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医命人取了温水,和了少许食盐,待到全部化开后用瓢盛了,一瓢瓢轻轻冲洗在伤处。天气越来越热,冲去汗水与凝固的血块,才能预防伤口化脓感染。
他又取一小碗,调了浓盐水,将一截细棉线浸入其中。
“取灯火来。”孙太医吩咐侍女道。
烛火跳跃,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孙太医于浓盐水中净了手,镊子夹着针尾在火上反复燎过,最终将浸透的棉线穿过针孔。
“现下煎麻沸散已经来不及了,还请娘娘忍上一忍。”
山黛点头默许,侧过头去不再看伤处。
尚灼热的针尖穿透皮肤,倒还可以忍耐,但浸透浓盐水的棉线摩擦穿过新伤旧伤,疼得她眯起眼睛。缝合过的地方又开始麻木地灼热,和她太阳穴处的青筋一样一突一突地疼。几针下去,太医手上使了点劲,将绽开的伤口拉到对齐,山黛被突来的张力惊得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两把镊子上下翻飞片刻,棉线打好了结,太医用干净的棉布盖上伤口,又用布带固定几圈。
“烦请娘娘同府上侍女讲一声,棉布一天一换,七日后拆线。此地人多,娘娘不如先寻一处偏殿休息,对伤口愈合也有利。”孙太医腾出身去掩上屏风,给山黛一些时间换上侍女拿来的新衣。
为了宴会的装造礼仪,山黛前一晚并未睡好。精神的高度紧张与适才命悬一线的打斗,让她已然昏昏欲睡。山黛沉默片刻,拒绝道:“我想在此处陪着二殿下。”
倒不是她存心想演这出夫妻情深的戏码,此刻全部人力集中在后宫此殿中,若她在偏僻处暂住,难保太子不会再派刺客突袭。此地虽人多眼杂,却是眼下最安全之处。
她寻了一处角落坐下,昏昏沉沉地替周怀澈掌灯守起了夜。越到后半夜,忙碌的太医就越少,汤药总是灌不进口中,他们也不敢强灌,药要是呛进肺中,周怀澈本就微弱的一口气上不来,恐怕便要一命呜呼了。针灸稍微地打开了气道,作用却不明显,所有症状指向了一个最终的结果:只能看二皇子的造化了。
皇帝的眉头未曾松开,空余中瞥了一眼枯坐在角落点头如啄米的山黛。她倒算深情。
又是一日过去,周怀澈治不好,但也没死。武易在皇帝面前又搭了一次脉,泪眼朦胧地摇头叹一口气:“还是送二殿下回府吧。在这里他不安稳。”这言下之意,便是二皇子大限将至,只能静静养着祈祷奇迹了。
在连绵不绝的细雨中,周怀澈被马车拉回了府中。虽然皇宫中封锁了消息,但兰兮姑姑多少听到了风声,府中一片死寂,来者皆是一脸沉痛,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山黛未着发饰,衣裙也是没有纹样的素色,虽未直接一身缟素,但态度也摆明,差不多了。周怀澈被抬回寝房,武易日夜守着,门外隐隐能听见不断的哭声。
“武大夫,殿下他还有希望吗?”山黛借着端来那无济于事的汤药的功夫,开口询问。
武易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就这几日工夫了。”
山黛心中一喜,面上却用帕子点了点眼角泪珠,撩开窗帘去看周怀澈。
呼吸微弱到几乎看不出胸前起伏,两颊更是消瘦,指尖青白,若不是尚存体温心跳,当真与死人没什么区别。
坦白来讲,周怀澈对她的确算是仁至义尽。克制的相敬如宾,数次解围,从不缺少的物质条件……但这些自上而下的关怀并不能成为山黛怜惜他这条命的理由。
能死得再快点就好了。虽然减少了他弥留的痛苦,但也能早早地下地狱受苦。
她掌心握了握那枚小巧的太子玉佩,乘着王府众人皆心不在焉,准备丧礼事宜,侧身转进了周怀澈的书房,掩上房门。
自遭行刺之后,山黛对太子那本就不多的信任荡然无存。这枚玉佩哪里是什么保命的信物,想必是事发后周怀安方倒打一耙的证物。
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把精怪的身份如实告知,到时候化形为石还有保命的一线生机。不如就将这太子印留在景王府中,让这皇子内斗有更有些悬念。
手指勾开书桌下的红木抽屉,经过这几月的观察,山黛知道周怀澈总把卷宗与信件等重要的东西放在其中。
抽屉最多只能拉到半开,拨开卷轴与纸张,山黛将手臂探进去,把玉佩放在了抽屉的角落。手指却触碰到实木底部的一处突起,隐隐似乎可以按动。
轻易得像一个圈套。但若能趁此机会发掘出周怀澈更多的腌臜手段,或许能将他生前身后名一并毁去。山黛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没照进人影,犹疑片刻,还是按下了突起。
“咔哒”一声轻响,一个小匣自抽屉侧壁弹出,内部放着一枚细细的硬物以及几页薄纸。
山黛呼出一口气,将东西悉数取了出来。
眼前是一个折断后的熟悉箭杆,上面赫然是那午夜梦回时历历在目的鸟纹,其上还有一抹暗沉的血迹,到底是西山脚下哪个人的?她不得而知,恨他入骨。山黛稳了稳心神,轻轻将那信纸在桌上展平。
“……箭杆乃竹材制成,我军只用柔韧性更强的柳木,倒是这紫竹,在太子的江南封地中常见。”
“大军分批回京时,左营因战马接二连三高热耽搁了一日。就是这一日,才有的西山一事……草料中检查出了毛莨,想必是他们的手笔……”
“……殿下是否上报?”
