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的天际线外,太阳慵懒地躺在天边,午后的阳光洒在大地,暖意略略驱散了寒风。
“各位旅客请注意,上海虹桥站到了……”
十一月的华中,列车运行的咔哒声不断减缓,窗外的站台飞速后退。魏潇羽放下泡面桶,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下午两点,到泺中市还要三个来小时甚至更多。
收垃圾的乘务员迟迟不来,她伸了个懒腰。七个小时的高铁坐的她尾椎骨快变形了,更悲催的是她竟然还要再坐三个小时。
与其坐在这继续折磨自己的尾椎骨,不如起来上个厕所,顺带把垃圾扔了,做个文明好公民。
过道堆满了杂物,挤得要死。魏潇羽端着盛了半桶汤的泡面桶,一边喊着借过一边挤到了车厢末端。人多物品杂,她感觉自己把这辈子的借过都喊完了。
好在汤一滴没洒。她走到垃圾桶前面扔掉垃圾,摸了摸额头,后知后觉有点热。
车厢人多,幸好没穿外套挤过来,要不然指不定往哪蹭一身不知道什么东西还热得要死。她暗自庆幸,转头望向厕所。意料之外,门是锁着的。
从车厢中间好不容易挤过来,结果厕所还有人,魏潇羽有点郁闷,靠在厕所门旁边。
列车慢慢停在站台旁,车门洞开,厕所就在车门的斜对侧。华中毕竟不像中国最南端那样四季宜人,凉风卷着微寒哗啦啦冲进原本还有点热的车厢,直往人领口钻。
先前的暗自庆幸立刻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魏潇羽下意识抱住胳膊躲开车门风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她又不太想回去,万一这个人突然出来然后有一个人完美衔接半路截胡让她再等五分钟,她会欲哭无泪的。
魏潇羽干脆选择什么也不想,拿出手机顺手打开了G站。
G站名称取自英文单词Gravity,是一个全网知名的视频网站,有动漫新番和up主视频分享等在内的许多内容。魏潇羽原本只是一时兴起在这里发了几段视频,没成想收效出乎意料,许多观众都对她表示支持,希望她能继续做下去。观众鼓励之下,她逐渐成了一个拥有几十万粉丝的音乐圈UP主。
这次去泺中主要是为了一个音乐圈的交流活动。泺中一个名为ALLEGRO的知名音乐工作室联合中国音乐家协会敲定了一个带有私人性质的全国钢琴大赛,第一届将在几天后开始。为带动热度和引流,ALLEGRO工作室邀请了多位音乐圈知名博主观赛或者作为评委出席。这次应邀者中也有她一个。
联系她并给她发请帖的是圈内一位熟识的同行徐梦清,她同时也是ALLEGRO工作室的一位成员。两人之间的联系主要靠G站自带的私信功能。
徐梦清给她发的上一条私信停留在两小时前:你大概几点到站?我让人接你。
魏潇羽勾了勾唇,打字:晚上六点,G279次列车,广汕南站到泺中西站。
消息石沉大海。
魏潇羽正寻思着要不要再客气两句,微信响了两声,是好闺蜜唐珞诗。
诗:姐妹不够意思哦,来泺中不通知我一声。
诗:听说你要参加一个什么比赛?姐姐先祝福你取得好成绩。
魏潇羽秒回:一个钢琴比赛。
森屿麋鹿:不是,我是去当评委,现在在车上,快冻死了。
诗:在车上还冻死?你这车是敞篷的?
森屿麋鹿:没,靠站开门,我在等厕所,就站在车门旁边。
森屿麋鹿:不过这么一说,冬天坐敞篷火车好像还挺潮的。
诗:敞篷的还能叫火车吗?我怎么总感觉像灵车……
诗:不过你现在在车上吗?
