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空下，M市依旧是一片车水马龙。相邻的病房，婴儿的啼哭与老人的叹息在同一时刻响起；商业中心的十字路口，兴高采烈的面试者与绝望迷惘的失业者擦肩而过；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表情鲜活，又在这个缓缓前进的茫茫人间里面目模糊。

    一辆不起眼的白色轿车在车流中缓缓移动，在绿灯亮起时，拐向了那条刚解封的小路，与其他车辆分离开来。

    车外的风景流动着，渐渐由气派的办公楼变为灰色的工厂。无视黄色的警告牌，轿车驶进封禁的工业区。工业区废弃很久了，已有顽强的生命在这个曾经荒芜冰冷的地方安家。雏菊碧草覆盖运输区，不时有野兔从废弃的储藏室跑出，又消失在实验室虚掩的门里。

    轿车向前不停行进，留下一串又一串凹陷的车辙。待车子开远，草地上凹陷部分的草茎蠕动起来，仿佛在痛苦地挣扎，而碧草被折断的部分飞速生长，很快便又是柔软细密的绿毯。

    轿车消失在林立的灰白色建筑中，留下的痕迹被缓慢的抹除。

    “欢迎收听FM1X2.4，我是主持人小西。”

    “我是主持人阿广。”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用音乐迎接这可爱的一天吧！”

    戴着白色鸭舌帽的青年把广播的声音调节得大了一些，轻快温暖的曲调充盈这辆小小的轿车，青年的嘴角愉快上扬。

    “哥，你又评上优秀员工了，恭喜啊。”后座的大男孩衷心对开车的前辈发出赞扬，头上也戴着遮掩住面容的白色的鸭舌帽。他才刚上岗没几天，得知自己这类员工的存在的意义仅仅是背景板和NPC，不管怎么说心情都挺拧巴的。而眼前的前辈比自己没有年长多少，却在这样的岗位上一直兢兢业业，甚至连续几个季度被主系统评为优秀员工，要知道，优秀的世界员工往往都是主角、反派之类，作为默默无闻的NPC却能成为优秀员工的，这位前辈是唯一一个。

    能当上优秀员工的NPC，一定有过人之处！能被哥带着实习真是太幸运了，我一定要拿上优秀员工，和那些世界中心的角色并肩！

    实习生暗暗下定决心。

    “谢谢你啊，浩平。”

    开车的青年轻轻地应了一下，天生带笑的眼睛扫过愤愤不平又满怀希望的罗浩平，把实习生的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

    希望他等会儿也这么活力十足吧。年轻人嘛，无论怎样都好的。

    均匀的车速与平和的气氛令这季度的第一个工作日显得过分美好。但要知道，这个世界是向着熵增的方向缓慢发酵的，美好的气泡缓缓上升，越来越大，最后总会成为一个危险的空壳，戏剧性地破裂。

    轿车驶入园区中心的建筑内，离建筑中央的巨型液罐越来越近。青年的眼神从后座神采奕奕的罗浩平身上收回，踩下油门。

    “浩平，今天是你实习的第一天，我现在要教给你NPC工作守则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无论何时都要记住，世界是无数本魔幻的小说的总和。”

    “啊？”

    罗浩平听到前辈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脸上露出天真的疑惑，显然是沉溺于方才温和的美好中去了。青年并未做解释，只是松开方向盘，回过身，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实习生的帽檐，嘴唇微动：

    “看来，你预习得不太好呀。”

    嘭！！！！！！！！

    刺眼的火光从轿车的底板喷涌而出，变形的座椅像一只无情的铁手，以令人惊恐的蛮力将氧气从罗浩平的身体里挤出。有热流从罗浩平的耳朵流出来。系统自动开启了痛觉屏蔽。世界对罗浩平按下了静音键，他呆愣着，看着前辈的下半身被绞在变形的驾驶位中，完好的上半身则探向自己。白色的鸭舌帽遮住前辈的脸，他看不清前辈的神情。

    系统的播报在两人的脑海中响起：

    “小说：《异端警戒》

    第一章节：出逃

    任务情况：已完成

    ————辛苦了！感谢您的辛勤付出！”

    任务？什么时候？

    一切都发生得太激烈、太迅速，罗浩平的大脑宕机了，他不知道这突然降临在他身上的寂静何时离去的、也不知道前辈是什么时候从变形的车座里完好无损地挣脱出来、拉着他的胳膊游到岸边去的。

    微弱的痛楚从耳道传来，接着是四肢末端，系统对痛觉的阻隔程度把握的很好，释放的感知能让人清醒思考，却不至于痛苦晕厥。双脚再次触碰到坚实的地面，罗浩平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恍惚间，他仿佛还被变形的座椅困在绝望里。罗浩平蹲下去，不自觉地拉扯着自己的衣领，与不存在的敌人争夺着空气。

