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更奇怪了。
有什么还要特意问他爹?
不过二郎君既然过来,想必是很重要的事,青芜乖巧点头:“我爹眼下正在库房里清点哩。”
库房离这也不过隔了个院落,宋晖远摆手,将剩下的枇杷一股脑塞进他怀中,几下便出了院门。
到了库房附近,果真看到一伙人在忙进忙出。寿宴完毕,还有许多归档整理的事,这会正是忙碌的时候。
梁重正眯眼核对簿册,却听身后有人道了声“二郎君”。他回过头,眼前朦胧有个身影,又眯眼看了看,吓,可不正是二郎君吗。
只忙道:“二郎君怎地到这来了,这儿东西多,万一磕碰了您便不好了。”
又引他到了稍开阔的地方,问:“可是房中需要什么?”
梁重身为宋府库房库头,府中一应开销用度都经过他手,实是个十分重要的职位。而他从不偷奸耍滑,口风紧,办事也牢靠,因此深得府里主子们信任。
“什么都不缺。”宋晖远这会见到人却不急了,犹豫片刻,只手指了指东面,道,“我记得那边水榭里曾放了好多字画,怎地今儿过去时,里面都空了?”
宋晖远说的是湖东面的水榭。
那里很早时住了一位老夫人收养的义女,不过后来义女嫁人了,那水榭便空置了,又后来孟氏掌了中馈,便将府中字画瓷器都放进那水榭里,宋晖远幼时就曾偷偷进去过好几次。
这些事梁重也还记得,又想这几日府中宾客云集,二郎君或是游湖时看到了那处,见里面东西都空了,才跑过来问他。
“正是因为府里要举办寿宴,才将里面的东西清理了,眼下正在库房放着。”梁重道。
“哦。”宋晖远抬眼望了望库房,里面灯火通明,下人们正归置桌椅箱柜。
“是这么个事。”他叹息道,“今儿临川郡王说,他正在寻前朝归山道人的真迹,我想起来曾在水榭里见过一幅画作,好似就是归山道人的,便想带他过去一看,没想到过去后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竟是这样。”梁重愕然。
原以为只是二郎君好奇,没想到是因为临川郡王。
“那些字画都收着呢,二郎君可要看看?”梁重又道。
宋晖远点点头,腆起笑意:“那就麻烦了。”
从库房回来时,宋晖远就抱了个大大的箱子。
几个侍从远远望见了,想过来接,宋晖远只摇头,打发他们下去。待进了屋,也不先换衣衫,立马迫不及待打开箱子。
里面整齐叠着十来个画卷,俱是用织锦裹着,又束了绸带。宋晖远小心翼翼拿起一幅打开。
上好的工笔,虽然有些年岁了,但颜色依然挺新的,看得出是大家所画,然宋晖远只看了两眼便撇下,又从箱里拿出一幅。
如此前后看了五六幅,直到展开一幅只用红绸裹束的画卷时,眼睛倏然一下睁大。
与之前几幅画作不同,宋晖远一眼就看出,这绝非出于名家之手,仿佛只是某人信笔闲暇之作,但画作却十分逼真。
画上是一位女子的半身侧影。
看不出具体所在,只能依稀确认是初春的某个水畔,四面柳叶如绦,而画中女子就在纷扬的碧绦里回眸一笑。
宋晖远的目光落到那女子的脸上,慢慢蹙起了眉。
他果然没有记错,原来水榭里果真有这一幅画。
只是这女子是谁?为何会有一幅画像放在府中?还有……
宋晖远紧盯着画卷上的女子,心中愈发困惑起来。
难怪他瞧薛雨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原来他竟与画卷上的女子极为相像。
这,又是怎么回事?
*
寿宴过后,宋府里又恢复了一贯的日子。
郎君们照旧去族学念书,只女郎们课业安排改了改,将原本一旬五次的琴棋课又多加了四次,这样一来去竹苑的次数便少了。其他女郎们长松了口气,都为这个安排暗自庆幸,反倒是原先极不情愿去竹苑的宋时姿却一反常态地不开心起来。
到老夫人房中请安时也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薛氏因国公爷这些日子在家,老夫老妻每日一起,或打拳或比试枪法,身体倒比之前好了很多。
薛氏是习武出身,早年跟着先帝打江山的时候,也是军中望而生畏的存在,尤其是一手红缨枪耍得极好,当年在攻打襄州时,就凭出神入化的枪法刺伤敌军主帅,进而成功攻下襄州这一战略要地,成为先帝夺取天下的关键一步。
可以说当年的薛氏论军功完全不输于她的丈夫宋秉,但后来天下初定后,薛氏反而急流勇退,婉辞封赏官禄,只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便是长枪也极少碰了。
这几日或许是重拾了刀枪,薛氏面色红润,连眉间的郁色都消散不少。
见孙女们过来请安,也多留了她们一会。
人到了这般岁数,其实是极愿意和年轻的小姑娘家待在一起的,何况宋氏都是好相貌,一打眼望去,花骨朵般,水灵灵的,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薛氏的目光便依次挪了过去,待落到二房宋时姿身上时,却微微一顿。
往常孙女们来她屋中时,二房家的都是话最多的那个,只今日仿佛心不在焉,一脸郁郁之色。
薛氏倒是少见她这副模样,便拉着她手,问:“可是你娘又说你了?”
也不怪薛氏这般问,府中除了二房的宋晖应,最爱惹事闯祸的就属她了。前不久寿宴上她就偷摸带着庄四娘寻野鸭,险些害得人溺水,这事薛氏当时就训过她。不过那时也没瞧她如此萎靡,如今又是怎地了?