森屿麋鹿:对。
下一秒唐珞诗甩了个电话过来。
魏潇羽下意识把电话拿远一点再按接听键。唐珞诗的夺命爆炸音她早有领教,作为一个音乐人,她得保护耳朵。
“小羽!你啥时候到泺中?姐姐带你耍!”不出预料,音爆一样的嗓音顺着电磁波迎面袭来。
魏潇羽刻意压低了声音:“到上海了,预计晚上到泺中。你小声点,公共场合注意一下。”
唐珞诗接下来的感觉像是盖了一层水下音效:“今晚就到吗?啥时候?姐姐来接你!对了,泺中挺冷,你多穿两件衣服,别冻着了……”
“不麻烦你了,赛事这边有人来接,”魏潇羽少见地打断别人,“就是做一天高铁身体和被灌了铅一样,腰酸背痛。”
“哎呦我滴宝,你回头好好休息,一天高铁确实累,”唐珞诗语气里透出难抑的兴奋,“你高考完后就没再来泺中吧?我跟你讲,变化老大了,回头姐姐带你游山玩水,,赏大美泉都。跟姐混,姐带你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泺中以风景名胜闻名全国,兼有深厚文化和壮美风光,城市地底遍布的泉眼更是一绝,泉水甘甜清冽,因而得名“泉都”。
“少来,我来这有要务在身,不能光和你玩,”魏潇羽又一次被唐珞诗的不正经逗笑,“上个厕所,挂了,回头再聊。”
“拜拜,姐姐我要出去玩了!”
扣掉电话,魏潇羽收起手机,门锁像是约好似的咔哒一响。
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一道并不很陌生的目光。
男人五官清秀而标致,脸型端正,头发梳成偏分,右偏部分一绺刘海卷曲着挂在额前,半边泛着蓝光的镜片下杏眼大而明亮,眼睫密如鸦羽,张扬的外双眼皮内折在上眼睑,毫不收敛地衬托着他炯炯有神的目光。
空气中氤氲开一股似有若无的薄荷香。
好像正在运行的电脑被烧坏了CPU,魏潇羽懵在原地,大脑宕机。
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有痛感,应该不是梦。
她在从广汕到泺中的高铁上遇到了一个最没理由遇到的人。
男人无意瞥了她一眼,棱角分明的侧脸微动一下,随即垂开擦肩而过。
魏潇羽刻意低着头让碎发遮住脸,控制着步伐走进厕所,回头锁上门,憋到喉口的气终于呼出来。
卧槽。
真的是他?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
她下意识又拢开挡住眼睛的碎发。
心里飘过一万个问号,她洗了把脸,看向洗手台镜子。
圆而白皙的脸上,桃花眼被略微下垂的睫毛盖住,连带着盖住了眼里疑惑而掠过一丝惊慌的光。
她洗了把脸,学生时代的往事云一般拂过脑海,泛起阵阵涟漪。
想了想,她给唐珞诗发了条消息:你还记得咱一个高中同学吗?
唐珞诗秒回:哪个?
森屿麋鹿:就那个,琴弹的特别好听,长的挺清秀,眼睛超好看的那个……
那头没立刻回答,甩了一个“我懂了”的表情包,然后又发了一句话:直说是商zhi(秩)嘛,那不你青梅竹马吗?我记得你之前说不喜欢他了,旧情复燃了?果然,女人都是会变心的动物。
拉满的八卦气息隔着屏幕扑面而来。魏潇羽有点无语:不是,那个字念yi(轶)!还有,你不是女人吗?我现在已经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好不好?只是在火车上偶遇了而已!
诗: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一切偶然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
魏潇羽当场被气乐了,看着手机准备欣赏一下这个闺蜜还准备发什么东西好让她有更多理由定罪。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隔了几秒又没了。
诗:等等,卧槽,你的意思是你看见他了?
唐珞诗的说话风格从来是这样,情绪和内容上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隔壁说评书的老大爷都自愧不如。
她腾出左手敲字:应该是他吧……我也怀疑,也许只是长得像……
森屿麋鹿:而且他也不一定记得我了。
诗:话说你看到曾经那么喜欢的人真的没感觉吗?有没有心动?有没有想再去找她的冲动?
