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好饿······

    他在潮湿的小巷中拖着脚步，极其缓慢地移动。凄迷的月光洒在他瘦削的脊背上，滑过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灰色的眼睛暗淡无光，空洞地锁定未知的前路。三号从未踏出过那个钢铁铸就的隔离室，他不认识月亮、月光、小巷，但他觉得这个在广阔的穹顶上悬挂的灯球，和隔离室的无影灯肯定不一样。灯球的光照在身上，会在他身后留下黑色的印记。

    这产生在他身后的黑色印记，像极了一些实验员口口声声称颂的“灵魂”。

    我也会有灵魂吗。

    三号迟滞的大脑笨拙地运作。

    什么样的东西，会产生，灵魂？

    他模模糊糊地想，这个问题犹如一个线团，很快就把孩童一般的实验体的思绪绕成一团。他一直保持缓慢的前进速度，一边走，一边努力思考。

    “咦？”有人发出了声音。

    他的目光从迷茫落到实处，他看到一个和实验员差不多的存在，在他的不远处，以他从未在实验员那里见过的表情，面朝着他。

    在三号贫瘠的知识库里，他知道，实验员们是“人”。他猜测过，就像他和腐败蝴蝶是不同的实验体一样，“人”也有很多很多种。

    啊，在靠近了。

    在他的认知里，实验员是绝对不会靠近他的，被放置在他身边的，都是让他来撕碎的失败实验体。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的生命体，是一只很柔软的独角白兔，他想去抚摸。

    他伸出手的同时，狂躁剂从天花板浇淋而下。

    兔子死掉了。

    后来，便是一些痛苦蠕动、看不出是什么的生命体了，他也知道他该做什么了：撕碎他们。

    给他们解脱。

    此刻，那个沐浴月光的存在，正在离他越来越近。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成爪，下肢的肌肉也鼓起来。月光勾勒的面容映入他浑浊的虹膜，他向前出动，姿势像猎杀、又像奔扑。

    一路出逃，颠沛流离，此刻余留的只有饥饿与疲惫。爪子虽利，却没有力度，以至于落在颈侧的衣领上，比起置于死地，更像是求救，或者乞求。

    那个人也伸出“爪”了。

    好弱，爪子一点也不锋利。

    在昏迷的前一秒，三号实验体这么想着。

    “老大，这是哪个部门的啊？”红鼻子的虎皮鹦鹉落在昏睡的三号的头上，啄了啄他乱糟糟的头发，大喊大叫着：“约翰要状告虐童！”

    020把刚做好的爆米花倒进鹦鹉约翰常用的红色大碗里，空闲的右手心虚地摸摸鼻子，“不知道······”

    员工的个人信息一般存储在芯核里，而这位小朋友的芯核已经碎了。

    自系统为020颁发精神稳定buff后，工作一结束，020就会受到精神屏蔽，认知会受到一定干扰，对小说角色和系统内员工都是脸盲的。但今天晚上传送回小区后，020还是注意到了这个小朋友。

    虽然认知受到了干扰，但是小朋友头上红得刺眼的危险状态标志，020还是能看到的。

    是出师不利的新人吗？

    020刚想走过去问问，这位新人同事就直挺挺倒向了他。压在身上的重量很轻，身材也不高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020打算先把人运回家救助。结果刚迈出第一步，一块晶体就从小朋友破破烂烂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清脆地蹦哒了几下，碎成了一片一片的。晶体破碎后，发出了微弱的荧光，020心里一咯噔，眼看着微光缓缓熄灭，碎片也随即风化，吹散在夜风里。

    系统芯核储存着员工的信息，在某些任务中，员工会暂时剥离记忆，此时，芯核还会有储存记忆的作用。老员工一般都不会携带芯核出任务，但一些刚入职的新人安全意识薄弱，会把芯核带身上。因出任务时芯核破碎，导致丢失信息和记忆，成为空白人，是新手期员工容易犯的错误中很常见且后果严重的一项。

    020看着芯核的碎末飘向夜空，最后消失在空中游荡的清道夫水母的伞盖下时，心如死灰。

    小朋友的芯核碎掉了，和他不能说没有关系。

    啊，如果上报的话，会拿不到优秀员工吧。

    超市购物卡的福利也一定会被收回的。那以后买菜就要注意节省了······突然想吃杏仁豆腐了，做一点好了。啊，以后会不会就吃不到了······吉利丁供应是限量的。可恶！为什么要限量供应啊！可恶！

    020在幽怨的默念中，轻轻地碎掉了。

    “老大！”约翰尖锐的鸣叫让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020浑身一激灵，“小孩醒了！小孩醒了！”

    悠悠转醒的三号从沙发上坐起来，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笑容僵硬的020。

    020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小朋友，你感觉怎么样？”

