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二年的清明,塬上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陆战把拖拉机停在古杨寨口的老槐树下时,苏晚正抱着刚满四岁的小女儿念溪,伸手去接从车斗里蹦下来的陆念安。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攥着根柳条,像只刚出笼的小兽,嚷嚷着要先去看太奶奶。
“慢点儿跑,别摔着。”苏晚扬声叮嘱,指尖被风刮得有些发红。陆战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小女儿,另一只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刚开春就穿这么薄,仔细着凉。”
“不冷。”苏晚笑了笑,眼尾的细纹在阳光下浅淡地舒展开,“县城里暖,倒忘了塬上的风烈。”
这几年县城变化快,农机公司的门市扩了三次,陆战的名字在周边公社渐渐有了名气,连地区农机站的人都常来请教技术。苏晚的小超市也开得红火,货架上摆着从省城批来的雪花膏和尼龙袜子,引得十里八乡的媳妇们专程来逛。可不管多忙,清明前后总要回古杨寨住上几日——林奶奶不愿离开老宅,说守着这方土才踏实。
陆念安早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院子,里头立刻传来林奶奶又惊又喜的呼喊。苏晚跟在陆战身后慢慢走,踩着青石板路上新冒出的青苔,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柴火的烟味,院子里老井的潮气,还有墙角那丛野蔷薇刚打苞的淡香。
“奶奶!”念溪在陆战怀里扭了扭,伸出小胖手要去够门框上挂着的玉米串。陆战把她放下来,看着她跌跌撞撞扑向坐在门槛上的老人,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林奶奶这两年腿脚不太灵便了,却依旧耳聪目明。她摸着小孙女柔软的头发,眼睛笑成了月牙,嘴里念叨着“瘦了”“高了”,目光扫过进门的苏晚,忽然叹了口气:“回来就好,灶上温着你爱吃的红薯粥。”
苏晚心里一暖。当年她刚穿越过来,正是靠着这碗热粥才从混沌里缓过神。那时的陆家老屋比现在更破旧,墙皮剥落,窗户糊着纸,可林奶奶往灶膛里添柴的身影,总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二)
晚饭时,陆战杀了只自己养的土鸡。念安抱着鸡腿啃得满脸是油,念溪学哥哥的样子咬了口鸡皮,立刻被腻得皱起鼻子,引得满桌人发笑。林奶奶看着重孙辈,忽然问起陈丫:“她男人的木匠铺,这阵生意咋样?”
“挺好的,”苏晚剥着鸡蛋,“前阵子还托人来问,想在县城开个分店,让陆战帮着看看铺子。”
陈丫嫁的木匠是个实在人,这几年跟着陆战学做农机配件的木架子,手艺越发精进。当年那个偷偷塞给苏晚红薯、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姑娘,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见了人能大大方方地说笑,眼睛里亮闪闪的,全是过日子的劲头。
“那就好,那就好。”林奶奶点点头,又看向陆战,“赵长贵那兄弟,听说在劳改农场里病了?”
