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卿不必多礼。万寿宴既是国宴,更是家宴,国泰民安,有众卿辅政之功劳。”皇帝挥袖示意众人平身,语毕,一众宫女自侧门躬身而入,手捧一碟碟精致菜肴。蜜汁金枣,翡翠鹅丝……
宫中虽未直言国库空虚,但也是众所周知的不争事实。南方多雨起了洪涝,大片农田歉收,为使民众休养生息,大片南方地区轻徭薄赋。边塞又起战事,劳民伤财投入巨大。前几年丰收所充盈的国库与粮仓在持续性的战事与歉收的消耗下已经吃紧,因此皇室活动一切从简,连万寿宴也不例外。
桌上少了鱼翅熊掌等珍奇食材,便由摆盘与丝竹歌舞充数。几道凉菜过后,侧门抬上了筝与箜篌,一众舞女身着明绿舞裙,水袖翩跹,在这茫茫雨声中显得更是青绿可人。
一盅没开盖的汤先被端上了桌,还没等侍女动手,周怀澈抢先拿了碗勺,揭开盖子,将瓷白的勺放进金黄的汤中。
“这是江南的腌笃鲜,配上新进的春笋,味道最好。”周怀澈看向山黛,将一碗沉浮着笋块与火腿的汤放在了山黛面前。
菜品按习俗都摆在男方一侧,山黛夹菜不便,只能吩咐一旁的侍女。女子以少食为优雅,兰兮姑姑教过,万万不可让侍女布菜太多次,否则便是失礼。周怀澈注意到了这点,主动替她盛了新菜,的确有心。
山黛用余光望向太子一席,心下了然。太子殿下见了周怀澈的动作,生疏的拈起一枚紫红的葡萄,正在替太子妃剥皮呢。这两兄弟锱铢必较,竟连这种细节也要争上一争。
“皇上,再多用些吧。”调羹盛起一片春笋送进皇帝碗碟,皇后柔声劝慰道,他却不曾多进一口。
皇帝的身子自去年入冬后便一直不太爽利,连带着胃口也一并不佳。浅浅啜了一口御厨特意学的江南菜色腌笃鲜,虽觉鲜美,但也没什么兴致多食。环视了一圈大殿上的众臣,认为今天这个日子比起庆祝,还是更适合施一施恩。
“钱将军,近日阴雨连绵,旧伤可还疼吗?”
钱敢乃中郎将,去年作为攻克边塞敌国的主力,屡立奇功,为人却低调不争。这么多年了,也该好好赏一赏。
钱将军迈出坐席,刚要行礼,便被皇帝示意,被一旁的侍从拉了起来。他旧伤在腿,不便跪伏。
钱将军说话没客气,一如既往地直接:“回皇上,这伤面上是好了,但骨头缝隙未愈,今日阴冷潮湿,伤痕下确是隐隐作痛。”
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伤老病死,着实难免。于他是如此,更何况将军?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将军随军奔徙,鞠躬尽瘁,实属忠心耿耿。东郊冬暖夏凉,不易积雨,便把此地一处田庄赐予钱将军吧。”
钱敢闻言,眉间伤疤颤了颤,立时躬身道:“老臣惭愧,若无皇上赏识,何有今日报国之机会?谢皇上隆恩,若有战事,老臣自当效绵薄之力,生死不辞。”
钱敢不善言辞,此番言语已经费了他毕生功力。但皇帝偏偏不爱花言巧语,只挥挥手道:“朕记得爱卿有一子,现今几岁了?”
