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澈刚软下去的时候,还能听见他竭力而刺耳的呼吸声,到了现在,竟彻底地安静下去。山黛微微颤抖着手探向他颈部的动脉,见血管仍有跳动,便不敢彻底安下心去。
几位年长的太医由侍卫护着,一左一右地将周怀澈从山黛怀中抬了下去,只留她裙上那一滩逐渐干涸的血,方才平息的席下又响起了窃窃的议论声。
山黛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气来,刚想随太医一道退下看看情况,面前却突然横上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刀。
“王妃娘娘,多有冒犯,还请留步。”御前侍卫垂下头道,手上刀柄却不松。那双眯缝的长眼上下扫视山黛一番,透出些让人不适的精明。
山黛无奈举起手来。毕竟这酒最后经手之人是她,身世又来历不明,怀疑的对象中自然有她。
好在方才她趁乱将那盛着钩吻草液的瓷瓶一并摔在了地上,又趁乱踩成了齑粉,与那瓷盏的碎片混为一体,此刻在她身上应当搜不到什么证物。
她由侍卫名义上“护送”至大殿旁空置的房间,紧闭房门后又用屏风挡上 。
侍卫却直接伸手要解他衣带,山黛一声惊呼,后退一步。
“男女授受不亲,为何不让侍女来搜身?”
“娘娘有嫌疑,人命面前不谈男女。”侍卫阴冷一笑。室内未点烛火,脚下又堆放着杂物,山黛退无可退。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正当山黛与侍卫对峙之时,一道低沉的女声响起:“让奴婢来吧。”
侍卫暗暗“啧”了一声,猛地推门离去。一位将头发扎得干练的中年女子掌着灯火走入,看她与寻常侍女不同的装扮,或许是位嬷嬷。
山黛习惯了干活,指甲剪得圆短,身上又无可藏匿物品之处,嬷嬷连发包都拆开仔细查过,见实在没有可疑之处,态度逐渐软了下来。
“娘娘今日受惊了。稍后我叫人在宫中找一无人偏殿请您暂且歇脚,等风波过去便差人送您回府。”
山黛面上泪水还未擦去,干涸之后因脸上脂粉留下一道道泪痕,如今眼圈又虚情假意地红了起来:“臣妾的夫君怎么样了?我想看一看他。”
此刻后宫之中,前贵妃居处定是重兵把守,殿内侍卫,太医俱在,山黛又未查出什么疑点,何况新婚夫妇,嬷嬷与侍卫商讨片刻,传了轿辇护送山黛前往后宫。
宫中不能拉车,步辇摇摇晃晃,山黛独自一人坐在铺满软垫的轿中。夜色如水盖过皇城,轿内透不进一丝光亮,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步辇摇晃时轻轻的吱呀声。
山黛彻底放松了身子,背靠着软垫瘫坐,面上难掩胸中波澜。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竟干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纸终究包不住火,更何况不知太子此刻是站在她这一边,还是将她弃如敝屣。她并不恐惧必然的死亡,只是这结局太过未知,她经不起这样漫长而折磨的等待。
刹那间,步辇猛地向背后倾斜,一角猛地磕在了青石板路上。山黛被重重地甩在了轿子的一角,好在有软垫包裹,并未受伤。
不好的预感使她本能地死死拉上了轿门,还未等她出声,几声不属于她的惊叫响起,轿子的前端也猛地落了地,只是似乎砸在了什么软物之上,没有像先前那番猛烈的震动。还未等她出声,外侧的把手便被猛地一拽,好在山黛早有准备,这才没有被顺着门拽出去。
臂膀处一阵麻木,一柄寒刀顺着纸糊的窗户捅了进来,堪堪擦过山黛的左臂。若是再偏一点,这刀尖便直冲山黛心脏。
“娘娘小心,有刺客!”嬷嬷的行动似乎也受了限制,从嗓中艰难挤出一句,“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摔碎在了地上,窗中映出起伏的火光。
有了这丝火光,山黛方才看清这刀正是御前所佩,欲刺杀她的人就是那侍卫。一阵打斗之声,沾了她血的刀刃颤动起来,山黛来不及思考,脱了厚重的礼服外衫缠在手上,死死握住了那刀刃,不让刺客再拿到武器。
火光中影影绰绰,传来一声男人的痛呼,刀向外拽的力量越来越大。受伤的右臂使不上力,山黛便一脚蹬着轿辇侧壁,借力拖拽着刀刃向下折,不叫它移动分毫。
侍卫见一时拔不出剑,便松手换了袖笼中匕首,这嬷嬷身手不似寻常女子,功夫与他不相上下,叫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嬷嬷见他有所动作,双手无暇与她对抗,便借机用双腿缠住侍卫腰肢,一手将他持右臂往身下去拉,叫他一时半会无法得利。
山黛本考虑化形以逃脱追击,但见刀刃脱了力,猜测侍卫暂且无暇顾及她,况且嬷嬷正拼死相护,便大着胆子猛地推开轿门,拔下卡在窗框之中的长刀护身。
嬷嬷摔碎的是油灯,火光顺着灯油四处蔓延,甚至爬上了轿辇外的锦布,有人见了火光正远远地往此处小路赶来。
侍卫骑在嬷嬷身上制住她躯干与双腿,挣扎的幅度大了起来,嬷嬷制住他持刃右手的手臂将要力竭,情急之下,山黛举起长刀,便向侍卫那戴着官帽的头颅刺去。
“来人!又有刺客!”另外的御前侍卫团团将小巷围起,一人上前拖拽起头颅被长刀刺穿的男子,见他彻底没了气息,在心口补上两刀,便匆忙将瘫软在地的山黛扶了起来。
“这是要将我们景王府上之人赶尽杀绝么!”山黛颤抖着嗓音先发制人,虽然手臂仍软着,却强撑着将救了她一命的嬷嬷拉了起来。
这名侍卫摆明了就是周怀安的手下,狡兔死,走狗烹,只不过太子殿下也未免太急切了些!
