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族学里却很热闹。
因潘公游历未归,大半时间也都是复习温故,但经过了前几日的宴席玩乐,众人都还没收心,好不容易挨过上午时间,等到下学大家一哄而散,三五成群相约继续去哪玩乐。
独宋氏二房两个庶子却恹恹往回走。今次院试,除了三郎宋晖应,余下的四郎君五郎君都没有通过。气馁是必然的,何况还有府中一个天降案首衬托着,愈发显得自己脸上无光。
五郎君还好,毕竟是初次下场,年纪也还小,这次全当是练手了。四郎君只比宋晖应小几月,也同他一样考过多次了,这次还是名落孙山,心情自然是极其颓丧的。
两人一路无话,过了垂虹桥,经过湖边水榭旁的石子路时,忽见头上扑簌簌落下几颗果核,一抬头,就见绿茵深处,宋晖远嬉笑着望着他们。
“二哥!”两人惊喜唤道。
相比于宋晖应,他们更喜欢大房这个堂兄。早些年宋晖远还未去凉州时,就是他带着他们一道玩,也并不嫌弃他们庶子身份。
而且前段时间他回府后,还给他们送了好些凉州特产的银壶玉石,四郎宋晖显偷偷打听过,也同府中其他人是一样的,并没有厚此薄彼。
总之,眼下见到二哥,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五郎抬头问:“二哥,你怎么在这?”又环顾一圈,了然道,“你在掏鸟蛋啊。”
宋晖远笑了一阵,也不否认,指了指树上:“过来坐一会,二哥请你们吃枇杷。”说完抖了抖衣衫,果真从怀中掏出一大串枇杷来。
五郎还是孩子心性,当下便跃跃欲试,只四郎到底大些,左右看了几眼,踟蹰道:“怕不好吧,若是让下人们看到了……”
话未说完,五郎已经猴似的一下窜到了树上,树叶掩映里,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四郎便有些心痒了。正犹豫间,上面五郎催促道:“四哥,快些上来,这儿可好玩了!”
几番催促下,宋晖显到底上了树。这还是上了族学后第一次如此肆意,宋晖显只觉一时通体舒畅,什么念书温习等等念头都暂时抛诸脑后了。
等坐到树杈团围成的小窝中时,五郎已捧着一串枇杷大快朵颐,他怀中还有宋晖远塞的葡萄干,蜜果等一众零嘴。而宋晖远则仰靠在一枝老干上,翘着脚,嘴里啃着枇杷,四周草席上散落着骰子竹木弓,甚至为了防蚊虫,居然连熏球都有。
宋晖显咂了咂舌:“二哥,你这是把房里的东西都搬来了呀。”
五郎给他抛了一串枇杷:“二哥说他瞧这处荫蔽,又可对湖观赏,就在这修整了一番,造出这一爿小空间来,若是不上来,我还不知道府中有这样好玩的地方哩。”
五郎这话倒是有点夸大了。比起这方寸之地,宋府里可供游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只他们平常拘束着,猛地做一些跳脱之举,便觉得尤其新鲜好玩。
吃了会枇杷,新鲜劲也过了,宋晖显心底复笼上担心,又想着姨娘还在屋中等,便拾掇着五弟回去。五郎虽还不舍,但到底是晓事了,也知道回去还有一堆功课等着完成,便对二哥说了声。
宋晖远正扒弄一根树枝,透过枝叶望出去,远处碧湖荡漾,亭台水榭缥缈其间,诗画一般的美景。
他唔了声,又随意一指,道:“那边那个水榭一直空着吗?”
五郎刚要迈腿爬下去,闻言扭头冲他手指的方向探了探身,见他说的是湖东面的水榭,便点头道:“可不是,原先还放置有好些字画,最近都搬空了,可惜了那处好地方。”
又见宋晖远盯着那处瞧,狐疑问道:“二哥,你不会想要住进去吧?”
“不行吗?”宋晖远扯了片树叶放进嘴中。
“吓,那里可不能住人。”五郎贴近了些,神叨叨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处可不吉利哩。”
宋晖远衔着树叶,一副懒散的模样:“怎么不吉利了?”
