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一人独饮,醉意微醺。
房门紧闭,门外笙歌燕舞,香云楼里如同往日般吵闹。我披上那件与鲜红里衣截然不同的素净披风,撩起酒杯踱步走向一侧的楼台。
放眼望去,灯燃满城,是白雪飘摇也盖不住的流光溢彩。这便是华京,仿佛各处都散发着富贵繁华的气息。
但我早就将这里看厌了。
我伸手接住了一片雪,看着它在指尖缓化成水。
你是从何处飘来?可乘过那关外的风,沾过那关外的雨?
那时的我正为赎身一事而烦忧,不甘地向往着他那般的自由。
我从未想过,我与他,竟会有重逢的一日。
————————————————————
琥珀酒,碧玉觞,古琴涔涔,玉袖生风。
我入了香云楼后不知第几个年头,被拉去了陆家,给陆家大公子陆纪辰作陪。我与他初见在香云楼,他本不是去寻我的。那日花魁娘子不得空,他落了空,便瞧见了我,后来便记住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进陆府。
“茉黎娘子仙姿玉色,舞技超群,依陆某看,这香云楼的头牌,应当换人了。”
“陆公子谬赞了。”我并未抬头看他。
或者说,我不想。
“落叶送秋,不知茉黎娘子可愿随陆某一同去园子里走走。”陆纪辰向我走来,握住我的手。纵使不愿,我也无法拒绝。
“万分荣幸。”
“请。”
这陆家虽不比皇亲国戚,鸣珂锵玉,但也算得上是荣华富贵,在这华京无人不晓。
家宅堂皇,层台累榭。青石从中铺,潺潺碧水流。枫红过墙,纷黄旋落。
我当时在香云楼不算出名,极少去到贵人府邸,这般的内宅景色,是第一次见。
园林未至,斜侧传来动静。我放眼望去,却不知究竟。
陆纪辰当然也听到了,眉毛微挑,眯起双眼,两袖往身后一甩,向那院子走去。
秋色满地,踏叶而行,沙沙作响。
漫天梧桐叶下,站着一男子,红裘加身,左手持弓,右手抵箭,悬横于胸口,却迟迟未射出。陆纪辰扬头望着,似是等待,似是审视。
终于,一箭发。但只落在了草靶边缘。
陆纪辰作了一声笑,听起来是轻蔑的,嘲讽的。
“二弟的箭术,还有待长进啊!”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也笑了一声道:“论箭术,我自是无法与大哥相提并论的。不知大哥可愿做个示范,以解小弟之惑。”
陆纪辰走过去一把接过弓,从箭筒中抽出一箭,搭弓,射发,正中红心。他满意一笑,将弓箭随手丢给了男子。“这练习箭术呢,急不得,二弟虽说进步是慢了些,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什么起色。不过呢,只需勤加练习即可,若我得空了,也可来指导你一番。”
那男子拿着弓的手悬在半空,看着陆纪辰,笑道,“多谢大哥。”
“那我便不打扰二弟练箭了。”陆纪辰转过身,带着我离开了院子。
一番漫步向他行过辞礼后,我才长舒一口气,为不用再对着这幅面孔假意迎合而感到一丝舒心。
然将踏出府时恍然发现头上少了一支簪子,是陆纪辰之前赠与我的。我并不喜欢那般奢艳之物,但日后指不定还要见到陆纪辰,故而便丢不得了。于是我向侍女打了声招呼,回去寻簪子。
一路找去,却不见踪影,不知不觉来到了方才的那个院子旁。我向院子中望去。刚刚的男子仍在梧桐树下,鞠躬瞄靶。
听陆纪辰对他的称呼,他应该就是陆家二公子陆翌。早就听闻这华京陆家有一个文武皆通的嫡子,和一个只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浪荡庶子。
这陆翌在华京也算是出了名的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文不成,武不就,又是家中庶出,自然不得器重。
良久,一箭离弦。
这只箭却有破竹之势,穿过纷纷落叶,直射靶心。我细看那草靶,靶心被射穿,一片梧桐叶被死死钉在了靶上。
陆翌许是听到了动静,收弓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眉眼间,是与方才全然不同的冷峻。
莫非……他方才是在做戏?
想到这里,我也无心再寻簪子了,在院子门口向他行了礼,匆匆离开了。
————
夜幕低垂,银河清梦。灯火之中,繁叶半明半暗,随风摇曳。
我坐在房间一侧的楼台中,拨着琴弦,心中却仍回想着那穿靶一箭。
乍然,树影窜动,一双黑靴点地。我心头一紧,琴音便也断了。
余音回荡之间,那位不速之客开了口。“一曲将尽,却错了音,娘子……有心事?”