魏潇羽只感觉自己浑身散发着无语的美感:滚啊!都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当年闹掰后就没再联系。
两人又聊了会儿天,话题中没再出现商轶。
抵达泺中西火车站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低垂的黑色天幕仿佛要和地面粘在一起,城市繁华璀璨,车站里灯火通明,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装着冬季的温暖。
魏潇羽抱着一堆行李走出出站口,迎面扑来的凉风冻得她打了个寒战。北方城市不比南方,即将入冬时气温猛降到冰点,呼啸的北风裹着寒气掠过行色匆匆的乘客,好似有万千把刀子划开了空气,企图刺穿身上厚厚的绒毛外套。她吸了吸鼻子,寻找徐梦清的身影。
森屿麋鹿:我到了,在站台,去哪找你?
杳无音讯。
又过了五分钟,依然毫无动静。
魏潇羽不禁有点上火。
这年头接人都这么随意吗?随时随地玩失踪?
正寻思着要不要再发一条消息或打个电话,手机突然来电,显示为泺中的陌生号码。
魏潇羽犹豫了一下后接起,对面问:“您好,请问是森屿麋鹿老师吗?”
“森屿麋鹿”是她的微信号兼G站ID。
“是,”魏潇羽礼貌地答,“请问您是?”
“我是ALLEGRO工作室的邢竣明,您可以叫我小邢,梦清姐有点事让我来接你,”对面说话的人声音很年轻,尾音带着几分没褪尽的青涩,“你是在泺中西站下车吗?”
“对。”魏潇羽有点纳闷,梦清姐怎么突然让别人来接她?这人还不知道她在泺中西站下车?
“啊,你知道停车场在哪吗?”
“呃……不知道呢……”
许久没来泺中,西站早已变得陌生,她还真不知道停车场怎么走。
“你在站台吗?你出站后……算了,我去找你吧,你在哪个站台?”
魏潇羽报了站台号,对方表示会在五分钟后过去。
电话挂断,忙音滴滴响着,好似魏潇羽内心飞舞着的疑惑的伴奏曲。
这打的是哪一手牌?换人接还不通知她?这办事要不要这么不靠谱?
她此刻特别想一堆连环夺命call呼到徐梦清脸上质问,能不能给她个准话?到底谁接?几点接?在哪接?
理智和礼貌压下了她的想法。她用左手从衣兜里摸出耳机,找出帕格尼尼的一首随想曲。
她一向会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避免过多的杂乱堵得心里难受。
没必要那么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让自己舒服点才是最重要的。
耳朵里的旋律悠扬,旖旎舒缓,令人不由自主放松了神经。
然后一个声音把她好不容易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一个声音穿过耳机飘入耳鼓:“您好,请问是森屿麋鹿老师吗?”
来人是个男生,长相俊朗,穿黑色羽绒坎肩配湖蓝卫衣和工装裤,拉直的眼尾透着几分轻狂肆意和无所顾忌,如同电话里声音透出的那样,一身青涩尚未褪尽,像是个大学生。
瞧见魏潇羽眼神中的警惕,男生有点慌乱,拽了拽羽绒坎肩的领子,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工作证:“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ALLEGRO工作室的邢竣明,就是刚刚给你打电话的那个。梦清姐有点事来不了,就让我来接您了……她没通知您吗?”
