?”龙司笑嘻嘻地说。高卷用手肘戳了一下他的侧腰,小声提醒他说:“喂,对前辈记得用敬称!”
光想起来自己大他们一级:“啊,不用,都叫我光就可以。”
“真的吗?前辈……”
“不不不!真的叫光就可以!”
光坚持确认了这一点,假装命令地要求他们都用“光”称呼一遍自己。高卷愣了一下,笑着应和了。本来就打算这么称呼的坂本大大咧咧地摸着头发,愉快地喊了。
然后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了少言寡语的雨宫身上。他离光最近,也看着光笑了笑,一边推眼镜一边说:“光。”
大赛结束后的一整个月,光几乎都在楼下的便利店打工还母亲欠下的酒债。她每天要上班到凌晨三点,然后七点钟又要起床上学。就是这段时间,她的视力急速下降,很快到了需要长期佩戴眼镜的程度。
在这笔债务终于替母亲还清、不再用上夜班之后,就在那一天,光在学校里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等到夜色降临,所有师生都离开学校,保安为校门落下门锁。
她找到档案室,进门之前眼睛一阵刺痛。最近她因为过度用眼,经常有这种情况发生,光只好闭上眼缓解,摸着按下档案室的门把,按记忆走到档案室电脑所在的地方,准备睁眼、尝试修改雨宫的档案。然而,就在她还没看清眼前的景象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少女的尖叫传入了光的耳朵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现在这里会有人啊?!呀啊——你你你、你、你是谁?!”
光也被吓了一跳。眼前是一个惊魂未定的小个子女孩,披散着橙色的、到腰的长直发,棕紫色的大眼睛快速地眨着。她的手放在已经打开的电脑上,看动作是正准备要键入什么内容。
“我……”光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荧幕刺得她眼睛有些疼,但是她吃惊地看到那女孩正在修改的正是雨宫的档案,她似乎在用复杂的编程语言修改掉那段不良行为记录,“……你也是雨宫的朋友吗?”
“哦,是——”小个子女孩点了点头,然后稍微从高度警惕中缓解了下来,“难道你也是想给Joker改档案?他没告诉你有我来了吗?”
“……Joker?”光浮现出无奈的表情。
“咦?!居然是连Code name都不知道的交情,但是也还是会为了Joker潜入学校想帮他改记录吗?”那女孩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其实我是……”光想着怎么解释,但是对方脑子转得很快:“哦,你就是那个Joker、Skull和Panther救下的二年级学姐?”
又多出了两个新的英文单词。光试图用刚刚的对话和他们各自的性格给这些词对上号:“Joker是雨宫、Skull是坂本,Panther是杏对吧?”
那女孩一副“你也领悟得很快嘛”的表情捏着她自己的黑框眼镜点了点头:“对,对!然后我是Navi!”
“Code name是……”
“嗯……没有Joker的首肯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别人啊……”那女孩面露难色,“给Joker打个电话吧~”
“这么晚了……?”
女孩没听到一样拨通了电话。
她走到档案室的角落,捂着电话小声地聊了半天,挂断电话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了“终于放心了”的表情,小跑到光面前。
她和光那一晚说了很多话。光知道了那女孩叫佐仓双叶,和雨宫是同一个寄养家庭的“兄弟姐妹”,年纪很小但是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黑客;而“Phantom”,是雨宫、坂本和高卷半开玩笑成立的组织。
“主旨其实挺老套的,就是帮助他人、打击霸凌什么的”,佐仓假装不在乎地说着,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我也算是编外成员吧”。
佐仓告诉光,在今天家庭晚餐的时候,雨宫不小心把被造谣的事情说漏嘴,她很生气他居然把这种举手之劳的麻烦瞒着她。说着,佐仓双叶得意地在光面前轻而易举地删掉了雨宫的不良记录。
说实话,全程观看了她如何改写网页底层代码之后,光不得不感慨换做是自己还真删不掉这些。
光有点震惊地吸收着佐仓说的话。佐仓拍了拍光的肩膀,眼睛笑得弯弯的:
“对了,你要不要加入Phantom?”