    回应他的是尴尬的沉默。

    约翰的绿豆眼一会儿看看眼睛眨也不眨的三号，一会儿看看快挂不住笑容的020，小小的脑子很快放弃了思考，干脆直接把自己的鸟头扎进装着香喷喷爆米花的碗里，“咔吧咔吧”地吃起来。

    “奶油味！好！”约翰欢快地大叫，“老大好！奶油味好！”

    三号转头，又开始盯起约翰。

    “哈哈，这是约翰，是我的联络员。”死亡凝视终于移开，020松了一口气，尽量把语气放缓，观察着面前小朋友的反应。

    “约······翰······”三号歪着头，用晦涩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鹦鹉的名字。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和主系统联络吗？”一提到主系统，020有点心虚，声音弱了下来。

    “什么是······主系统？”

    020心里一咯噔。

    “你不记得主系统了？”最坏的情况出现，020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你还记得自己的员工编号吗？”

    三号依旧是歪着头，灰色的眼睛里都是疑惑。

    完蛋了······

    020捂住脸，泫然欲泣。

    三号伸出手，轻轻戳了戳约翰。约翰挪动身体，在三号失望的眼神里，离三号远了一些，继续快乐地嚼爆米花。

    烤箱发出“叮——”的一声，提醒020面包烤好了。

    一切坏结局在脑中上演，020顿感前途无望，内心归于死水，于是干脆不再想，起身走去了厨房。

    天塌下来，人都得先吃饭吧。

    020戴上手套，拿出了烤盘，香甜的面包味道飘满小小的公寓。

    三号咽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020把面包拾出来，放在小筐子里，又捧起小筐子走向他。

    “没有夹心，不知道你喜不喜欢。”020把小筐捧到三号眼前。

    金黄色、蓬松的，有令人幸福的味道。

    三号的眼睛亮晶晶的。

    唉，是不是头受伤了，有点呆呆的。身为前辈的慈祥缓缓升起，020放下筐子，拿餐巾纸包起一只面包，递给三号：“尝尝？”

    三号亮晶晶的眼睛看了看020，怯生生地拿住了热乎乎的面包，尝试咬下。

    软的、热的，甜丝丝的。像是一个快乐的梦境，让三号不舍得醒来。

    020看着三号缓慢且快乐地咀嚼面包，呼出一口气。

    能吃，人就没多大事。

    把人扛进门时，020就让约翰扫描了小朋友，没有检测出什么问题。看目前的情况，应该就是芯核破碎导致的失忆。

    芯核破碎，员工就与主系统断联了，主系统会自动判定员工死亡。若要提出更改员工的信息状态，需要有E级以上员工的权限。

    020目前只是F级，虽然和E级仅差一级，却有天壤之别。F级员工没有任何权限、根本触及不到员工信息库。

    世界中绝大部分员工都是F级，也就是npc。几乎所有的npc都意识不到自己命运轨迹的存在，只能在既定的路途中走向死亡；只有极少的npc会在濒死时刻觉醒，冲破剧情的束缚，成为穿梭在世界线中的“员工”。

    然而，即使冲破了剧情的束缚，npc也难以冲破“F”，npc尽管觉醒，仍然会丢失成为员工前的所有记忆，还不能像高级别的员工一样，触碰到世界的“真实”，更遑论创立自己的“规则”。而在世界树的最普遍的规则下，员工只有评优这一种晋级方式，而且需要积累五次评优，员工的等级才能上升。主系统每年会颁布四个优秀员工的名额，分系统则会对世界各处数量巨大的员工进行统一评定。

    在很久之前，员工还可以挑选任务，且有充足的准备期。但自从“伪规则事件”后，系统便更改了任务机制，任务随机分配，员工即刻出发。没有任何准备地进去未知的剧情线，低等级员工有时连自己的生命安全都难以保障，也就没有心力去制造铭记时刻，收集高级指标了。

    就这样，整体员工的晋级率被世界树压制在了百分之零点零一。难以跨越的级别限制，还引发了数次员工抗议事件，甚至引得世界树数次变换末端规则，

    历年的优秀员工评定，往往会颁发给觉醒自我意识、选择成为员工的主角或者反派。而020，则是第一个出现在优秀员工光荣榜上的npc，还不仅是一次，是连续四次。如果今年再次登榜，020将成为E级员工。

    但也就是今年，主系统为020颁发了精神稳定buff，搞得020一下班就脸盲。

    愁啊，这下连问人都不知道怎么问。

    020叹了口气。

    三号恋恋不舍地吃下最后一口面包，抬头偷看020。他眼前的人时而忧愁、时而叹气，但总的来看，都还算友好。三号伸出手，拉拉020的袖子，眼神怯懦。

    饿，还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