大概没怎么做过搭讪这种事,男生的尾音有点发颤,语气里透出几分紧张。自我揣测魏潇羽眼里装满了“我信你个鬼”五个字,他有些手足无措,索性拿出手机拨通了徐梦清的电话:“喂?梦清姐,咱特么办事能不能到位点?不来接客就算了,还没和人家通知我来接,搞得我和路边那发传单的小丑一样……”
魏潇羽揉了揉太阳穴,脑海中徐梦清的印象渐渐清晰,好像网络上她就挺不正经,没想到现实中更不正经。
这么一想这个叫邢竣明的男生好像还有点惨。
魏潇羽看着眼前这个拘束着打电话的男生,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下一刻徐梦清来了私信:对不起哈麋鹿老师,太忙忘了看消息,没跟你说,小邢去车站接他表哥,我就顺带让他把你也接过来。
她勾了勾唇,回:没事。
停车场距离出站口并不远,魏潇羽总觉得和这么个拘束的男生走在一起很尴尬,于是试着没话找话:“徐老师为啥没来接?她有什么事吗?”
“啊,她……”突然的搭话让邢竣明更尴尬了,“她……就是……这次我是放学正好赶上来接我表哥,她就让我顺带把你接回来……姐你刚才是不是被我吓着了……”
这回轮到魏潇羽尴尬了。这话题找的还不如不找……
接下来的沉默一直维持到走到邢竣明的车旁。
邢竣明殷勤地给魏潇羽打开车门,帮着放行李。魏潇羽想帮忙却总感觉插不上手,一种“我好迷茫我是不是在添乱”的想法抑制不住地从心头升起。前排副驾驶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冷空气送过来一丝异样的薄荷香,一个穿着银灰色及膝长款羽绒的男人下了车,语气漫不经心里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阴阳:“竣明接到人了?这么慢,火车都到站多久了?”
说的好像到站时间不是晚上六点而是早上六点。
魏潇羽不自觉地循声望去。看清男人的那一刻,她的表情差点裂开。
为什么又是火车上遇见的那个男人?
三个小时内某个长相酷似自己学生时代某个男生的人竟然连续遇见两次。
她想拷问自己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
但下一秒两人的对话更是让她差点石化。
“不是,商轶哥哥,梦清姐没跟人家说明白,我颠儿颠儿跑过去差点被当成搭讪的拒绝……”
后面再说什么魏潇羽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四个字。
商轶哥哥。
商轶。
还哥哥。
卧槽。
不是吧。
不会真的是他吧?
她宁可相信唐珞诗玩崩铁抽卡一发十连出了俩金。
记忆里青涩的面孔和眼前成熟的男人渐渐重合到一起。
魏潇羽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没遇见脏东西还是该唏嘘自己碰到了曾经的高中同学。
但此刻她诚实的心想的却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以及,他有没有认出她。
然后下一刻那个被邢竣明叫商轶的男人就转过头冲她伸出手,张扬的外双下眸子平淡如水,表情看不出情绪:“您好,我是ALLEGRO工作室总管理员兼创立人商轶。”
魏潇羽强自镇定,生硬地伸出手回握:“您好商老师,我是G站森屿麋鹿魏潇羽。”
商轶虚握一瞬,眨眼就松开,“您好魏老师。请问您晕车吗?如果晕车可以坐前面。”
魏潇羽几乎是习惯性地回答:“不用了,谢谢。”
话刚出口才意识到问题。自己确实有比较严重的晕车,平时坐车一定会靠前坐而且不能看手机。
不过这么久,她不相信他还会记得这么多,决定把这句话当作面前这个陌生的“熟人”的象征性善意。
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主路里滚滚的车流,魏潇羽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里回不过神来。
世界真大。世界真小。
“姐,你是第一次来泺中吗?”大概是没正对着她的脸,邢竣明稍微放开了些,主动挑起话头。
“没……呃……”魏潇羽磕绊了一下,正想着该怎么组织语言,商轶很不合时宜地接了一句。
“火车六点零六分到的站,她比我晚十多分钟出来,停车场都找不到,这路痴样像来过的吗?”
话里带点阴阳,听着莫名其妙。
而且话里透露着听了她和邢竣明通话的嫌疑。
魏潇羽不禁有点火起。
哪有老同学见面先戗人一脸的?