    青年人也蹲下身去，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罗浩平颤抖的脊背：“替你复习一下作业：《异端警戒》是关于实验体出逃的小说。实验出现异常，实验人员离奇失踪，实验室沦为废墟。我们扮演的是醉驾驶入园区，撞坏控制装置，导致实验体出逃的肇事司机。现在的话，在这本小说里，我们已经因车祸死亡了。”

    说完，青年人摘下自己的帽子，柔和的面容映入罗浩平的眼帘，他身上的衣服渐渐变换颜色与款式，一身染满血色和油污的运动装，竟然变化为一身淡蓝色的休闲服。休闲服上挂着工牌，没有姓名，只有一串编号“020”。

    “帽子是弱化存在的循环使用式的工具，等会儿有人来回收。”020向罗浩平伸出手，将双腿打颤的实习生扶了起来。

    “谢谢······”尽管在培训中心学了不知道几十本操作手册，但那毕竟太过虚幻，对与从未经历这些的人来讲，就好像阅读有自己名字出现的小说。当真正走到任务中去，罗浩平那颗充满天真热情的心脏才真正触碰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种撕裂一般的危险感令人不安，罗浩平抬起头，看着020逆光站在他的面前，一副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样子，心底涌起雏鸟一般的依赖感。

    在罗浩平还在发懵的空当，一双涂着蓝色指甲的手从他的左侧伸出，拿下了他头上的帽子。

    罗浩平仍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机械地转头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啊······这熟悉的桃红旗袍，这亲切的下三白眼，这久违的鄙视的目光————

    “Ari老师好······”罗浩平宛如见到妈的孩子，没出息地呜咽起来。

    实习生初期的培训，都是一个老员工负责任务内教学、一个辅导员负责任务外杂务。而罗浩平是辅导员就是他在第四培训所的实战老师——Ari。

    虽然在培训基地，Ari老师骂他蠢骂得最多，但是此刻督导员的出现无疑给刚出窝的菜鸟新人极大的安全感，茫然和无助一下子全打翻了，乱七八糟地流了一地。

    “哎呦诶，丢人，哭什么哭！”Ari弯弯的细眉皱起，嫌弃地揪着罗浩平的耳朵，“幸好今天是我负责回收，不然这脸都丢外面去了。出去别说你是第四培训所的学生！”

    “呜呜呜呜······Ari老师······”罗浩平这下子是真哭出来了，Ari揪耳朵揪的。系统公私分明，揪耳朵的痛觉和任务无关，半点都没有屏蔽，“我耳朵疼呜呜呜呜······”

    到底是对自己教出来的小孩，嘴比刀子利，心却总是软的。Ari最后还是放过了罗浩平的耳朵，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狼狈的罗浩平，语气带上担忧：“020小哥，这个回溯效果是有的吧？”

    “有的，任务完成后，生理状态会自动回溯为录入状态。”

    “他这一身······”

    “噢，这个啊，”020和善地笑了笑，“衣物状态也是会回溯的，只是他等级比较低，回溯得慢一点。”

    话音刚落，罗浩平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服缓缓变化，依稀能看出西装的样子。罗浩平低头看着自己攒了几个月新人补贴专门定做的西装，依稀记起自己第一次出任务本来想有的仪式感，欲哭无泪地发出抗议：“吓死我了······哥，下次搞这种刺激的，可以事先提醒不······”

    “剧情都在任务单里写了，你做好预习，就不会被吓到了。”

    020揉了揉他回溯后的头发。罗浩平打了发胶，头发并不好揉。看着西装革履、头发有型的硬朗帅哥没出息地一把鼻涕一把泪，020脸上笑意更甚，觉得今年的新人还挺特别的。

    菜且天真，有种没出息的好玩感。

    “以后都是这样，习惯一点啦，小帅哥。”说完，020抬头，看见Ari对着罗浩平这一身骚包的装扮翻了个白眼，笑吟吟地补充道：“下次换身衣服吧，咱们一般不当特工。”

    四周警报灯疯狂地闪烁，乍起的蜂鸣器预示着危险的降临。液体灌底部传来节奏规律的钝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

    020碰碰Ari的肩，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落在烟雾的某处。Ari心领神会，迅速抽出配枪，护卫在020与罗浩平身前，观察四周。

    “传送时间还剩一分钟。”Ari没有回头，保持着警戒姿势：“罗浩平，你安分一点。”

    罗浩平吸吸鼻子，咽下刚说半句的抱怨话。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们三人身后传来。隐隐的嘶嗬吐气声让罗浩平浑身发冷，他咽咽口水，哆哆嗦嗦地扶着020站起来。020拍拍他的后背，对眼下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

    有东西在觊觎着他们。它十分狡猾，没有莽撞地扑过来，而是在越来越浓的烟雾里耐心潜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