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时节,连日来空气沉闷,叫燥意止不住地弥漫,颇有些风雨欲来之势。
夜里,阖宫上下寂静昏暗,唯垂拱殿里头灯火微弱,隐约透着光。
年轻的帝王坐在案前,拧眉垂首,手腕辗转间,沾了朱砂的笔尖在纸上落下红痕。
大殿内一片沉寂,摇曳的烛光照着轮廓清晰的侧脸,忽明忽暗。
忽而,一道奸细的嗓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华大人!没有陛下的意思,您不能进去!”
章璟晔抬眸看向声源处,殿门恰好从外被推开。
夜风霎那间灌入大殿,烛火疯狂摇曳,昏暗的光影中,来人的脸看不真切,只听得风扬起衣袖发出的猎猎响声。
贴身太监福安苦着脸站在来人身后,看着大开了的殿门可怜兮兮地掐着嗓出声:“陛下,这……”
章璟晔本也没指望他能拦住华若锦,于是放下笔,摆了摆手,淡声道:“无妨,退下吧。”
福安弯下腰行了一礼,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章璟晔看向华若锦,笑问:“阿姊深夜进宫,是有何事?”
华若锦站在门外,身子纤薄却挡住了大部分的烈风。
她站在风口未动,开口的嗓音极轻,让人听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
“陛下既还唤我一声阿姊,装傻就没意思了。”
这句话一出口,刹那间划破了章璟晔想假装平静和睦的帷布。
章璟晔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这简单的动作此刻做起来却有些艰涩的困难。
他索性放弃,面无表情地在一片葳蕤烛火中与华若锦对视,语气沉冷,“阿姊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吗?”
章璟晔话音落地时,整座大殿安静非常,静得仿佛连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都能听见。
华若锦无言许久,才出声道:“臣只想来问一句为何。”
“为何?”章璟晔喃喃重复这二字,随后嘴角扯出一抹微讽的笑,“阿姊既自称一句臣,就该知道我与阿姊之间是君臣,阿姊有何资格问我为何?”
“陛下亦唤臣一声阿姊,君臣之外,陛下也该给臣一个交代。”华若锦语调缓缓,却冷冽,“臣自少年时得先皇亲封郡主后,未尝有一日不为陛下筹谋,如今陛下是六亲不认,还是过河拆桥?”
气氛变得针锋相对起来。
“过河拆桥?”章璟晔如同被人戳中了痛处,厉声质问:“风光无两的锦云郡主,权倾朝野的华大人,这些都是天家赋予你的荣耀,如今我想统统收回,有何错?”
“我唤你一声阿姊,只因你我身上流的那一点一样的血,你今夜不顾礼法气势汹汹地进宫,又是何立场来质问我?”
“况且,我为何这么做,阿姊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这祁国,当真还姓章吗?”
章璟晔话毕时,华若锦觉得背后风声更加猖狂。
这一刻,她混沌的大脑里想到的竟然是,原来仲夏夜里的风,也这么冷,打在身上这么痛,宛如千根寒针扎入骨骼,激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和寒栗。
“所以,陛下是觉得臣有不轨之心?”
华若锦嗤笑一声,语气强硬却隐隐哽咽,“那陛下大可以寻个由头赐死我,为何要动华家?陛下这么做,可想过在九泉之下的姑母和太公太婆?”
章璟晔像是被华若锦的话刺激到了。
“别跟我提他们!”他猛地从案前站起来,疾步向华若锦的方向走近几步,“阿姊问我为何要动华家?”
“阿姊道我装傻,阿姊此番难道不是在装傻吗?阿姊是怎么做上郡主?又怎么做上这权臣的位置把控朝堂的?这背后阿姊敢说没有华家的手笔?”
一道光忽然从华若锦身后劈开,刹那间照亮了两人有些狰狞的面庞和泛红的眼眶。
“阿姊,”章璟晔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我可以不要华家上下百余人的命,只要你愿意。”
“阿姊好好想想吧。”
闪电后的雷声如期而至,轰隆隆地砸在华若锦耳中,震得她头疼,心口更疼。
她坐在垂拱殿的偏殿中,不断回想这几年。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让她和章璟晔走到了这步。
第一场夏雨落在上京城的时候,福安带着几样东西进了偏殿。
华若锦冷眼瞧着,身上的乌纱帽和绯红官袍一夜未换却依旧平整。
这些年做郡主做权臣让她到了这时也不显狼狈。
“华大人,陛下让咱家带几句话。”
说着,福安伸手挪开了托盘里压着一封信的黑子,面上带着华若锦所熟悉的那种宦官特有的阴柔又伪善的笑。
信封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和离书。
“这是沈大人托陛下转交给您的,华大人落个名就成。”
华若锦抿紧唇,良久,扯出一抹极讽刺的笑。
她接过信封打开,拿起托盘中的笔,利落地在‘沈归和’三个字的上方写下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笔落定,她垂眼看着手下的和离书许久,才缓缓出声:“我华若锦的今日,便是他沈归和的来日,我们早晚会在阴曹地府再见的。”
说罢,她将笔重重放回托盘中,又瞧了眼托盘里放置的其他物件,笑着看向福安。
“这些就是陛下的意思?”