“……那个经常跟你说话的男生是谁?”
在一次已经变得很难得的、并肩从学校走到车站的路上,明智忽然冷不丁地问光。
光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谁?看起来运动系的那个?”在她印象中,新交的朋友里坂本龙司算是话比较多的。
“不是。”明智摇了摇头,“那个黑发的。”
“雨宫君啊,其实我觉得他也不是很爱说话……”想到Phantom的众人聚在一起,雨宫总是不怎么说话、但一说话就是惊人的台词,光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一路上看着光面无表情、而在提起另一个男学生时笑起来的明智表情闪过一丝慌乱。“你们关系很好吗?”
“他就是之前在弓道部的前辈们面前救了我的那个后辈喔。”
“我以为……只是正好有人路过,然后那些人就停手了……原来是救了你吗?”
“嗯。”
“抱歉,当时我没能在你身边……”
“这又不是明智的错。”光有点意外明智会这么失落,不明就里地拍了拍他的背,“不用这么担心我。”
“你会对我失望吗?”
“这又跟你没关系。”
明智听了这句之后反而有点失望地做了个往后倒的动作,像个女高中生一样荡着自己栗子色的头发和手上拎着的皮包。
“你说的是……对了,周末你有没有空去吉祥寺陪我逛街?唔,我想一起去射箭馆玩,然后我们再一起买些吃的闲逛,就像以前那样,怎么样?”
“我当然没问题啦。倒是你,平常周末不都是在忙电视台的事情吗?”即将分别的电车月台上,光停步接话说。
“……忙了这么久了,我今天觉得好累,必须要休息一下了。而且,我都好久没跟你一起出门了。”明智挪开视线,踏上电车, “就这样约好啦。周末的时间预订给我了哦?别约别人出去玩了?再见——”
“哪里会有什么别人啦?”光笑着目送他,“再见。”
周末的吉祥寺,情侣在街道上人头攒动。如果不是明智喜欢,光是万万不会挑这种时候出门的。
他们先去了之前一起去的射箭馆练习射箭,但光总觉得明智今天看起来很疲倦。
自从升上国二,他和刚认识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习惯于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但明智现在看起来像熬了一夜没睡一样。
光由于有连续一个月半通宵打工的精力,对这种状态很熟悉,也对明智试图掩饰自己的黑眼圈看得一清二楚。
“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想到难得要出来玩……”明智对她勉强笑了一下,但光的笑容收了起来:“没休息好不许运动,折腾坏了身体怎么办?射箭看起来强度不高,但是对全身的肌肉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那——这样的话,我们去玩投飞镖如何?”
“投飞镖啊……好像的确有看过那种店……”
“我知道吉祥寺有一家。我们去那里玩吧,过去的路上我给你买可丽饼。”
但是在购入可丽饼店的路上光难得地被商店橱窗吸引了。那是一个展示着各种发饰的店铺,繁复的花式之中最简洁的黑白色发带让光觉得很有趣。
“你觉得我戴上它会怎么样?”
“你可以试一试。”
明智为她解下原有的发带,取而代之的是黑白的缎带。当光照了照镜子,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打上这种和别人不太一样的缎带。
“我要买这个。”
“我也想挑个这种配色的配饰,选什么好呢……”明智开始左右环顾店面里其他的一切。
在打量了明智身上的卡其色西装和黑色领带后,光提议:“领带?”
“好主意。”明智干脆地接受了,“我想买两条,另一条送给你。”
“真的吗?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你戴上也会很合适。”
“那么……”光微笑着自己出钱买下了它。
从可丽饼店离开后一起漫步的时间,明智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扎在光环状麻花辫上的缎带。光背着弓道包,专注地咬着草莓可丽饼。
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老街机店的方向走去。印象中好像很久没有一起打过游戏了。光还有偶然路过的时候来玩过单人游戏,但明智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光顾,很期待地说着要去那个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并排站在一起的位置。
就在到店门口的时候,光的手机忽然响了。
“啊,是电话。我去接一下……”
“谁的电话?”