“犬子过了今秋便二十三了。”钱敢之子考过了武举,因年纪尚轻,便在西南的守城部队中做了名小将。山高路远,父子几年来连过年都不曾见上一面。
“那便赐他一爵位,年纪到了,有一功名也好成家立业。”
“谢皇上!”大喜之下,钱敢彻底忘了客套,只知谢恩,皇帝见他这样,也笑呵呵地令他免礼,另赐了伤药暖膏,叫他回去好好养一养腿。
山黛见对面的周怀安依旧一副轻浮笑容,紧绷的下颌却能窥见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随钱将军出征的是周怀澈,因西山一事不便就军功直接嘉奖周怀澈,皇帝便拐了道弯大赏钱敢,代表着西山案被轻轻放下,周怀澈的好日子要来了。
无妨,反正他的死期快到了。
“战后民生寥落,朕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好在二子各有作为,朕甚是欣慰。”皇帝年迈,储君之争他如何不知。决口不提二人的成就,显得欲盖弥彰,倒不如各赏一粒甜枣,让他们相互制衡。
“印王自散钱财,亲诣水灾地区施粥,宅心仁厚,得江南人民爱戴。”
周怀澈在心中轻哼一声。自从补了国库亏空之后,他哪来的那么多钱去买米施粥。不过是威胁了江南和他一道搜刮民脂民膏的官,赊了他们的家财才得了几桶寡淡的米粥。
“景王新婚之余,诱出了一条横跨江南与京城的人牙线路,将数十妇女孩童寻回来处,关怀民生至此,也实在令人感怀。”
太子率先起了身,生怕抢不到这头功:“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责任,在所不辞。”
周怀澈也起身拱手道:“儿臣今日微末之功,全在父皇平日教诲,不足挂齿。”
席间有人应声附和,无非是些中庸的马屁,皇帝只当耳旁风,过去了便过去了。大菜已经上了,乃不受雨水影响的黄河鲤与炙鹿,席间权贵都觉得土腥味重了些,远不如前些年的鲥鱼与菌类山珍。
“众爱卿之贺礼朕已然珍藏,回礼几日后便送到诸位府上。还望众卿尽心辅弼,不负家国,不居功自傲,与民同乐。”
末尾“居功自傲”四字咬字重了些,皇帝的视线逐一扫过周怀安与周怀澈,意味自明。眼下二人都有过在身,在父亲眼里尚可一带而过,但在君王眼中,这桩桩件件都是功败垂成之时的罪状。
“今日朕寿辰,与爱卿同庆。此酒敬国祚绵长,亦敬众卿有功于社稷,还家国太平。朕与卿共饮。”
话音落下,山黛的心跳如鼓擂。众侍女呈上一盏玉泉酒,置于各男宾桌前。山黛眼疾手快接了酒,借着长袖之掩护,左手微微倾斜,钩吻草液便顺势滴落进酒液之中。玉泉酒甚烈,气味浓重,正好可以掩盖这药草气息。
“夫君,请用。”山黛福了福身,将手高举呈上瓷盏,周怀澈却未接过,只露出一抹玩味的笑,轻声道:
“此酒乃皇上所赐,饮者便是接了真龙之福,因此妻子也可与夫同饮,沾一沾光。娘子何不饮上一口,也品品这皇家的玉泉酒?”
面前的酒液随着她呼吸的起伏微微荡漾,泛起一圈摇晃的波纹。毒草已与微黄的酒融为一体,山黛喉头滚动了一下,她还是逃不过。那些失去的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她现在拥有的。锦衣玉食,芷也,张鹌,小茜……
都是假的。
她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要他去死。
只怔愣了片刻,山黛举起酒盏,微微仰头就要将酒饮下。
微凉的酒水即将触碰到唇瓣的瞬间,周怀澈一拂袖,右手捏住了瓷盏底座,面上没有使劲,却生生将杯盏拦了下来。
“开玩笑的。娘子不胜酒力,我自然知道。”
周怀澈说话不急不徐,语调平稳,转身举杯遥敬殿堂之上的皇帝,仰头饮下。
“皇上万岁!”
“四海清平!”
祝酒声四起,伴着堂中乐声,帝后舒心而笑。
“哐当”一声,瓷盏碎裂之声打破了这份浮于表面的海晏河清。
周怀澈半躬着身子站了起来,手指死死攥住礼服厚重的衣领,喉间发出嘶哑黏腻的喘息,似乎连肺都要撕裂。
“你怎么了?”山黛表现出一副慌张模样,手臂自他身与臂间穿过,支起他的身子。
周怀安一脚踢翻了椅子,状似关切地起身:“快请太医!可是寒疾又发作了?”
周怀澈气息更乱了些,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嘶哑的嗬嗬气流声所替代。
钩吻还有断肠草的别名,山黛是知道的。除了呼吸的麻痹,更有腹中灼烧的绞痛,生不如死。
周怀澈额上沁出一层细密汗珠,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撑着桌的那只手也脱了力,全身重量尽数倚靠在山黛身上。显然药效已然发作,看样子他支持不了多久了。
“有毒。”
他张了张口,含糊出两个字,随后便呕出一口血来。鲜血淋漓地染红了浅黄色的衣衫,一朵朵血花绽放,倒衬得他苍白的脸色更为动人。
周怀澈渐渐失了直觉,身子软了下去,血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打湿了山黛的礼裙,深深洇出一道道温热的痕迹。
山黛挤出两滴慌张的眼泪,手足无措地念道:“夫君醒醒,你别吓我……”
“殿下说这酒里有毒!”一旁的侍女惊声叫道。
举座哗然,侍卫自屏风后鱼贯而入,将堂前的帝后紧紧包围,沉不出气的已经扔了杯盏,抠起了喉咙干呕。
“肃静!”皇帝狠狠拍了两下桌席,声音不算大,却也足够全场安静下来。
“叫人速传太医,将怀澈抬下去好生看着,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特别是所有经手御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