陆战正给苏晚夹了块鸡胸脯,闻言动作顿了顿:“前阵子听公社的人说,不太好。”
赵长贵的哥在牢里蹲了五年,去年保外就医,赵长贵自己刑满释放后,没脸再回古杨寨,听说在邻县跟着亲戚打零工。这名字在陆家早已成了忌讳,林奶奶极少提起,此刻忽然说起来,苏晚知道,她是想起了当年那些难捱的日子。
夜里,孩子们睡熟了,苏晚坐在灯下给念溪缝补被树枝勾破的衣角。陆战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格外清晰——那是当年为了护着她,被赵长贵的人用扁担划的。
“明天去给爹上坟。”苏晚忽然开口。
陆战“嗯”了一声,把火拨得旺些:“我备了些纸钱,还有他爱吃的烟丝。”
原主的爹,苏晚总在心里叫他“爹”。当年那场风波过后,王书记亲自带着人把他的坟从乱葬岗迁到了后山的坡上,立了块简单的石碑。每年来祭拜,苏晚都会带上那半块玉佩——另一半当年在赵长贵哥的仓库里找到了,合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安”字。
“今天路过生产队的晒谷场,看见新盖了间仓库。”苏晚穿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陈丫说,现在分田到户了,寨里人干劲足,去年的粮食收得比往年多三成。”
陆战笑了笑:“前阵子还来请我去修脱粒机,说还是我弄的机器好用。”
他当年开维修铺时,特意给古杨寨改了台脱粒机,比老式的省一半力气。那时刚分田到户,不少人还嘀咕“这资本主义的玩意儿靠不靠谱”,如今却成了寨里的宝贝,谁家要用,都得提前来打招呼。
苏晚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忽然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时的陆战,总爱叼着根草秆靠在树上,眼神里带着股满不在乎的痞气,可每次赵长贵来找麻烦,他总能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有一回她问他:“你不怕被队长穿小鞋?”他笑得露出白牙:“穿鞋怕啥,我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
现在的陆战,早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靠“装混”自保的青年了。他穿熨帖的中山装,跟县里的干部谈生意时条理分明,连握笔的姿势都带着股沉稳劲儿。可只有苏晚知道,他骨子里那点“野”气还在——去年冬天在省城进货,遇上有人抢苏晚的包,他追出去三条街,把人摁在雪地里时,眼神里的狠劲,跟当年一拳打翻赵长贵时一模一样。
“想啥呢?”陆战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明天我早点起,去后山砍些松枝,给爹的坟头培培土。”
苏晚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皂角香,摇了摇头:“没想啥,就是觉得……真好。”
(三)
后山的坡不算陡,可苏晚抱着念溪,走得还是有些喘。陆战一手牵着念安,一手提着祭品,时不时回头等她。阳光穿过松树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松针簌簌作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爹,我们来看你了。”苏晚把玉佩放在墓碑前,又摆上烟丝和几个白面馒头。念安学着大人的样子鞠躬,被地上的小石子绊了一下,陆战伸手扶住他,自己却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三躬。
“当年你说想让她过好日子,”陆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苏晚耳朵里,“我做到了。”
苏晚眼眶一热,赶紧别过头去看远处。塬上的麦子刚抽出新绿,像铺了层柔软的毯子,远处的古杨寨炊烟袅袅,几间新盖的瓦房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坟前的情景——那时赵长贵刚倒台,她怀着念安,陆战扶着她,两人站在荒草萋萋的土坟前,心里又酸又涩。如今,坟头的草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石碑也被摩挲得发亮,连风里的气息都带着暖意。
下山时,念溪在苏晚怀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陆战接过孩子,让苏晚牵着念安慢慢走。男孩忽然仰起头问:“娘,太爷爷是很厉害的人吗?”
“嗯,”苏晚蹲下来,替他擦掉脸上的泥点,“他会修很多机器,还很勇敢。”
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爹你呢?你也很厉害,对不对?”
陆战恰好走过来,听到这话,故意板起脸:“我哪里厉害?”
“王叔叔说,你是咱们县第一个开公司的农民!”念安挺起小胸脯,“他还说,我娘是第一个开超市的女的!”