但光还没来得及回答明智就已经接起来了,她只好用应答电话那一头的方式回答明智的问题:“是雨宫君啊,是有什么事吗?”然后找了个不会打扰其他人的角落接电话。
那通电话是有关Phantom的行动的。由于事出突然,光只好提前结束了和明智的外出。
在独自放学回家、准备替母亲打工还债时,光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一群人在跟着她。
学校门口是人潮汹涌的,无论和多少人擦肩而过、身后跟着多少人都不奇怪。但是,当她搭电车回到了花园神社周边,走进社区的小道时,后面仍然有几个人在假装不经意地跟着她。她故意在原先不会停下的地方站定,他们也没有离开。
接下来她都记不清了。那几个不良少年是她母亲的债主吗?还是单纯想找一个路人泄愤?她被人扯到街角殴打,直到她接近昏迷。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楚。最后,是明智救了她。
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光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病床旁边表情阴郁的明智,他双手交叠托着自己的下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下一秒,光发觉自己的左眼上蒙上了纱布。
光记不清他们都聊了什么了,只记得明智看起来比自己还沮丧。当面无表情的医生进来告诉她,她的右眼失明了的时候,光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冷静。明智烦躁地抓着头发,在听到医药费的报价之后更是倒吸冷气。
光听到那个价格之后根本不用思考地就选择了拒绝,但明智坚持要她治疗,还主动提出为她承担这笔费用,光自然是不同意。他着急又认真地说服自己,最终两个人各退了一步,明智为她垫付一半,而她会打工挣钱慢慢还上。
争论不休的时候,Phantom的众人听闻了她出了事,雨宫、高卷、坂本和佐仓都来看她,佐仓吵着说要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光能看到明智一瞬间放大了他漂亮的红色瞳孔。
出院的时候,母亲没来接,也没主动提过为她付哪怕一分钱的账单。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发完消息看到明智和雨宫正争辩着谁送她回家,光无奈地让他们一起。一路上,明智不停地为和光聊天找着话题,显然是为了在雨宫面前表现他们更加亲密。
送到光家楼下的时候,明智显然在等雨宫主动离开,他想留下和光说几句话。雨宫看起来有些犹豫。一瞬间,潜意识里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刺痛了光,但她仍然选择不清醒,于是她向雨宫说,叫佐仓不要查了,那一定是为母亲追债的人打的。雨宫默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最后跟她说了句保重,转头回家了。光看着雨宫的背影,而明智则看着光,两个人也半晌没有说话。
“我知道说这种话很奇怪……”明智知道光在等他开口,于是像是被推着一样艰难地开口,“但是我嫉妒你有了新的朋友。”
光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猜到了。”
“我想说出这句话有可能以后我们再也无法成为朋友了,但是……我是最重要的吗?”
光抿了抿嘴唇。“是。”
“我可以永远是最重要的吗?拜托……”他请求着,表情晦暗不明,光隐约感觉他有些绝望。此时她左眼的疼痛又一轮一轮地扩散开来,如此地不合时宜,像是大脑也知道提醒她有哪些诡谲和不合逻辑之处,但是光像是没感觉到这些一样回答说:“好。”
“如果我没表达清楚的话,”他抬眼看她的时候看起来眼眶发红,看起来像要流泪一样,“这是一个不合格的告白……”
左眼的疼痛越来越清晰,理智像潮水一样把重重迷雾摆在她面前。英雄救美的王子?浪漫的情节?还有谈论小说和电影时提到过的吊桥效应……有很多事情在她脑海里蜂鸣。
但是明智看起来很痛苦,所以光说:“我知道。”
