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因着放了榜,街头巷尾热闹的不行,人群熙攘攒动,簇拥着那如流动的红绸般行进的队伍。
揭榜之后,仕子游街,戴着官帽的脑袋一个个高昂着,皆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蟒袍,头戴官帽插花,手执钦点皇圣诏,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夹道的百姓无一不欢呼着喝彩的。
长安街道热闹非凡,京兆府的人一半去捉砸榜的仕子,一半守着游街队伍,生怕游街出了差错再让上头怪罪下来。
华若锦的目光流连在队首的开道之人身上,片刻后才慢慢移开。
小轿低调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华若锦身为当今皇后的亲侄女,也是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华相的独女,本就富贵风光。加之当今陛下皇后皆对她喜爱有加,特封郡主,享有与公主皇子们一般的待遇。有时甚至更好,恰如此刻,华若锦入宫门可不下轿。
宫人一路引着小轿穿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垂拱殿外。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茂贤早就候在殿外的石阶下。小轿刚停下,他便小步快走到轿边,伸出一只胳膊等着华若锦一出来有东西可搭着。
臂上刚承下一份重量,高茂贤边扶着她稳稳下轿,边道:“郡主,三殿下刚走,此刻只陛下一人在里头呢。”
踏上石阶,华若锦轻飘飘落了一眼在高茂贤身上,轻应了一声,“多谢公公告知,不过我今儿来不是来寻他的,他不在也不打紧。”
话落,已至殿门前,高茂贤躬着腰笑了笑,恭敬地推开门。
华若锦不用等他先进去通禀,门一开便直接进去了,还未见着人呢,嘴里就先唤出了一声。
“皇姑父。”
“好好来了。”皇帝抬头,朝她招了招手。待她落座于对面,才指着面前的棋局笑道,“你来的正好,老三这小子,棋下到一半突然说有事要出宫去,我叫都叫不住,留下这走了一半的棋,你来替他陪姑父下完。”
华若锦笑了笑,应声,“那皇姑父可得让让我。”
随即从棋盅里捻起一颗云子,视线落在棋盘上,心中一边快速思量着,一边又道,“不过好好方才在进宫来的路上听闻有落榜仕子心中怨愤难平,去砸了榜墙,京兆府正捉人呢,阿璟应是去瞧怎么回事了。”
话落,她已顺着先前章璟晔的棋路落下一子。
“天下仕子数以百计,总有落榜之人,心态不行,考不中不足为奇,即使砸了榜墙泄愤依旧是无所作为,徒留难堪罢了。”
皇帝说罢,紧随其后落子,遂抬眸看向面前正思索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的女子,“你方才入宫之时,可看到中榜仕子游街了?”
华若锦执棋的手一顿,撩眼对上皇帝含笑又带着试探的目光。
“嗯,看到了。”
“觉得如何?”
云子落盘一声轻响,华若锦收手,又从棋盅中捻起一颗在指腹间摩挲。
“玉堂金马,风流如画,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如此盛赞,皇帝也点了点头,甚是赞同,又问,“可有中意的?”
华若锦闻言,心下一叹。
果然有些东西即使重来也是逃不掉的。
好在她今日既决定进宫来,便已做好了准备。
她抿唇一笑,面上有些生涩的羞意,“好好来时不过匆匆一瞥诸进士的英姿,未曾细看,怎好谈甚么中意不中意的呢。”
皇帝晃了晃脑袋,笑呵呵道:“我瞧着今岁这状元郎就很不错,样貌俊朗,学富五车,一表人才,又与你适龄,正好不过。”
“皇姑父……”
“你今岁十八了,也不小了。”皇帝见她张了个口便知她要说什么,一句话便堵了她的话头,“好好可是看不上这状元郎?”
她仍旧推诿:“好好没有,只是尚不曾见过这人,实在不好说……”
“阿锦。”皇帝打断她,声音沉了些。
唤的是阿锦,不是她的乳名,华若锦霎时间噤言。
“姑父问你,今日你见着了那些个游街的仕子,可有入仕之想?”
她一惊,忙离座,跪在地上,脑中思索着该如何回话。
但皇帝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指关节轻叩桌案,直言:“三吴之地,水利不通,常州、湖州、苏州三洲知府上奏道大坝每年都会被河水冲垮,困苦已久。我将此事交由你解决,若是办的好,允你参加科举,免乡试,直进会试,考过了,姑父亲自授你官位,许你实权,如何?”
