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我跟小青去长街逛逛,晚膳不用等我们了,您和姐姐们先用。”
缇心月边说边将如漆长发全部收束梳到头顶,用黑色小冠罩住,再用镶有蓝玉的木簪从冠中间的小孔用力一插,满头乌发就这样结结实实的固定到了头顶。
“那今晚的清曲会就给你歇一天假!”王妈妈笑吟吟地应道。
“对了,你前段时间所作的《巴蜀词》甚好,我已找江浙地区最有名的教坊副使帮忙谱曲,词曲相得益彰,很是动人。”
缇心月心内欢喜,嘴上却不敢过于放纵。
失去父母庇护,历经种种磨难,早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缇心月早已学会了收敛锋芒。
“客人们喜欢就好,这曲《巴蜀词》是梨花雪和姐妹们共同创作所得,这功劳梨花雪可不敢一人独占。再说,能为咱们燕春楼做点实事,也算我们姐妹们没有辜负妈妈的再造之恩。”
缇心月作为燕春楼的台柱子,她的话还是有几分份量。
几句恭维让王妈妈很是受用。
王妈妈又道:“不过,下面看官总说,咱们燕春楼优伶虽多,总不及梨花雪半分。姑娘如果得闲,还请在清曲会上演奏一曲,琴曲和鸣,再加上姑娘天籁之音,定能给咱们燕春楼锦上添花。”
“妈妈严重了,下月清曲会,我一定早早准备,不让客人们失望。”
话还没说完,缇心月就换上粗布衣衫,脚蹬黑布长靴,一溜烟跑下了楼。
王妈妈年纪渐长,人也变得絮叨了许多,如果放任她说个没完,还不知道要唠叨到什么时候。
还是先溜为妙。
“小青,咱们走。”
和缇心月身着同样装束的毛头姑娘已在门口的大红灯楼下等候多时了。
“姐姐,别跑这么快嘛。”
名唤小青的姑娘,大眼睛,圆脸蛋,声音清脆,走路带风。
“又忘了?不要叫姐姐,要叫公子。”缇心月补充道。
“嘁,咱们这粗布麻衣,哪里像公子?叫好汉还差不多。好汉饶命,奴家再也不敢了···”
小青憋着的坏像决堤的瀑布,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这下还当着缇心月的面表演起英雄救美了。
“油嘴滑舌的小丫头。”
“那也是跟姐姐学的。”
小青冲缇心月做了个鬼脸,稚嫩的小圆脸却让人恼不起来。
十二三岁真是狗都嫌的年纪。
缇心月不由回想起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当时的自己也是无忧无虑,甚至有点肆意妄为,仗着爹爹妈妈的宠爱,上房揭瓦,下河摸鱼,自得快活。
而十二三岁时的他早已经是小大人模样了。
那个在缇府堂前不卑不亢的少年,那个温润如玉侃侃而谈的少年,那个在年少时就心怀报国之志的少年,如今身在何处呢?
缇心月此时还并不清楚,命运的齿轮阴差阳错,早已将这条线上的每个人都带入了不同的轨道。
“公子公子,发什么呆呢?快来这边看看。”
小青拉了拉缇心月的衣角。
缇心月快步跟上。
“公子你看,这边围了好多人。”
缇心月顺着小青的手指看去,只见桥边一角被人群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儿童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像是花丛中飞舞的蝴蝶。
耳边二胡、唢呐、笛子等乐器的奏鸣声此起彼伏,稚子的欢笑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路人驻足围观。
“各位大哥,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小青早已按耐不住,凭其小巧的身材,像鲶鱼一样顺着人群的缝隙往前面挤。
一边赔笑,一边还紧紧拉着缇心月的衣角。
“滑溜溜”的小青在人群中穿梭并未引人注意,可怜缇心月虽身材瘦削,但毕竟也是成年女子的身高,挤来挤去难免引人侧目。
此刻已被人流挤到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着实有些难堪。
好在二人皆头戴帷帽,黑色的皂纱一遮,宽宽的帽檐一带,薄绢长到颈部,遮住大半张脸。这副打扮,就算王妈妈面对面见了她们,也辨认不出。
“公子,你看!”
一块绿布横在众人面前,尽显春意盎然。
几个小人身着色彩鲜艳的衣服,顺着鼓点的节奏断断续续的扭动着四肢。
小人虽动作略显迟钝,但花样繁多,一会把双腿踢至腰前,一会把手臂伸到脑后。
一团羽毛做的硬物在众人面前飞起又落下,高高低低,牵引着众人的视线。
“这几个小人在蹴鞠呢!”小青快人快语道。
“两位小哥,看你们这幅打扮,是从外地来的吧?”