还是见到大概算是甩了自己的女生,心里抹不过去特意下战书?
算了,装新人要装的到位,而且他估计也没把自己当老同学。魏潇羽忍了忍。
邢竣明脸色有点难看,小声道:“哥,咱说话可不可以过过脑子?这人可是你请的,这待客方式不怕给人劝退了?”
细若蚊鸣的声音倒没令魏潇羽完全听不见。提取到了某个关键词,她的思绪顿了一下。
这人可是你请的。
人是你请的。
你请的。
合着徐梦清只是个传话的,真正的“幕后boss”是他?
他这水怎么埋那么深?
脑子里一万个问号还没飘过去,下一刻商轶扬起一条眉毛,唇角一勾:“我只负责请客,不负责待客。”
魏潇羽感到自己的耳鼓在地震。
这就是传说中的“欠钱的比借钱的跩,赴会的比请客的慌”吗?
商轶后仰在副驾驶座上,座椅靠背被他压下去好几度,如同沙滩上的躺椅。他闭着眼,眉头微皱。
副驾的车窗被他打开一条小缝,微微几丝凉风顺着窗缝溜进来,拂过他的脸颊。
“姐,那个,希望没影响到你,我哥说话就这样……”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哥留下的烂摊子,邢竣明说话磕磕绊绊,“对了我好像没和你说,他叫商轶,我表哥,我们工作室的总管理员……”
“我自己介绍过了,不需要你再重复一遍,我想躺会儿,一下午车坐的我很累,谢谢。”
商轶咬着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不是,哥,外人面前收着点行不?”邢竣明实在是有些无奈,“客人面前留点形象。”
“不需要。待客殷殷勤勤那一套我装不来。”
大概是彻底无语了,邢竣明叹了一口气,转头决定不再理那个刺猬:“姐,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魏潇羽急忙摆摆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嘛,能理解。”
邢竣明还想再说什么,转头看见他哥一副超然物外的吊样,决定换个话题:“姐,你喜欢什么乐器啊?”
“我是……拉小提琴的,”魏潇羽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右手,“但我也喜欢像钢琴、萨克斯和吉他之类的乐器。”
邢竣明点了点头,“我哥是弹钢琴的……”
似乎意识到他好不容易岔开的话题又无意间回来了,邢竣明猛地住口,擦了擦汗,回头继续扶着方向盘。
手机意料之外地响起,并不小的铃声似乎连带车里的空气都吓着了。魏潇羽猛一个激灵,拿过手机,是舅舅栾正杰的电话。她下意识抬头,商轶用余光瞥着她,眼角藏着的几分“不静音会死吗”的不悦感毫不掩饰。
她有些尴尬地接起电话,压低声音:“有啥事?”
“没事,听说你回泺中了。想你的高中了吗?”栾正杰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
魏潇羽的父母结婚出于政治联姻,毫无爱情可言,在一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冲突来得比巴以边境都猛,魏潇羽从小在东昌郊区小镇的舅舅家长大。高中毕业后舅舅栾正杰带着魏潇羽离开泺中跑去上海,在家族亲戚的帮助下勉强立足,而魏潇羽后来又一个人跑去广汕。
“没有,参加一个活动,顺带见见老同学。”魏潇羽声音毫无波动。
“行。你好好玩,有事给我打电话,注意安全。”
“好,拜拜。”
嘟嘟声从听筒里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魏潇羽缓缓放下电话。栾正杰一向这样,刻意和别人搭话,别人接起话头想说话了他却又不愿多聊,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现在心事重重的似乎并不是他。
有的记忆就像白纸上一道道油性画笔留下的色彩,你尽全力用名为忘记的水去洗它,颜色不仅不褪去反越发清晰。
舅舅、姥姥和那座小村镇,过往的回忆渐渐溶解了她的思维,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不知不觉地浮出时空长河。