翻到最后一张信纸,只用俊秀的小楷起了一个头:“未有确凿实证,暂且按兵不动。”
信纸上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只不过似乎再也不可能被填满寄出了。窗外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顺着风噼里啪啦地敲打在门窗之上。一阵带着雨中泥土腥味的穿堂风略过,山黛的指尖开始微微地颤抖。
她并非不识字,可她却一厢情愿地宁愿自己看不懂。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何要纵容她一次次的拙劣谎言,为何要次次留她一条命来,再看她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就应该在那晚揪出她胸口胸口藏着的太子亲印,上报至朝堂,参太子安插间谍意图谋逆,除掉周怀安后再将她一并处死。
他就应该让她飞蛾扑火般转而去刺杀周怀安,而不是在此地蹉跎时间,在他的纵容下自以为计谋天衣无缝。
盈满的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一滴滴落在信纸之上。她忙用袖子拭去信纸上洇出的斑痕,慌张将信纸与箭柄放回,合上暗格与抽屉。
“我何时不信你了?娘子说什么,我都信。”
山黛眼前又回想起他说这话时举着手无奈的笑。
为何要信她?
傻子。
山黛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冲进周怀澈的寝房。
武易被吓了一跳,急匆匆地藏起什么东西,立时起身行了礼。
“殿下现下如何了?”山黛不顾自己泛红的眼眶与浓重的鼻音,强硬地开口道。此时此刻,她也没心思关注武易偷偷摸摸地在干些什么。
武易一副无奈模样,支支吾吾道:“就吊着最后一口气呢。何时咽下,臣就不知了。”
山黛隐隐地松了一口气。留得一线生机,她的心头血便能救回这条命,顺道还他一个不再病弱的身体。
她欠他的。更何况,事到如今,只有周怀澈才能制衡太子,索去他的性命。
“还请武大夫出去一会。我想与殿下说说话。”山黛卸下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虚软道。
“是。”武易识相地转身退下,顺带关上了门,“臣在门外候着,若殿下有什么事,叫臣就好。”
山黛并不怕死。她乃是天生地养的妖精,超脱身死簿册之外,死亡对她来说不过是从一片虚无中诞生的回放。窗外风雨声穿过门窗的缝隙,化作呜呜的哀响,她只是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世界,以及她在此处有幸得到的爱意。
她将药碗中凉透的汤药尽数倒了,放置于地面。恰好桌上有一柄裁纸用的锋利小刀,山黛便取来紧紧握在手中,跪地而坐。
一命换一命,仅此而已。灵力随生命一道散尽之后,她应该还会化作那块螺黛石,现场不会太过惨烈,也不必麻烦芷也她们收拾了。
山黛闭上双眼,双手握住刀柄,向自己心口刺去。
再睁开眼时,刀尖停留在胸前布料处一厘,一只清瘦的,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双手。
“娘子急着殉情?”眼前的那人自床榻上支起了身子,一手虽然使着力,脸上轻盈笑意却不减。风雨飘摇,吹起他披散着的头发。
不知为何,泪水又从山黛的眼中夺眶而出。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咬着牙,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你还是去死吧。”
她早该猜到的。这只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