交往之后的日常并没有变得和往常不一样起来。甚至某种程度上,光觉得恰恰相反,终于能够稍微放松些、不用患得患失会不会失去特殊地位的明智更疯狂地投身于传媒行业里。他的登台变得更频繁,也逐渐有人气。明智坦承了他有女友,许多知情的同学嫉妒光和明星谈恋爱。光则是在电视台播到明智又在侃侃而谈那些光鲜亮丽却并不真实的事情的时候淡然地低头写自己的小说。
她自己也没有闲下来。除了写小说、练习射箭,她跟Phantom成员们的活动也越发频繁起来。随着更多成员的加入,Phantom更像是一个成熟的组织了。他们致力于制止霸凌事件,到上高中的时候,附近的学校有受了霸凌的学生也会匿名来他们的网站求助。
很多时候他们只能用灰色手段去反制那些霸凌者,比如黑入网站之类的手段。这也让Phantom的名声变得两极分化。光倒是觉得无所谓,因为他们彼此之间理解,这已经足够了。
变故发生在大学时代。到了大学时期,他们已经远远不止是一个反霸凌的组织,而是一个扩大到了决心要对抗全日本不为人知的黑色秘密的组织。这是个看不到尽头的道路,并且一旦踏入,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对抗的是一股几乎无法抗衡的势力。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之中还是没有一个人放弃。
当他们决定从东京拓展到整个日本的时候,光趁着学校的春假,来到大阪,为Phantom建立在关西的情报站点。在情报网络完成之前,她不得不再一次和母亲住在一起:那时候外婆已经去世,外公不再看在外婆的面子上把花园神社旁边的小公寓给她们母女住,又把母亲打发回了大阪的破楼里。
这段时间,母亲又是少不了对她冷嘲热讽,甚至还问她是不是援助交际才住得起大学的学生公寓的。光很生气,但面对独居在窄小阴冷的房子里的母亲又发不出火,只能耐心地说是靠助学贷款和一些稿费。她听了好像还有些失望。光忍不住觉得,她其实巴不得自己人生堕落成和她一样,但是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所以说你只需要在电脑上敲敲字就可以赚到钱啰?你们这一代赚钱还真轻松啊。”母亲不断窥探着光在屏幕上敲的字,引得光很是不舒服。
“没有这么简单……我的版税几乎都用来还贷款了,就这样还还不上多少。或许还要还上二十多年呢。”
“嗐,你赶紧找个有钱男人包养你吧,趁你还有人看得上。”
面对这样陈腐的话,光实在是忍无可忍:“我有从国中一直交往到现在的男朋友的!”
母亲很是吃惊。“啊?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告诉你你也不会支持的吧……”
“他有钱吗?”
明智现在是电视明星,非要说的话应该收入不菲,只是光从未认真想过:“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你和一个男人交往,连这点都不搞清楚吗?喂,一定要在东京买得起房子啊!然后你要接我回东京,你亲自照顾我,这都是你欠我的……”
稍微一想这个画面,光就觉得眼前一黑。正好佐仓来电要她去情报站点的事情,她连忙把笔记本电脑一关,抄起手机就离开家了。
事情办完之后,走出据点,佐仓仍然和她连着语音:
“下雨了,要让雨宫去接你吗?他就在附近。”
“不用,现在我们身份信息越来越敏感了,还是不要经常聚在一起了。”
“那我可以吗?我也好久没见你了!上次是什么时候?一起去买耳机的时候?那都是我的上上上……任耳机了!”
“抱歉,小双叶……给你增加风险也不好啦……”
光能想象出佐仓双叶在耳机另一头失望的表情。她撑起雨伞,去了自己小时候家旁边的中华街。
即使是下雨,老夫妇仍然在雨棚下卖小吃。她点了几份小时候爱吃的,夫妇两个人即使是几年没见,还是认出了光,立刻就拉着她说东说西,说他们还惦念着她,让她鼻头一酸。
“小光可真是苍天堀难得的好姑娘啊。不像她妈妈……”
“你怎么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妈妈的坏话啊?”
“可是这个不得不说!”小吃店的老太太义正词严地说,“你知道吗?你妈妈提起你的时候说要吸你的血一辈子!说接受不了你过得比她好,只想你和她一起在破房子里苦熬日子。我说,这算什么妈?”
光对此只有苦笑:“她或许是喝醉了,说胡话了。别往心里去。”
“我可以不往心里去,可是她怎么能那样对你呢?天下哪有妈不盼着孩子好的?”
比起说在说服对方,光不如说在说服自己:“也许她只是嘴硬心软。”
“怎么?她丢孩子的事情我们这儿的都知道!”
