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我许久未见到他了。直至一晚,我从一宴席献乐而归。
夜里,街上没有多少人,耳畔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倒是清静。
帘子被风撩起,我看见了一黑衣,驾马而行。不过那马行得慢,我只瞧见他一眼,他便落在了马车后面。
此人,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彩玉,停一下。”
马车停了下来,车轮不再发出声响,隐隐能听见那马蹄声,越来越近。
我撩起帘子,那张脸恰出现在车窗外。黑衣冷面,同平日里那副模样,真是毫无相像。
陆翌看了我许久,忽地一笑。这一笑,倒有了几分之前的感觉。
“茉黎娘子,这么巧。想来陆某与娘子之间,还是有缘分的。”
我不知他为何做此装扮,不过感觉这才更像真正的他。
“陆公子抬举了。”
“改日陆某定来向娘子讨杯酒喝。”他将缰绳一松,慢悠悠地去了。“到时候娘子可不要再拒人于门外了。”
回了香云楼,我坐在房中的桌前,回想着陆翌方才的样子。
倏地,随着树叶的沙沙声,一个人影出现在一侧的楼台上。
“娘子可得空?”
陆翌背着双手,仍是刚刚的装扮。
他分明说的是“改日”……兴许是说给彩玉和车夫听的。也罢,我此刻并无睡意。
“公子想喝什么酒?”
陆翌听罢愣了一会,许是没想到我会做此回应。“娘子的酒,都是好酒。”他背着手走到桌前坐下。
我从一旁的柜中翻出一瓶杏花酒,拿了两只酒杯,斟满酒,将一只递向他。
陆翌接了过去,将酒杯在手中绕了绕,一饮而尽。
我看得真切,他手上划了几道伤痕,有新的,有旧的。
“陆公子那副游手好闲、寻欢作乐的模样打算做到何时?”我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陆翌放下酒杯,顿了顿,转头望向楼台外。
一切都很静,风声似也停下,等一个回答。
“这华京,若要有陆翌,便只能有这样的一个陆翌。”
我当时半清半楚,后来他常来我这讨酒喝,一次一次的,我也渐渐知晓了全貌。
他是庶出,生母去的也早,在陆府过得并不顺心。
陆父对自己的嫡子寄予厚望,陆母更是对其宠爱有加,然实际上陆纪辰文武皆不算精透,只是更会自我吹捧和邀功。陆翌幼时随着陆纪辰一起学文习武,他是做得更好的那一个。但陆父将嫡庶看得重,加之陆翌的生母不和他心意,所以他从未给予陆翌任何肯定,反而冷眼打击。
一次狩猎,陆翌隔着繁密枝叶向陆纪辰未射中的鸟补了一箭,鸟儿即刻坠地,这一幕恰巧被当时的武将李昭目睹了。李将军找到陆父告诉他,此子年幼,箭术便得门窍,当是可塑之才。回到陆府,陆翌便遭了家法。
几年后,华京中,便有了一个整日玩乐的陆二公子。
他有几次说起边关之事,我能猜出几分,他的心在西北。
人也终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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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与他见面、相谈,似乎也成一件很平常的事。
直到那晚……
香云楼内,奢香弥漫,歌舞不断。
“娘子,今日顾家公子又送了您好些料子和首饰……”彩玉跟在我后头。
“都放起来吧,不必给我。”我向房间的方向走去。
“妈妈说,您三日后便要去祁府献舞,让您紧着些,切莫出什么岔子,此次宴会还有……”
“知道了。不必跟来了。”
房门关上的一刻,外面的喧闹才没那么刺耳扰神了。我将红色的披风解下,挂在一边,翻出一瓶杏花酒,在桌边坐下。倒了两杯酒,一杯放置在对面,自己拿起另一杯。
我看着杯中的酒,几分空虚。几杯饮尽,腹中暖意翻涌。
对面的酒杯里,烛光摇曳,漾出几分清冷。
忽而楼台处一阵沙沙声,紧接着是轻盈的触地声。一道黑影,我没有转头去看,我知道是谁。
“娘子独自一人在这儿饮酒,岂不寂寞?”那人徐步走近。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竟会期待这个声音的出现。
直至他走到了桌前,我才抬起头来。面如冠玉,眉眼疏朗,玄衣束发,何其潇洒。自从那次我在马车上看见他一身黑衣后,他便经常会穿着这样的便衣来见我。
“公子好身手,每每放着宽敞正门不走,便要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我缓缓又倒上一杯酒。
“我不喜那脂粉奢香之味,熏得人头晕目眩。”
可不是吗,这终究是烟花之地。
“那妾身可得离公子远一些,免得坏了您的心情。”我拿着那杯酒,背离他走向墙边的舞衣,那是三日后要用的。
说不出的,竟有些失落。
“娘子这儿,不同。娘子您,也不同。”
相同或不同,又如何呢。
“娘子这酒,可是为我而倒?”
“无人作陪,满杯为伴,公子想喝,便喝了吧。”我这酒,倒给谁,我也不知。该倒给谁,能倒给谁。
“想来,我竟从没见过娘子的舞姿。”
“妾身倒是见过公子练箭。”我仍然记得,黑发红裘,一箭穿靶。
华京的夜,喧嚷声迟迟不肯退去。红烛摇曳,不闻一语,只有门外、街道上的隐隐欢笑。
这样的夜晚,从前都只是我一人的无言。如今倒是有几分不同了……
“西北边关近日不太平,朝中将拨两支军队,到夏州。”
我一时顿在原地,周围一切仿佛失了形声。我知道,终究有这样一天。只是以前不知,会在何时。
“什么时候?”
“三日后。”
我并未转身看他,走向一侧的楼台。
满城灯火。
他没将话说透,但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留在这华京,在这嫡庶贵贱大过真才实学的陆府,他便永远只能是那个花天酒地的陆家二公子。这满城繁华,对我而言,不过是无味日子里的嚷嚷之音,对他而言,不过如束缚其中的泛泛喧闹,与负累一般无二。
神思恍惚之间,陆翌已来到身旁。
“夏州……”那儿和他平日夜里去的训练场可是全然不同的。准确些,那儿哪是训练场,不过是片荒地。
“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想好了?”我低头看着手中的酒。
“是。”虽是笑着,但答得坚定。
他曾和我说过,在边关,军营里不问出处,只看忠心与能力。
他此去,是要从兵卒做起。甘愿舍下富贵,做无名之辈,这样的人,在华京也是少见。旁人也许会笑他傻,但我却有些羡慕。
我终是转过身去,细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眼眸里,有我难以拥有的东西。
“此后再难有重逢,无可相赠,望君偿愿。”我向他举起酒杯,“公子,珍重。”
他伸出手,在触碰杯壁的一瞬,犹豫着,最终就着我的手,将一杯饮尽。
他后退一步,似是很郑重地,向我行了一记叉手礼。
“茉黎娘子,珍重。”
说罢,从楼台翻越而下至街巷。一道背影,走得如此潇洒,毫无牵挂。
我就这么看着,看着他消失于万家灯火尽头。
夜色深重,寒意袭身。
我回到房内,放下酒杯之际,恍然发现榻上放置着一个包裹。之前回来时,它不在那儿。
我坐在榻边,轻轻将其打开,之间一件白裘浅蓝披风,叠得十分工整。展开,指尖拂过,触感轻柔滑顺。
倏地,看见披风右角上,绣着一朵玉兰,悠然盛开着,洁白、雅致。
白色玉兰……一时心中翻涌,自己都说不出是何滋味儿。
陆翌,这朵玉兰,我该如何来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