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将彭屿送到门口,问了他下榻之所,再次殷切表示请他耐心等候,不日便会有消息。
彭屿略颔首,他知道国公府办事必然牢靠。只是……
管事见他似有话问,便道:“可是还有事?”
彭屿犹豫了下,到底问出来。
“刚刚那位,可是府中郎君?”
见他问的是这事,管事微微一顿,笑道:“那是府上门房之子,眼下也在学堂进学,并非府中郎君。”
门房之子?
彭屿一愣,转而叹道:“府上果然人杰地灵,是国公爷厚德。”
这话倒不是客套,管事再次拱手。只是他也没遗漏对面之人眼底一瞬而逝的失落。
回到书房,侍女们在收茶盏,屋内茶香四溢。管事探头,隔门后,宋觉手持狼毫,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室内沉寂下来,只听到笔锋沙沙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宋觉终于停笔,转了转手腕。
管事这才上前,将方才的事一一禀告。
“……已吩咐下去了,最迟后日便会有消息。”
宋觉“唔”了声,心中微微一凝。当年昭文太子一案牵扯之人众多,东宫内大大小小官员几乎尽数被抓,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彭屿能活下来,实属他命大。但听他话中之意,似乎当年还有同他一样逃脱的人。
而他曾经与梁宰辅一同重审过此案,确定当年除了宁王一家,便只有彭屿活了下来。
为何他如此确信,甚至还说出帽儿岭这样的地名?
宋觉沉吟片刻,又道:“若找到这样的地方,打探一下四周住了什么人,然后先向我汇报。”
管事一凛,躬身应是。
宋觉这才放松下来,又望了眼桌案,招手唤管事走近些。
“你来看看,这幅字如何?”
管事走到桌案旁,才发现上面摆着两幅字。
其中一幅显然是刚写成的,字体狂放遒劲,一开一合都极具力道。而另一幅笔墨尚新,字体虽收敛许多,却也笔力雄健,气势磅礴,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千磨万击”。
管事指着那幅字:“这是……”
忽又恍然,道:“是薛家那个?”
宋觉抚髯:“我问了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此子心性坚韧,通练古今,若好好培养,以后前途无量。”
管事一顿:“那……”
宋觉将字拿起,沉默片刻,又道:“可惜他终究不是宋氏子第,千磨万击,大约他也知晓自己的路比旁人难走许多。”
宋觉昨晚便从孟氏那里听说了母亲要为二房三郎求个国子监名额的事。这种事在世家大族里司空见惯,何况对方也是自己亲侄,他自然不会阻止。只是他也知道,国子监推荐名额有限,有人进入,必有人退出。
那个孩子约莫是无缘了。
管事顺着话头道:“虽然难些,但每届科考不乏有来自地方的学子,考中三甲之事也不是没有的。小的看薛家大郎天资聪慧,未必不能考取功名。”
这话虽不假,但普通平民想要考中三甲的难度不啻于平步登天。首先一个,便是学堂。在望都,学堂分为两类,一种便如宋氏族学一般的私塾,而另一种则是官学。与私塾相比,官学招收的主要是士族子弟,授课人来自朝廷选派,教授的内容不仅囊括经史子集,更侧重对治国实际问题的分析解读,这是普通私塾无法做到的。其次,便是录取比例。在往年的科考中,一般取士人数仅仅二三十,且多为权贵举荐,若没有引荐之人,即便才华横溢也有可能落榜。当然,除开上面两点,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管事犹豫着道:“不若给他一笔钱,算是补偿……”
宋觉拿纸的手略略一动。
普通平民若想通过科考,最难的还不是在哪读书以及能否得到举荐,绊住他们最核心的问题是银钱。因为购买笔墨书卷,聘请夫子,获得引荐,统统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的银钱。而这些银钱,往往不是一个清贫之家能够负担得起的。
所以,虽然寒士中举的例子有,但古往今来,这样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个,大多数人在为科举耗尽钱财的路上就折戟沉沙了。
宋觉复摊开一张纸,舔了舔墨。
这是大爷想事的时候惯有的习惯,管事会意,不再开口打扰。
过了半晌,宋觉终于放下笔。这一次他没有写字,而是画了一幅画。
“昨日夫人说,竹苑那边郑夫子要告假一段时日,就让他暂代,脩金上可多给一倍。”
这样,即可做到补偿他,又有个由头,不至于让对方惶然。
大爷的考虑算是十分周到了,只是——
管事小心提醒:“他虽年岁不大,但到底是个男子,竹苑里都是女郎们,会不会……”
“你想个办法,让他可以讲学,又不会直接与女郎见面。”宋觉道。
管事躬身应是。这等事虽麻烦点,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窗外晨光偷来一注,洒在簇新的纸墨上,管事垂眸时不期然望了一眼。
他眼前,一只白鹭直上青天。
*
因涉及女儿,晚上就寝前,宋觉便将此事说了。孟氏一听,下意识便是赞成,原本她多少也对参与抢人家读书名额的事感到愧疚,本来也想着给他一些银钱作补偿,但又担心那孩子心气高,直接给钱会不会折辱了他,如今换成脩金的方式,合情合理,料想他也不会拒绝。只是等沐浴完,躺在床榻上,不觉又感到有些不妥。
“音儿还好,是个小孩子,可其他几个都大了,便是不相见,还是不太妥当。”
时下虽然风气没有前朝那般保守,女子亦可如男子一样读书,习武,但闺阁女子与一个年岁相当的少年成日待在一处,即便是传道授业,说出去,怕也是不太好听的。何况二房侄女,有几个却是活泼大胆的,若出了什么事……
宋觉知晓妻子的担忧,拍了拍她手:“竹苑就在府中,仆从也都是你手下的,谁会多嘴嚼舌根,何况不还有言儿在那。今年她也十六了,若连几个姊妹也约束不好,以后如何掌管府中事务?”