“别说了,老太婆!瞧你这嘴!”
光不由得想起母亲说讨厌自己的那一天,震颤的感觉掌控的全身。被亲生母亲真正地讨厌着的设想还是太恐怖了,她不停地为她找着理由:“也许她只是活得太辛苦了……她曾经跟我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想考短期大学的护理或者会计专业,但家里都不愿意供她读书……”
卖小吃的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说:“所以呢?”
“所以……就这样了吧。”
“这跟她虐待你之间根本没有关系。”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
虽然这样说着,光还是为母亲挑选了晚饭,装到准备好的餐盒里回到家。家里的灯光忽明忽暗的,她想应该出钱给母亲换一个了。母亲坐在老旧的沙发上,并不认真地看着电视机,好像在想什么别的东西。她把饭盒递给母亲,希望饭还没凉,希望她喜欢吃。
接过晚餐的母亲一个字谢也没说。她打开餐盒的时候叫光去客房里帮她拿之前放在保险箱里的保险单,但是光怎么找也没找到,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了。
究竟是经过什么改装才能做到这一点,光已经无暇思考,她只记得听到落锁的那一瞬间毛骨悚然,然后拼命地捶门。
“你在干什么呀,妈?!”
“我把你的社保卡、学生卡全扔了,电脑也卖给了二手贩子了,你不要回东京了。关上你几天,让你死了飞出去这条心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就是要生在这种鬼地方、死在这种鬼地方的人啊?!”
光倒吸一口凉气,再翻自己的背包,果然什么都没了。她大脑仿佛被轰炸了一般。
“你、你是在开玩笑吧,妈妈……”
“你才是开玩笑!凭什么我得不到的人生你可以体验啊!”母亲也歇斯底里地在门的另一边说,“凭什么!凭什么!我牺牲那么多东西还是不幸福!你又有交往稳定的男友,又有正常的兼职,还在上东京的大学,凭什么老天爷那么喜欢你啊!既然你是我的女儿,那你也体谅一点我啊!把这些全都毁了,回来陪我就好了!”
太多东西在脑海里翻滚,光又是一阵熟悉的痉挛。恐惧、不安、最重要的还有愧疚感。但是,难道真的要放弃自己的人生吗?正常就那么有罪吗?理智无法对抗从小形成的压抑,光陷入了死循环之中。
要这样做吗?无数个胡乱的念头闪过,光忽然想起母亲提起她把电脑卖掉了的事情,立刻为她注射了一剂强效镇定剂。她的电脑里有Phantom有关的重要资料,绝对不能流出去,她不能干坐在房间里坐以待毙。
“这些我都知道了……先放我出去啊!唯独那台电脑不可以卖……”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就是想要你断了念想!”
光咬紧嘴唇,把视线挪向窗台。
第一次翻窗而出的心情意外的平静。光以为自己会十分恐惧,手脚发软,但是她并没有。或许是因为身上的任务太大,她在沿着水管下落的时候都毫无畏惧,甚至重重地摔了一跤也没有在意疼痛,而是飞奔向熟悉的电子商品二手回收店铺。
她在那里找到了自己许多的电子设备。耳机、电子阅读器,但是唯独没看到电脑。店主跟她说她母亲没有卖电脑。光一瘸一拐地离开二手店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差错。她拖着一身伤痕,再次敲响家的门,母亲开门,满脸震惊看到光站在家门口。光看见她把电脑据为己有了。
光很乐意给另一个人提供情绪价值,何况明智真的很需要她也很了解她。她在交往后不久知道明智也和她一样是出身母亲独自抚养孩子的单亲家庭,但是情况更加复杂。或许因为明智是个男孩,他母亲对他施加的暴力比光的母亲给她的严重多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关系,很久之前他们就断绝关系了。对于光的母亲,明智也很坚决地反对她继续伤害光。
在听说光结婚之后,母亲死缠烂打地要求住进明智和光在东京市中心的宅邸,还说自己上了年纪,要求他们给她配女佣。
光在母亲的软磨硬泡之下根本没办法,一度想过让步,尤其是母亲还学会了哭诉自己的苍老,细数自己拉扯光长大的辛苦,这让光简直无法拒绝。一时间,她仿佛忘记了母亲的阴晴不定、时不时的耳光、为她欠下的钱还债的日子,尽管十分不情愿,但仍然准备接母亲一起来住。
明智知道之后很是吃惊,然后立刻表示要出面拒绝岳母搬进来。
“小光你就是心太软,她要是和我们一起住的话你会崩溃的。”
“我也不想这样,但是妈妈她哭着说没人照顾……”
“不会的,”明智斩钉截铁地说,“我会给她的账户每个月转一笔定额的钱,至于她要住养老院还是请护工随她的意思。但是不可能让她再来吸你的血。”
他这话说得光有些结巴。“这、这样丢下妈真的没关系吗?”