苏晚忍不住笑了。王书记前年升去了地区,每次回来都要特意绕到他们公司坐会儿,总说陆战和苏晚是“敢吃螃蟹的人”。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哪有什么天生的胆量,不过是被逼到绝境时,总得想办法往前挪一步。
就像当年暴雨冲垮了苏晚的破屋,陆战把她拽进柴房,用塑料布堵漏洞时,手都冻得发僵,却还是嘴硬地说“别冻死了,麻烦”;就像她怀着念安时,陆战被关在学习班,隔着铁窗看她的眼神,明明满是担忧,却说“别担心”。
那些日子苦吗?当然苦。可苦日子里藏着的甜,才更让人记挂——一碗热粥的暖,一句笨拙的安慰,一个在黑夜里默默守护的身影,还有……两颗越靠越近的心。
(四)
回县城的前一天,寨里的媳妇们凑到陆家来,七嘴八舌地围着苏晚问生意经。她们如今跟着苏晚搞的“副业”早已不是当年偷偷摸摸的鞋垫手帕,而是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古杨绣品”,连省城的百货公司都来订过货。
“晚丫头,你说咱们这绣品,能不能卖到更远的地方去?”村东头的李婶搓着手,眼里满是期待。她男人前几年在山上采石伤了腿,家里全靠她绣东西撑着,如今不仅还清了债,还给儿子盖了间新房。
苏晚刚要说话,陆战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包裹:“正好,地区外贸公司的人来过,说想看看样品。”
众人一下子炸了锅,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陆战被围在中间,却不像当年面对赵长贵时那样浑身带刺,只是耐心地解释着,偶尔看向苏晚,眼里带着笑意。
苏晚看着他,忽然觉得时光像条河,载着他们从当年那个风雨飘摇的渡口,慢慢漂到了如今这片开阔的水域。河水或许依旧有波澜,可船上的人,早已学会了并肩掌舵。
傍晚,陆战去给拖拉机加油,苏晚坐在院子里帮林奶奶择菜。念安和念溪在梨树下追逐打闹,惊起几只麻雀。林奶奶看着满地的夕阳,忽然轻轻拍了拍苏晚的手:“晚丫头,我这辈子,最盼的就是看着你们踏实过日子。现在看着,比啥都强。”
苏晚眼眶湿了。她想起刚穿越过来时,躺在冰冷的河水里,以为自己的人生只剩下绝望。可命运偏让她撞上了那个叼着草秆的男人,偏让她走进了这间飘着烟火气的老屋,偏让她在这动荡又充满希望的年代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暖。
“奶奶,会越来越好的。”苏晚轻声说。
风从塬上吹过来,带着麦田的清香,吹动了檐角的铜铃,也吹动了灶间升起的那缕淡淡的烟。远处,陆战的拖拉机突突地响着,正朝着家的方向驶来。苏晚抬头望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她脚边,温暖而踏实。
(五)
离开古杨寨那天,陈丫带着孩子来送。她给念安和念溪各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新绣的虎头鞋。“下次回来,给孩子们带些县城的糖果。”她笑着说,眼角的细纹里全是真挚的暖意。
陆战把行李搬上拖拉机,苏晚抱着念溪坐进驾驶室,念安挤在中间,兴奋地数着路边的杨树。林奶奶站在门口挥手,身影在晨雾里渐渐变小,直到拐过那个熟悉的山坳,再也看不见。
“娘,太奶奶为啥不跟我们走?”念溪揉着眼睛问。
“因为太奶奶的根在这里呀。”苏晚指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就像咱们,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有个地方惦记着。”
陆战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忽然开口:“等秋收忙完,回来给老屋重新盖个顶,再打口新井。”
苏晚笑了:“好啊,再把院子里的蔷薇挪到窗台下,来年能开得更旺。”
拖拉机驶上塬顶,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远处的县城隐隐约约能看见轮廓,近处的田野里,新翻的泥土散发着腥气,几个农人正在地里忙碌,吆喝声随着风飘过来,带着生机勃勃的力量。
陆战忽然放慢了车速,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苏晚。是块用红绳穿着的玉佩,正是当年那半块“安”字玉,被打磨得光滑温润。
“给念溪戴着。”他声音有些不自然,“保平安。”
苏晚接过玉佩,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这间老屋的柴房里,他也是这样,默默递给她一件干净的褂子,说“别冻死了”。那时的他们,还在演一场小心翼翼的戏,却不知早已在彼此心里,种下了名为牵挂的种子。
“陆战,”苏晚把玉佩系在念溪脖子上,转头看向他,“你还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陆战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熟悉的痞气:“记得。那时候某人浑身是水,像只落汤鸡,还敢跟我吼‘关你屁事’。”
苏晚被逗笑了,伸手捶了他一下:“那你呢?像个二流子似的蹲在门槛上,谁知道一肚子心思。”
两人相视一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念安在中间拍手,念溪跟着咯咯地笑。拖拉机突突地向前驶着,载着他们奔向越来越近的县城,奔向那些充满希望的日子。
塬上的风,依旧一年年地吹过。可那些曾经的寒冷与苦难,早已被灶间的烟火、掌心的温度和岁月的暖,悄悄抚平。就像那半块玉佩,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合在一起,便是一生的安稳与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