旁边一大哥借过话茬。
“这是我们蜀地特有的傀儡戏。”
蜀人热情好客,尽管与缇心月一面不识,大哥还是掐头去尾的讲起了傀儡戏的来历。
蜀地湿热,俗称天府之国。独特的地理条件让蜀人过上了安和优裕的农家生活,也形成了洒脱随性的社会风气。
当地百姓自得其乐,为解闷子,当地人用绳子将不同形状的木块串联组合,形成可以随意扭动驱赶四肢的小人,再用细绳牵引,便可驱动小人做出各种形态各异,令人捧腹的动作。
穿上五颜六色衣服的小人,除了眼珠不会动,其他地方与真人无二。
大哥解释了一通,看着二人似懂非懂的样子,笑呵呵的继续看戏了。
“这大哥费劲吧啦讲这一通,好像谁还不懂似的,小时候我姆妈也会制傀儡,当时我和妹妹一起在自己后院里舞来舞去,别提多开心了。”
小青凑在缇心月耳边耳语道。
“可惜,妈妈和妹妹都···”
说到家人,小青的神色有些黯然。
缇心月不知道小青的来历。
只记得当时王妈妈迁过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笑眯眯的让缇心月帮着照看。
缇心月当时就想,王妈妈真是心比菩萨还善,不知道在哪条长街上捡到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子就往燕春楼领。什么阿猫阿狗都领来让她调教,她可没这么大的本是。
缇心月问她会不会弹琴,会不会作画,会不会吟诗,她都连连摇头。
好家伙,一问三不知。
缇心月又问她想不想学点什么。
眼前的小姑娘倒也爽快,冲她咧着嘴嘿嘿直笑。
“姐姐,你看我这样,学不来什么清雅的东西,不过我有的是力气,放牛、砍柴、打水我都在行!只要咱们这包吃包住,我保证吃的比牛少,干的比牛多。”
缇心月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差点气的背过气去,最后还是在王妈妈的劝说下,决定让这个小姑娘暂时先干点杂活,十来岁的小孩子,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长大。
小青就这样名正言顺的成了燕春楼的杂役。
说是杂役,这么小的姑娘在前堂跑来跑去,不怕贼偷也怕贼惦记。
更何况小姑娘说话办事没个轻重,万一得罪了什么达官显贵,燕春楼也承担不起。
缇心月跟王妈妈放心不下,最后决计让小青帮着缇心月跑跑腿,干点杂活,在缇心月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转眼快两年了,小青一直都是那个初见时天真烂漫的孩子。
光长个子,没长心眼。
缇心月还是第一次听到小青提到自己的家人,第一次看到活泼开朗的小青也有这么神色黯然的时候。
她心里涌出一阵酸楚。伸出手去拦住了小青的肩膀。
她没有多问。
一些不能言之于口的悲伤,慢慢去消化,只要别轻易触碰,很快就能在伤处长出新的血肉。
小青如此,她亦如此。
“兄弟,听说今晚长街有烟火展,请问是否知晓具体的表演时间?”
一只陌生的手伸了过来,拍了拍缇心月的肩。
这蜀地的人还都挺自来熟,缇心月心想。
转身看去,迎面两个女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个女人身穿抹胸红裙,胸口的雪白像跳动的小白兔,一动一颤,没有半分遮掩,丰腴有余,尽显媚态;另一个女人身着一身翠绿色长裙,衣裙紧贴在骨架上,似乎想走幅清新淡雅的风格,然而许是身材太过干瘦,皮肤又黑,这套装束就显得特别不伦不类了。
就这审美,在燕春楼提鞋都不配。
“沈爷,这二人穿着粗布烂衫,怎会是有欣赏烟花雅趣的主?”
“就是就是,咱们有这时间还不如去胭脂店买点胭脂,听说西市苏姨研制了最新款的胭脂,那颜色别提多诱人了,今夜我们姐妹俩涂上好好伺候伺候您。”
“是啊,别跟他们啰嗦了,快走吧。”
两个女人簇拥着男子往前走,没给他停留的时间。
男子软塌塌的任她们二人架着,像傀儡戏里的提线木偶。
被二人架在中间的男子与缇心月擦肩而过,微微抬了抬头,表情先是一怔,随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缇心月闻到从他唇边呼出的淡淡酒气。
人流拥挤着,迅速将两人隔绝,男子的身影融化在人海中。
但那双眼睛,缇心月化成灰都记得。
多年未见,事随时变。
你的父亲一跃成为当朝首辅,在金字塔尖尽享权利和财富。
我的父亲却一朝成为阶下之囚,虽释冤出狱,终是郁郁而终。
好一个沈爷,好一个浪荡公子,好一个首辅之子。
几年前的盟誓,几年前的承诺,都不作数了吗?
缇心月默默转身,握紧了拳头。
沈慕云,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