“天,小光,她一直都在虐待你,你要是想直接和她断绝关系我也会支持你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居然不会觉得我很冷血吗?指我其实也不想和她住在一起这件事。”
“她打过你多少次?”
“……数不清了。”
“毫无理由的骂你呢?”
“和她一起住的每一天……”
“打砸你的东西呢?让你替她还钱、替她工作呢?”
光苦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一直以来她都表现得很讨厌我……一直都是这样没错,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不想和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直住很奇怪……我还是努力地完成她需要的一切,给她我能力范围里最好的,害怕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明智被她逗笑了:“你是认真的?”
光也被自己逗乐了:“好吧,或许……但是我有点不敢跟她打交道。”
“没事,我去转达她就好。”
接下来母亲偶尔登门闹事,辱骂光长大之后就忘了她。每次听见这种话,光的内心就像是被扎进一根毒刺。明智十分坚定地回绝了一切母亲请求搬进东京大宅的要求,最终成功把她打发回了大阪老房子里。
光还是会在一些节日的时候带着礼物去看她,给她清洁屋子和做饭,但是换来的永远只有母亲的冷言冷语。
上门拜访时母亲穿着年轻时穿到现在的旧碎花裙和外套,臀部靠在门框上,用一种接近俗气的姿势挡住她进门的路线,咄咄逼人地说她丈夫正在挑拨离间她们母女,让她赶快离婚,“我把我的前半生都浪费给你了,快把你的下半辈子也交给我,还给我”,她咬牙切齿地说,光感到四肢无力,仿佛变回婴儿,这时在拐角处等待光回来的明智终于忍无可忍,上前挽住光的手臂,毫不客气地向岳母撂下话说可以给钱,但永远别想要小光回到她身边。
现在回想起刚结婚的时候她还会绞尽脑汁为母亲对明智的冷言冷语找台阶下,如今是再也不需要了。她对于让他习惯这种事情感到抱歉。
最终让光下定决心只转生活费而不再联络母亲的是八个月前她最后一次去大阪见她,那一天是母亲的生日。明智工作很忙,而且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因此是她自己回的关西。抱着挑好的礼物敲开门的时候,光早已做好了被母亲咿咿呀呀一番理论的准备。
“我现在老得好快!什么都做不了了,你要回来照顾我才是啊。写作不是在哪里都能写吗?你不想回来,都是被你老公骗的,是不是?你们快离婚吧!哪有挑拨人家母女关系的老公?”母亲出言又是要她离婚,光已经见怪不怪,“我腿脚不方便,没人伺候不行。”
“哪里,我觉得妈妈还很年轻。”光学会了岔开话题,“别说照顾自己,现在再出去学些什么新特长、找新工作也不晚啊。”
“啊啊!你还惦记让我一个老太婆学什么东西了?你就是想逃避责任啊!你这个不孝的女儿!”
“妈,我给你的生活费够请最好的护工了……”光并不想和她吵架,打开礼盒,取出里面她专门选的寿桃造型的蛋糕。母亲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掀翻在地板上。光顿了顿,总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但她只是蹲下去清理蛋糕。
“我啊,就是要有人照顾才行。反正你从小不也跟我到现在?国中的时候都能照顾醉醺醺的老妈了,难道现在是成年人了,还不行?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一直都不想自己努力做什么啊!”