华若锦拧眉,既震惊又有些不解,“皇姑父,我……”
话一顿,又不知该问什么。
皇帝看出她的犹疑,续道,“你自小同我膝下这些个皇子公主们一道习读听讲,宋太傅也同我说你过你有致仕之才,我想你心中应是有些念想的。”
“不过我许你这些,唯有一个要求,你得成婚。”
“而沈归和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华若锦眼睫一颤。
皇帝想说的已说完,便静静地等待她自个儿想明白。
良久后,华若锦俯首叩地,“好好愿意,谢姑父。”
华若锦离开垂拱殿时,仍有些恍惚。
其实今日皇帝同她说的这些话,在前世时皇帝也曾说过,但不是现在,而是她嫁给沈归和,同沈归和一道去了三吴之地解决水利问题后,皇帝才问了她想不想入仕。
华若锦还记得那时候她不愿与一陌生男子成婚,那时她年少,又被娇养惯了,于是在皇帝提出要她成婚时,她立刻便婉言拒绝了,但赐婚的圣旨还是在三日后下到了华府。
那时被派去解决三吴水利问题的人是授封常州通判的沈归和,皇帝下令时还特命沈归和必须带上刚新婚的她。
二人在三吴之地时,华若锦就像是沈归和的幕僚门客,为解决水利问题出了不少力。后来二人归京,华若锦入宫拜会帝后,皇帝那时很是高兴,当着皇后的面便问她想不想入仕。
华若锦和皇后都还没来得及应声时,他又道:“我听闻此番三吴水利一事好好出力颇多,若你想入朝为官,姑父许你科考,免乡试,只要好好过了会试,到我面前来,姑父亲自授你个乌纱帽。”
那时华若锦高兴又惶恐,她在三吴看到了许多,心中想做的也愈来愈多,皇帝的这个承诺像是天降甘霖,恰逢其时。
她应了下来,顺带还向皇帝多提了个请求,“好好若能过会试,走到大殿上来,皇姑父可否开女子科考之路,而不单单只是好好一人的特权呢?”
皇帝笑而不答,只道:“好好若能考中,便是开了这个先例,往后好好做了官,想做什么,便得靠自己去做。”
彼时皇帝的这句“想做什么,便得靠自己去做”叫前世的华若锦记了一辈子,也践行了一辈子。
仕子游街尚未结束,小轿依旧是避着人群寻着人少的地儿走。
倏而小轿一抖,华若锦控制不住身子往一侧倒,思绪蓦地归体。
“娘子,你没事吧?”
帘外传来竹瑶有些焦急的询问。
华若锦撑起身子,又拂过鬓边松散下来的发丝,才应道:“无碍,发生何事了?”
话落,竹瑶还未回话,小轿前的帘子被掀开,那张熟悉却又青涩了不少的脸出现在眼前。
是章璟晔。
华若锦脸色微变,久久不说话。
怪的是章璟晔也只是定定地瞧着她,二人仿若对峙般相视许久,最后还是章璟晔先打破了沉默。
他勾了勾唇,手中捏着帘布撑在轿门一侧,“阿姊作何一直瞧着我?可是不认得我了?”
华若锦扫过他沾了些尘灰的衣摆,“不是三哥先拦了我的路,害我好端端坐着还跌了一跤,撩了帘也不说话,如今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章璟晔伸手过来扶正她脑后歪斜了的发簪,也没否认她说的那句‘恶人先告状’,转而问:“阿姊方才是入宫了?”
华若锦下意识一躲,但还是没他的动作快,微蹙了蹙眉,开口的语气都有些不耐,“同皇姑父将你撂下的棋局下完了。”
这便是进宫了。
章璟晔脸色一沉,“爹爹同你说什么了?”
“什么?”华若锦瞧着他突然的变脸有些错愕,“皇姑父就如往常一般教我如何观局落子啊。”
“没提别的?”章璟晔微眯了眸,回身看向循街而归的队伍,“比如,今岁的状元郎如何?”
华若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高头大马的少年郎扬着淡笑,却难掩身上那股神采飞扬、志得意满的劲儿。
她眨了眨眼,刚要收回目光,就见那马上得意的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撩眼看过来。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短暂相交了一瞬,下一刻便被转回身的章璟晔隔断。
“嗯?阿姊?”
华若锦慢腾腾地将视线重新移回章璟晔脸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直看得章璟晔的眸色越来越沉,才笑问:“阿璟问这个,是觉得阿姊年纪大了,该成婚了吗?”
章璟晔一愣,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我……我没……”
华若锦本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见他哑口,便自发转了话头,“我方才进宫的时候,高公公还同我说你随着京兆府去瞧落榜仕子砸榜泄愤一事,现下可是抓到人了?”
话头转的突然,章璟晔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答:“还……还未。”
“那阿璟现下打算去做什么?”说着,她扫过章璟晔尚撑在轿门框处的手,“一直这样同我话聊?”
章璟晔顺着看向自个儿的手,街道上笑闹喧天,几人身旁恰走过几个学子。
“我方才可是一路跟着那新晋状元郎游街摘花,就盼我届时也能中榜。”
“魏兄这话说的,谁不想啊,纵马游街,踌躇志满,这皆是你我之夙愿啊!”
“是啊是啊……”
“……”
声音渐渐远去,轿内的华若锦眉眼微弯地看着他。
“不如去华府坐一坐,太婆很是想念你。”
章璟晔抿了抿唇,神色和语调都僵硬起来,“不了,晚些还有事需处理,过几日我再寻个时间去看太公太婆。”
话落,他收回手,轿帘落下,霎时间遮住了华若锦。
他抬步欲走,身后华若锦轻淡的嗓音隔着一层帘布模糊地传来。
“三哥身体里也流了一半华家的血,也当念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