福安弓着腰,笑眯眯地揣着手,“陛下的意思是,华家的性命都掌握在大人手里呢,大人……”
福安话未说完,就见华若锦笑着掀翻了托盘,当即脸色大变。
毒酒散了一地,湮湿了白绫,剪子落在白绫上,连一声闷响都发不出。
华若锦撑着身子站起来,拉开了偏殿的大门。
殿外狂风夹着骤雨,华若锦在这一片风雨中留下此生最后一句话——
“回去禀告章璟晔,我华若锦就算是死,也绝不可能是龟缩在这死去。”
华若锦穿过长长的宫道,又一步一步爬上高高的宫墙,身上的官服浸了水变成了暗红色,厚重的挂在身上,拖着她几乎要走不动了。
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中,生灵的微小声响被天地之声覆盖。
鲜血从华若锦身下涌出,却又在下一刻被雨水冲刷干净。
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后世史书载:华氏,少年时擅弄权术,拜相后权倾朝野。一生致力变法,其位间与右相多有摩擦,常因政见不和于朝堂之上公然争执。元景三年,华氏力排众议,变法推行,虽多有阻碍,帝亦难止。元景四年,变法略有成效,而中道崩废。元景五年,华左相自城楼高坠,毙。
这看似恢弘壮阔的一生,其后是她在风雪中踽踽独行的几十年。如今身死道消,毁尽文章抹尽名。
华若锦在瓢泼大雨中,眼睛都要睁开不了。脑中却想起还做锦云郡主时的日子,那时她可自由进出宫中,常与皇后姑母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只是后来怎的就一步步走到了这个位置呢?
是历遍了人间疾苦,看到了国策之下的积贫积弱。是身为女子,亦心有丘壑。
若此时问她此生可还有何憾事,华若锦定然答元景四年,那中道崩殂的变法。
可惜啊可惜。
当真是,事如浮生一场梦,回首惊觉一场空。
她最后扯了抹笑,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却早已体会不到痛意。满腔的不甘中,她终是阖上了双眼。
……
白光落在眼皮上,一下让华若锦拧起了眉心。
头疼。
这是华若锦意识回笼时的第一感受。
“娘子,怎么睡这呢?”
竹瑶远远就瞧见华若锦靠在廊下睡着了,脚步匆匆地过来,赶忙扶起她。
初春凉意尚重,华若锦近日身子不大好,竹瑶怕她这会儿着凉染上风寒,将臂弯里的狐裘披在华若锦身上,急忙扶着她进了屋。
一口热茶下肚,华若锦方觉身子回暖,只是她脑中混沌,仍神游天外。
竹瑶一边捯饬着别春炉,一边同她道:“今儿放榜,几个落第的仕子怨愤不满,从客栈里抄了家伙去撕了榜单砸了墙,如今京兆符正抓人呢。”
“三殿下说是也去瞧了,今日娘子进宫怕是见不到了。”
华若锦有些迷茫,“什么?”
张了口才发现,嗓子痛哑的不行,即使方才饮了热茶依旧不适。
“娘子嗓子怎成这样了?快再喝些热茶。”竹瑶听她的声哑的不行,又赶忙倒了杯茶水递到华若锦手中。
瞧着她苍白萎靡的面色,竹瑶有些忧心,“娘子不如差人去宫里禀一声,今日就不入宫,在家歇息一日好了。”
“进宫?”华若锦低声重复。
而后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眸打量了一番屋中陈设。
黄花梨妆奁,床头边插着三两支桃枝的玉壶春瓶。
如此熟悉又陌生的装横。
这是她未出嫁时在华家的闺房。
她怔怔抬手抚上自个儿的面颊,脑中想到某个可能,惊地一把用力抓住竹瑶的手,在听到一声痛呼后回过神,微松了手,焦急问:“今岁可是顺宁十六年?”
竹瑶皱巴着脸,有些莫名地应声,“是啊娘子,今岁是顺宁十六年,春闱刚过呢,娘子冻伤了吗?怎的这个都记不得了?”
“我……”苍白的唇嗫嚅了一下,华若锦扯了扯唇,“我方才做了个梦,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年了。”
“梦都是假的,娘子别怕。”竹瑶安慰她,又塞了个火笼到她手中,“娘子若是不适,奴婢便遣人去宫里通禀一声。”
华若锦一时没有应声,思绪飘回前世。
顺宁十六年,出了个惊才绝艳的状元郎。春闱放榜后,帝大喜,见其才貌双全,与锦云郡主恰适龄,遂赐婚。同年,二人完婚。
前世的今日,皇帝姑父欲替她择婿。
“沈归和……”她喃喃。
竹瑶隐约听了个声,有些疑惑,“说什么?”
“没什么。”华若锦回了神,垂眼任脑中纷乱思绪散去,她道,“不必通禀了,换身衣裳,我们这就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