这声音……略有几分耳熟。我抬头,竟是陆翌。
他一身夜行衣,与白日截然不同。看来我心下猜想八成是真的。
那他此行来,怕是来堵嘴的。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藏的,说清楚了,日后我也落得一个清净。
“陆二公子深藏若虚,不见圭角,妾身佩服。”
陆翌眼里闪过几分诧异,“娘子这话何意,我此番来,只不过是为了将一物归还与娘子。”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支簪子。这正是我白日里丢的那一支,竟被他捡到了。
我站起身,靠近了他一些,方要伸手,他就将簪子收了回去,只不明意味地向我笑着,八成是要与我谈条件。
“陆二公子不必如此,这满城谁人不知您素日里不喜文不善武。您既已煞费苦心地经营自己的名声这么些年,就算妾身将今日所见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
也是难得,我竟如此直言。
不知怎么,对着眼前的这个人,我不想像对其他香云楼来客那般做半点违心迎合。
陆翌就这样看了我许久,笑着将簪子递给我。“娘子莫动气,是在下深夜来访,唐突了。”
我接过簪子,在手中磨搓着。
他似乎没有想走的意思,视线缓缓移至我的手上。“娘子很喜欢这只簪子?”
喜欢?这般境遇下,我喜欢或不喜欢,又算得了什么?见什么人,便作什么打扮,一举一动皆是投他人所好。他们喜欢,比我喜欢,重要得多。
“多谢公子替我将簪子送来,夜深露重,公子早些回去吧。”我不想再多言,行过谢礼,便走开了。
我把那簪子放进了匣子之中,再朝楼台那望去时,已不见人影了。
————
那日初见之后,我竟常常会想起他。倒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好奇,好奇撕下伪装的陆翌是何等模样。
但这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加之不久后香云楼将行夜宴,不单单是花魁娘子,我们这些人也要做准备,便也渐渐不再去想了。
香云楼在华京也算是极有名的,夜宴当晚,热闹非常。
我坐在房里的梳妆台前,丫头彩玉帮我梳着发髻。眼前的窗开了半扇,向下能望见中庭的景象。今日来了许多贵客,相互之间少不了一番寒暄。
我漫不经心的看着人群,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红裘加身,黑发半束。那人缓缓侧过身,是陆翌。
他应当也是来看花魁娘子的,至于是真的想看,还是做样子给别人看,怕难知晓。
忽的,他转过头,目光与我对上。他神情似乎未有变化,仍是笑着,但其目光却迟迟未从我身上移开,不知意味。
“彩玉,把窗关了吧。”猜不透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我并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夜宴不久开始。金笼香烛,琴曲缠绵。
几支歌舞罢,在众人的仰首期盼下,花魁娘子上了台,我与另几位娘子一同跟上,为其奏乐。
缓急交错之间,我朝着席中望去,便见一双双入了迷的眼睛。
我看见陆翌了,一身红裘,纵使在角落,也显眼得很。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的目光朝向着我。
一舞罢,众人自发拍起手来,赞许声隐隐阵阵。
“好!”
众人纷纷转头去寻那洪亮的声音,只见陆翌站在席中,自顾自笑着鼓掌。
“真是毫无礼节!”席座中传来几声鄙夷。
真真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模样。可他那眼神,分明落在我身上。
那这声“好”,又是说给谁听的?我望着那双眼,竟险些忘了随花魁娘子一同行谢礼。
夜宴将散,几分凌乱。
终于要结束了,这个无趣的夜晚。我看着席中众人,清醒的只在少数。
陆翌呢?怎得不见人影?我也不知,我寻他做什么。
罢了。我不想再停留在这喧嚷之中,转身上了二楼。
方至房门前,身后便传来声响。
“娘子又是关窗不见我,又是提前离席叫我寻不得你,真真是狠心啊。”
转过头,只见陆翌靠在柱子上,双手抱在胸前,歪头笑着。
“公子寻妾身做什么?”
“茉黎娘子琴艺了得,琴声中可闻悲凄,可感寒凉,令陆某魂牵梦萦。”他缓缓向我靠近,直至与我之间只隔一人的距离。“不知何时可以得娘子赠曲一首?”
“您怕不是醉了,今日一曲,满座皆欢,何来悲凉?”我闻得见他身上的酒味,没有抬头看他。
“公子喝了许多酒,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转过身,欲回房中去。
“娘子这是又要赶我。”
我于是又回过头去。目光正撞上了他那双眼睛。生得确实好看极了,大概任谁都难以否认吧。
“今日香云楼不留客,对不住,陆公子。”
“好。”陆翌双眉一挑,“那便不叨扰了。”
我望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哪有半分他口中的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