“听说那里原本住的是祖母的一个养女,后来那养女不知怎地就疯了,再后来她趁下人一时疏忽偷跑了出去,恰好碰上匪贼,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哩。府里都传那水榭离湖太近,是湖中不干净的东西找上了她,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地说疯就疯了。”
“竟还有这一回事。”宋晖远仿佛来了兴趣,“你怎么知道的?”
五郎眨眨眼:“我听我姨娘说的,她原先也想住这水榭来着,后来听说有这回事,便歇了这想法,也嘱咐我不许离那里太近。”
宋晖远挑了挑眉。五郎为自己能向二哥分享小秘密而高兴,麻溜滑下树,回去时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宋晖远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再次将目光落到水榭边。
祖母的养女。
难道画上的女子……就是她?
*
天黑了,宋晖远回了趟院子,等下人们都散去,四下悄寂无声时,又偷摸溜出来。
他仍旧回到白日那棵槐树上。
远处水畔上依稀亮起了灯,一闪一闪的,甚是飘渺。
宋晖远掏出一把花生米,一粒粒投进嘴里。等将所有花生米吃完,才百无聊奈地拨开树枝。不远处碧湖黑沉渊深,几点星子照在水面上,也瞬间被夜雾吞没。
就在宋晖远拍死了十二只蚊子,暗骂自己五十句闲得发慌时,水畔东面的林间石道上,依稀闪过一点火光。
宋晖远眸子一亮,立马从树上跳下来,几个跃奔,很快就来到湖东面的水榭。
夜里这座湖畔水榭全无白日里仙气飘渺,而且因为靠水,又长期空置,木质栏柱都有些腐朽,稍稍一碰,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瘆人。
宋晖远屏住呼吸,放轻了手脚跃上围墙,借着月光偷偷往下看。
水榭外有一处空地,想来以前也遍种花木,只是随着水榭的空置,这里疏于管理,长了大片大片的茅草,风一吹,哗啦啦作响。
而就在茅草旁的一小片空地上,有人正在烧纸钱。
宋晖远没看错,那点微晃的火光正是纸钱燃烧发出的,这也是为什么今夜他偷溜出来的原因。
有人在这里偷偷私祭。
自发现那幅奇怪的女子画作之后,宋晖远心里一直都在琢磨,昨夜正好睡不着,索性出了院子。就是这么凑巧,正好看到水榭里有火光一闪。
饶是平常人,大半夜见着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有光,怕是吓得腿都软了,但宋晖远天生胆子大,不但没有吓到,反而生出了奇异的兴奋感。他兴冲冲跑到水榭边,许是动作大了些,等他进到里面时,什么也没有了。他搜索一圈,只在靠近水边处发现有一浅坑,里面隐有焚烧的灰烬。
他立即断定那火光是人弄出来的。所以今日他推了饭局,专门蹲在水榭旁等,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他的判断没错,这人今夜果然又来了。
宋晖远又靠近了些。
火光泄过来,那人的身影在火光里愈发明晰。
看上去好像是府里的嬷嬷?
宋晖远一愣。
其实私祭在世族大家里并不少见,府里下人多,个人有个人的伤心事,只要不是太过分,主子们对于这种私祭一般不会太过追究。
只是在这水榭旁私祭……
宋晖远又眯了眯眼,那嬷嬷正巧在这时侧过身,这下他看清了,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祖母跟前的得力嬷嬷。
怎会是她?
宋晖远蹙起眉,更加放轻了呼吸。
火光亮起来,纸灰随风卷起,在土坑旁的嬷嬷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喃喃道:“莺娘,我晓得你去得冤,可老夫人待你如亲生……你便再有怨,也不该找她……我给你多烧了纸钱,你收钱多多孝敬阎王老爷,让他给托生个好去处,下辈子安安稳稳只享清福,莫在这生前之所停悬了……”
嬷嬷的话语沙沙,缥缥缈缈,然而宋晖远却听得心头一咯噔。
那画作的落款处,女子的小字浮现在眼前。
莺娘。
原来此间水榭之前居住的人正是画作上的女子。
祖母的养女——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