搜身之时便是动手之机,若她身上没有证据,便强行搜出些证据,再将她一举刺杀,伪造出一副王妃畏罪反抗之时被侍卫反杀的假象,好一招毒计。
“为何拼死护我?”山黛在嬷嬷耳畔耳语道,眼泪又要落下,只不过这次是真情实意。
嬷嬷先前接了那侍卫一拳,嘴角犹带着血,忍痛开口道:“奴婢江映月,二殿下言此夜危险,叫我护住王妃安危。”
山黛呼吸一滞。
怎么是他。
竟然是他。
山黛稳了稳颤抖的双手,朗声道:“烦请嬷嬷将此事速速上报。另外,我要去见二殿下。”
“娘娘还受着伤,不如先将伤口处理了……“一名侍卫殷勤道。
“听不懂么?送我去见他。”山黛横他一眼,语气不减。
宫内灯火如昼,太医进进出出,每人皆是眉头紧锁。山黛下了轿辇,提起裙摆大步跑着闯进殿中。
还未等她喘过气,一抹明黄便映入她眼帘。山黛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虽是勾心斗角的皇家,但血浓于水,皇上也守在周怀澈的身边。
太医院几乎所有大夫齐聚于此,连最熟知周怀澈身子的武易都喊了来。汤药针灸皆用上了,周怀澈仍是不见好转。好在心跳未停,尚且吊着一口气,但着实性命危浅。皇帝胸中郁结,自己的亲生孩子遭此浩劫,却无法像寻常父亲一般落着泪唤孩子的名姓。
“王妃怎地弄成这样?”皇帝的注意力暂时被拉到这个莽撞的女子身上。脸上泪痕显眼,她的外衫不知去了何处,裙装下摆沾的是已经干涸发黑的周怀澈的血迹,右臂破溃,鲜血晕开一片,胸前更是沾着不知属于谁的喷溅状血痕。
“回皇上,臣女路上突遇刺客,幸得映月嬷嬷舍命相护。”
“刺客是谁?”
“宫中侍卫。当时情况危急,此人身死臣女与嬷嬷之手,未能得活口,实是臣女不力,请皇上责罚。二殿下他如何了?”
皇帝见她声音虽有些颤抖,但对答如流,不禁敬佩。一介女流方虎口脱险,却能波澜不惊,还心系丈夫,实在难得。
“这是有人要将朕的二皇子全家置于死地啊。“皇帝咬牙道,“怀澈气息尚在,但能熬过几天便不好说了。”
山黛斗胆上前一步,望向床帘内的周怀澈。他脸色惨白,薄唇紧抿,无一点血色,胸前还沾着星点血迹,与强灌汤药留下的药液,呼吸微弱,但一息尚存。
山黛眉头紧蹙,眼中焦急一览无余。留他一口气在,便是留了一线生机。药量下得足够,怎么还不死呢。
皇帝只把她的急切当成了悲愤过度的焦虑,克制地拍了拍她肩道:“朕与你是同样的感受。尽人事,听天命罢。孙太医,你替王妃的伤处上药。”
年轻的太医引了山黛至屏风之后,命宫内小侍女褪去她臂处衣物,再用绢布将其余部位掩盖后方入内。
“伤口不深,但破口很长,若要愈合得快些,还得缝合。”孙太医看了狰狞伤处,蹙眉道。
“缝吧。”山黛无谓道。今日只是第一天,太子便如此急切地要将她除去,难说其后不会再重演今日闹剧。如果伤口未愈,将极大地影响她的逃亡。
“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