原来还有这一重考虑。
孟氏嗔了一眼。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女儿未来的婆家也是个大族,不由道:“之前你信上说,女儿的婚事等回家后商量。敢情是已经有了眉目,故意不告诉我。”
孟氏虽已至中年,面容却依然柔婉,莹莹灯光下,一双眉眼因含嗔带笑而格外动人。宋觉的目光不由深了些,他探出身,吹灭了窗台蜡烛,再回头时猛地将孟氏按倒。
孟氏娇呼一声,想说的话还未开口,一张檀口就被人吞下。
一夜海棠经雨。
翌日,宋时言来母亲院中时,孟氏罕见晚起了,这在宋时言看来,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她蹙了蹙眉,发现阿娘除了疲累些,整个人并无其他不同,甚至比之以往更加容光焕发。宋时言这才稍稍定下心,便将昨日初拟的寿宴名单交给孟氏。
自女儿及笄以来,孟氏便有意将一部分管家事物交给她打理,初时遇到犹疑不定之处还会向自己请教,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了。
孟氏自然是欣慰的。她的家族是诗书世家,自古名士辈出,父亲与兄长皆在朝中担任要职,她自己从小也饱读诗书,掌管家事更是做得周到严谨。当年宋家来为长子求娶,看中的也是她能担起一族宗妇的能力。
因此,在出嫁之前,于孟氏的观念里,女子嫁人为妻,最重要的不是夫妻之间是否琴瑟和鸣,而是怎样能更好上侍公婆下戒仆从,打理好一族中馈。然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与丈夫意外合拍,两人成亲数十载,鲜有争吵的时候,宋觉更是除了她,身边再无其他女子。
孟氏愈发认为,门当户对的婚姻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于是,她将自己从小受到的培养教育悉数教给女儿,只愿她也能如自己一般,对外撑得起门楣,对内与夫君亦能和和美美。
想到女儿的婚事,孟氏心中不禁又泛起一丝羞恼。
昨夜明明都打定主意要从觉郎口中问出是哪家,可恨那人太过狂浪,自己被他折腾了一宿,临近丑时才堪堪睡去,哪还有精力考虑其他。
便是到现在,腰还酸痛着呢。
孟氏顾及女儿在面前,强忍着不表露出来,只接过她手中名单,低头细细核对。
女儿做事一贯令她放心,孟氏看了一遍,觉得没什么疏漏,便招来平嬷嬷,道:“照着这份名单,向各府发请帖。”
请帖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请了翰墨轩的掌柜特别制作,如今只需在上面写各府名讳即可。平嬷嬷领了任务,躬身离开。
孟氏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下,问她今日有什么安排。
宋时言摇头:“祖父寿诞在即,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准备完善,另郑夫子要随潘公去蜀地游历讲学,这几月的新夫子尚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孟氏微微颔首:“夫子一事昨日你父亲已找好人了,等几日便会正式去竹苑。你且看着妹妹们,莫让她们乱了规矩。”
宋时言一顿,问道:“是何人?”
她愁思了几日都找不到适合的女夫子,怎阿耶刚刚回来就定好人了?
孟氏偏偏不说,只抿唇笑:“过两日你便知道了。你放心,你父亲找的人学识定然是不错的,不输于郑夫子。”
宋时言微讶。
放眼整个望都,比夫子还要厉害的人并无几个,阿耶这是找到了谁?
于是,在好奇与憧憬中,宋时言开始期待往后在竹苑的读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