光站起来。“不是啊……”
母亲斜了她一眼:“什么?”
“我知道妈妈不是这样的。妈妈是因为过得太痛苦了才把难过都发泄到我身上的,所以虽然很痛苦所以我也努力去理解……我知道妈妈一直想要努力的,比如说,妈妈以前不是想考短期大学吗?想当护士或者会计啊?我还跟外公外婆吵架,告诉他们你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的……”光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声音里全是压抑的泪意,“快告诉我你不是自甘堕落啊!”
然而母亲只是靠在墙边不说话。过了几秒,她勾起一个在光眼里十分诡异的微笑,进而转化为大笑,仿佛看到什么可笑的表演一样。光手足无措,只能注视着母亲。母亲笑得几乎停不下来,最后,她用笑出眼泪的表情说:“那个啊?那个你一直相信啊?其实……那个是你姨妈,我姐姐的故事啦!考短大什么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啊!我高中读到一半就想好了要来苍天堀了!喂,你满意了吗?所以说,留下来服侍我啊!”
光再也承受不住,摔门离开了这里。往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关西。
光试图用Phantom的工作麻痹自己。
自从Phantom的目标逐渐转变为面对全日本的黑色事件,每天似乎都有查不完的东西。她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他们调查到了议员狮童正义。当时Phantom只是初探冰山一角,并不知道狮童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然而仅仅如此,很快,雨宫就被安上了莫须有的伤人罪名,被迫潜逃,时至如今都不能公开露面。从这件事之后,Phantom不再扩张成员,严格不外传任何信息,内部联系也必须经过严格加密,以防更多的潜在风险。
工作量日渐提升,而人手却固定下来。大多数人也还有着表面的职业要维持。光是作家,相对自由一些,因此主动承担了许多耗时的工作。当然,其他人也都全力以赴,正是因为这样,Phantom的名气水涨船高。
光在和高卷、佐仓一起前往喜多川祐介开张的画廊的落成仪式时,在路上,街边的新闻播报着狮童正义议员“宣布”Phantom是黑色组织。他扭曲了Phantom的所作所为,这些实际上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倒不如说,他们自己是最有做的事情并非法律之内的自觉的。
参观完画廊,高卷先行一步去赶模特通告。佐仓挽着光,难得地在街上散着步。新闻仍然是刚刚的节目,现在的嘉宾已经成了明智。
“啊,那个是小光的男朋友。”佐仓和其他好友们都熟悉明智的脸,立刻就认了出来。光等待他即将要说什么。结果,明智宣布了他即将调查参与Phantom相关案件的信息。
她停下脚步,耳边熟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地回荡。佐仓一脸担心地看向她,低声喊着她的名字和code name:“小光,小光……青鸟……小光?”但是她没有回应。
尽管如此,在他求婚的时候,光还是答应了。
当时他忙于案件和电视台之中,和光的联系断断续续。虽然她看得出来明智有在努力抽空来陪她,但说实话,他求婚的那一天,当他面色认真地约她出来,光还以为他要提分手。
她当时正喝着一杯奶茶,脑海中闪过很多事情。回顾他们在花园神社附近的弹珠店相识、成为好友、明智为自己送了一把新的弓、还有两个人一直习惯佩戴着相对应的黑白领带,时至如今,如果要结束的话,这些回忆也足够了吧?
她刚做好准备,但内心另一个声音又跳了出来。不对,还不够。他们都太忙了,没那么多时间两个人独处;他们还没有接足够的吻,还没有一起冒足够的险,还没有做很多还能成为美好回忆的事情,怎么就能这么结束了?