那年夏天,村镇上来了一个当时并不多见的钢琴老师,每天都抱着他的电子琴在他家的校园里演奏。
一个偏僻到地图上查无此处的小镇竟然来了一个钢琴老师,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引得全村人——尤其是小孩——纷纷前去看热闹。很多老人小孩没见过钢琴,更没见过钢琴师,对看到的一切都很好奇,毫不收敛自己的指手画脚。
姥姥没能力带她,舅舅白天上班,缺少爱的魏潇羽性格沉郁内敛而慢热,没有朋友的她只是每天去听钢琴老师演奏聊作消遣,村里人的三分钟热度过后,她依然在那里,一个人坐着听。
当然每天除了她,还有一个小男孩也一直听,偶尔还会和钢琴师聊两句,熟悉的模式让魏潇羽不禁浮想联翩。她从未试图和他聊天,就像她从未试图融入这个并不欢迎她的世界一样。
东昌的夏季,阵雨断续,铺天盖地的雨滴怀着对泥土的渴望义无反顾地冲向大地,在地面和人们身上粉身碎骨,化作几块水渍渗入衣服里,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跟着人们留在地面上一样。魏潇羽穿着小白连衣裙,举着伞,小小的身体在雨中独行,镇子的水泥路上没几个人影,院里的钢琴师也没在演奏。
也难怪。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在这个点出去的多半会被村口大妈鉴定为缺心眼并收获她们腹稿几万字的评价。
可她宁愿当那个冤种,这样还能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他人提及,而不是在这个巴掌大点的村镇里像个透明人,好像自己从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雨滴噼噼啪啪打在伞面,雨幕如同一块巨大的黑白滤镜,裹着潮水一般的失落冲击着她的世界。水泥地坑坑洼洼,魏潇羽冷不丁脚下一滑摔在泥水里,洁白的裙摆立时沾上泥渍,皮肤白嫩的小腿蹭在地上,疼得钻心。
她抿着唇,两只手撑住身体,膝盖因疼痛而不由自主地屈起,伞歪落在一旁,雨滴立刻冲进她的发丝,起毛的头绳被雨水冲洗得发皱,连带着心也被雨浸泡得皴皱着,每一个褶子里都藏着无数难以言述的苦涩和绝望。
然后一只手递到她面前。
她仰起脸,圆圆的脸蛋苍白,桃花眼蒙一层水雾,倒映着孩童和她一样稚嫩而懵懂的脸。
“起来吧,地上脏。”
男孩和她差不多大,外双肆意张扬地点缀他澄澈的杏眼,白T恤和黑短裤像极了横排的琴键,手里的伞遮住了铺天盖地的雨,脸庞一如他入神地听着琴声悠扬时。
魏潇羽忘记自己浑身湿透,皱巴巴的心在一瞬被他温柔的目光捋平整,委屈和苦涩纷至而下,化作眼周一阵阵的酸涩和滚烫。就像她应该这么做一样,她猛地扑进男孩的怀里,泪珠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大滴大滴,浸满了女孩无以描述的悲伤,烫的人心口发紧。
“我不开心,我家人对我不好。”
“我爸妈天天吵架不愿理我。”
“我爸妈一点都不爱我。”
“没人愿意爱我。”
漫天大雨之中,女孩抽抽噎噎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倾吐而出;有湿润沾染了男孩的心,分不清是雨抑或是女孩的眼泪,干涸在心底;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过雨幕,汇聚在夏风里,湿搭搭蒸发了泪痕,留下一片紧皱的疼痛。
好像生锈的八音盒重新被洗过上了发条一样,哗啦啦的雨声变作琴声,包围了两个孩子,如聋人世界里的一抹音。
忽然,一阵不属于回忆的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把她拉回现实。由于坐在后排,魏潇羽没系安全带,强大的惯性把她用力朝前掼过去,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魏潇羽皱眉闭眼准备结结实实撞一下时,一声巨响,一团白色的柔软裹住了她的脸。
“我草泥马!会不会开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