宋时姿嘟起嘴,颇为委屈道:“我对阿娘说想去竹苑,她反说我不好好上课,左右就是要去捣蛋惹事,祖母你评评理,哪有人阻拦自己闺女上进的。”
薛氏还未有什么反应,站在一旁的宋时言忽地抬眸,看了二妹一眼。
是这么个事。
薛氏掀起眼皮,眼风凛利。
她久居后院,并不太管孙女们的事,可也知道二房几个都随了爹,在读书上尽是让人不省心的。因此乍听到宋时姿提出要去竹苑,心中顿感诧异。
祖母眼风望过来,宋时姿一个激灵,呐呐住了口。
又怕人看出什么,解释道:“实在是三哥都上了国子监,我也不能让他看轻了……”
提到这事,薛氏的眼角动了动。想要换下已经呈递上去的国子监生员名单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即便是国公府,也费了颇多功夫,打通了不少关系,最后还是魏国公宋秉出马,在寿宴前的私席上和蔡祭酒把盏忆旧情,才最后敲定下来。
为了宋氏以后的荣鼎,魏国公和薛氏的想法是一致的。相比于一个外人,自己嫡亲血脉掌握资源取得权势显然更为稳妥。
只是,就是对那孩子不公平。
莫名地,薛氏眼前浮现出一双清亮亮的眸子。
那双眸子……
正想着,心忽地一阵绞痛。
宋时姿还要说,却发现祖母似是不舒服,身子摇晃晃地,像要跌倒。
她唬了一跳,正无措间,身边人影一闪。
宋时言扶住祖母,一边抚了抚她胸口,一边唤嬷嬷们进来。
还好下人就在槅门外,听到响声立马赶了来。
为首的嬷嬷一见这情形,倒是不慌乱,从小匣子里拿出药瓶往薛氏鼻下放了放,又慢慢扶着她靠在软榻上。
不过几息,薛氏幽幽叹出一口气,人终是缓了过来。
只是精神却不是很好。嬷嬷对几个女郎道:“老夫人这边无事了,只需要休息。”
宋时言并其他女郎福了福身,到底还是不放心,出了门还道:“祖母方才是怎么了?”
薛氏身体不好她们是知道的,只这些日子祖父回来后,祖母都没发过病,刚刚明明是好好的,怎地突然又那样了?
宋时姿望着切切私语的妹妹们,想起方才祖母望过来的那一眼,心中一虚,嚷道:“说什么呢,你们又想害祖母犯病?”
几个女郎撇撇嘴,顿时住了口。
只宋时姿还怕着,也疑心是自己哪句话没说好惹得祖母发病,训过妹妹后也不等众人,自己带着侍女快步离去了。
留下一众女郎们面面相觑,不过二姐素来如此,女郎们也都习惯了,只一扭头,见大姐也神思沉凝,便纷纷挨过去问:“祖母当真无事了?”
宋时言抬起眸,望着妹妹们紧张的神情,不觉压下心中杂思,略点头,脸上浮起笑意:“祖母有心悸,不过并不严重,方才嬷嬷既然说无事,那就是无事了。”
女郎们长舒一口气。
祖母无事便好。
她们这些庶女靠着主母生活,若是真的在请安时出了什么事,二姐大姐还好,她们可没这么幸运了。
女郎们心有余悸,一路上也不说话了,走到岔道口,各自分手离开。
*
松涛院里,嬷嬷给薛氏端来参汤。
“您呐,就是太操心。马上就过谷雨了,这天是一天天热起来,您愈发要注意,大夫说过,要您凝心静气,不要思量太多。”
苏嬷嬷服侍薛氏许多年,知道老夫人的性子。虽然她人是不常出院子,可每日必过问府中各房的起居用度,心是一刻也不闲的。
薛氏睁开眼,她休息了一会,气是匀过来了,只那眸子仿佛总在眼前晃荡不散,于是便问:“听说前几日宴席上,太子召见了那孩子。”
嬷嬷一顿,还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薛氏又道:“就是大安家的那孩子。”
提到薛大安,嬷嬷骤然明白过来。
“您说的是他,可不是,听说太子当场便夸赞他了。真没想到,当初瘦瘦巴巴的孩子竟然如此聪慧,不过说到底还是您仁慈,若非您恩典,那孩子如今还在府中做杂活哩,怎能有如今这般际遇。”
嬷嬷说得倒不全是恭维之语,当初若非老夫人点头,薛大安的这个儿子别说进族学,便是脱了奴籍都是不可能的。
薛氏靠在榻上,依稀想起当年薛大安牵着他给自己请安的场景。
分明才半大的孩子,可一举一动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的模样,只抬头时,那双眸子一晃而过,清亮亮的,让人恍惚。
嬷嬷还在感叹,忽听老夫人又问:“前段时间去宁安寺时可有……为她点香?”
嬷嬷又是一愣,不过这次她很快就明白薛氏指的是谁。
“我让平嬷嬷多带了些纸钱,这些年您为她在宁安寺供置牌位,已经尽享香火,她在那边也能安息了。”
薛氏幽幽叹了一口气:“总归是我没看好她……看到那孩子一双眼我便想起她,都是可怜人……”
薛氏忽地涌出眼泪。
嬷嬷一急,忙捧来巾帕,劝慰着:“您是慈心人,当初可是把她当亲闺女养,谁不夸您仁善,您也别感伤,她这些年受享香火,夙业消尽,怕是如今已托生富贵人家了哩。”
薛氏拭净泪,叹道:“如此便最好了。”
待老夫人睡下,嬷嬷才招来侍女,仔细叮嘱一番后轻手轻脚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