她心情复杂地用力吸着吸管,终于等到明智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说”。
光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那就到这里吧,忽然发现他问的是要不要嫁给他。
结婚之后,明智在东京市中心买了一处漂亮的宅邸。说实话,光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在东京住进装潢这么精致的宅邸。即使她知道明智如今收入不错,房子也算不上奢华,但东京寸土寸金,这样的生活显得过于顺利了。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母亲才会三番两次上门骚扰吧。不过,自从光开始拒绝和她见面之后,倒是没有再这么做了。
她和明智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说不上平淡的一段时间。明智还是那样,每天一早就要去电视台工作。而光则会因为写稿和忙Phantom的事情工作到深夜,甚至凌晨。两个人错开的作息让光有段时间也会直接搬到客房去睡,但是,她知道,睡得迷迷糊糊之间,明智在上班之前仍然会亲吻她的额头。
除了电脑上就能完成的事情之外,她也经常需要在人少的时候外出,去见其他成员,或者调查情报。她很忙碌,而又很难解释她到底去做什么,明智偶尔问起来她只能回答是见佐仓、高卷或新岛这几位女性友人——虽然也不算完全的说谎,但也让她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这段生活繁忙得她无暇顾及其他,何况她的婚后生活也的确无可指摘。非要说的话,她不喜欢他偶尔带着标准的微笑在电视里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光讨厌他把曾经他们私有的瞬间搬上荧幕,并且把这变成他完美设定的一部分。
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而是很快就提了出来。他会回答他这都是被安排、工作的需要……但有一天,他回答说:“其实我很开心你问这种问题,因为说明你也很在意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干了什么,而不是只有我,对吧?”
光顿时如有芒刺在背:“你说什么?”
“小光不可能不明白的吧。我是在说,你几乎总是在‘和朋友出去’做什么啊。”
和她性格不同的是,明智这么问一定是忍耐了许久了。光知道不能简单地敷衍他,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借口,在他面前定格了。
“我一直很在意啊,我妻子不在我身边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他走上前一步,拉近和她的距离,光感觉有些虚弱。
“你在怀疑我什么吗?”
“是啊。不是约定说要最喜欢我的吗?”
光松了口气:“你放心。我绝对没有背叛你。虽然详细的事情很难说清楚,但请这一点一定要相信我。”
但是明智的笑容越来越暗。“出轨?……不,我没有怀疑那种事情。你不会做那种事,我当然知道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不,甚至,我知道你做的一定是无愧于心的事情。但是,为什么无愧于心的事情比我还重要呢?”
他的声音像幽灵一样萦绕在光的耳边。想说的话压垮了光,她从未在明智面前如此多话过,但她强忍着过去所积累的所有失望说:“那难道你就不是吗?关注度、收视率……这些事情,比我们一起珍藏的过去还要重要吗?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别人?为什么一直要努力演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我看着你好累,但是你根本就是自己选择这种方式……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之中的气压在此时降到最低,她甚至分不清他声音的颤抖是愤怒还是悲伤:“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爱我了吗?”
“我爱你啊!”光脱口而出,这话让他完全愣住。
“我以为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庸俗的男人。”
“追求被人爱没有什么错……或者即使那真的不对,就算是我真的觉得你虚伪,你渴望成名,你想要被所有人追捧,但我还是爱着明智你,因为爱本来就不是因为意识到这些就能轻易改变的事情啊!”
光一边说着,一边遏制不住地抹眼泪。
“……我也,一直爱着小光你。”
光哽咽着,甚至无法抬头。
“而且我知道,你把我当作无药可救的人看待。你觉得我爱慕虚荣,我擅长说谎,我喜欢经营,喜欢博取全部人的眼球,潜意识里,我知道你都是这么看我……即使你也的确爱我,可是我努力想要你觉得我足够好——”
“在你告白之前,你救我的事情,是不是你故意设计的?”光以为自己根本不相信,但是她竟然说出口了。明智难以置信她竟然会说这句话。随后,他难以抑制地、疯狂又绝望地笑了起来。
“原来……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啊!是啊,是我,我不是故意想让你的左眼失明的……但是,我不能看着其他人成了你的白马王子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绝望……啊,但即使是知道,小光也还是答应和我交往了……”说到最后,他再次呜咽了起来,“即使觉得我无可救药也要这样做,为什么……”
明智把脸埋在她的肩上,光能感受到他不停地流着泪。即使在她面前,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脆弱。
“可是比起被这样爱,我更想要……小光你救救我……”
“在你觉得这一切还没有无可挽回的时候,把我也变成好孩子啊,救救我啊……”
“不要把我抛在你的世界之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