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庄子,将人放在床榻上后,宋晖远命人去打水,自己又俯下身仔细看了看。
薛雨生依旧昏迷不醒,就这一会儿功夫,原先只在脖颈上的红疹已弥漫开来,整个脸上斑斑点点,甚为骇人。
宋晖远也没料到,就出去采个茶,人就变成眼下这幅样子。一时也束手无策,只等着大夫过来。
几个女郎站在阶下。因是外男,也不好进去看看,出事时宋时容离大家最远,等赶来众人已抱着薛雨生往下走了,因此直到现在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一偏头,见二姐呆愣愣看着门口,便小心翼翼问道:“二姐,他到底是怎么了,你知道吗?”
宋时姿哪里会知道。
她还没开口呢,他就挺直直往下栽。她哪见过这般骇人的发病场面,当时吓得魂都没了。又害怕是因自己的缘故害人发病,一路也不敢说话,惴惴跟在后面。
此刻听四妹问起,心虚似地摇头:“我没看到,不清楚。”
其实宋时姿是真不知道,只这番容色看在人眼中可信度就打了个折。
又见宋时容还要问,突地弯下腰,“呀,我肚子好疼,我先去后面净手啦”,说完噔噔噔地跑远了。
宋时容眨了眨眼,茫然看着二姐远去,扭过头,又将目光落到大姐姐面上。
只是大姐姐像是丝毫没注意她与二姐这边的动静,一双杏眼紧盯着门口,生怕落了里面的消息。
宋时容便不再开口,走近了几步,依着大姐姐一同在外等待。
大夫很快就来了。里面望闻问切诊断良久,仍不见有人出来。
宋时言心紧紧揪着,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自若,忙唤了侍女来,让去里面看看。
侍女进去了,宋时言站在阶下,忽而胆怯起来。
若是他……
这念头刚起,就被她掐断。
呸,呸,呸。
不会的。
她在心中想。
他受了那么多苦,得到那么多不公平待遇,老天会厚待他的。
一定会的。
门开了,侍女走出来,脸上带着惶然。
宋时言心中一紧,张了张口,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意:“他,怎样了?”
侍女先是摇头:“大夫也查明不了病因,现在只施针稳住病情。”
又觑了女郎一眼,诺诺补了句:“不过大概,应该是无性命之忧的……”
只声音却不由自主弱了下去。
宋时言只觉耳中嗡鸣一声,心更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幸好宋时容站在身后扶住她,才堪堪稳住身形。
“大姐姐,你没事吧?”
宋时言攥紧手心,指甲扣进肉里,刺痛让她短暂镇静下来。她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对侍女道:“你在里面守着,有什么随时汇报。”
侍女再次去了。
里面大夫施完针,却久久不见人苏醒。
宋晖远在床边干着急:“这样下去恐怕不行,赶快备车,我要带他回城内。”
话音刚落,有人走了进来。
宋晖远扭头,见是彭屿,也来不及寒暄了,只将眼下情况简短说了下,便要吩咐侍从抬架子。
彭屿望了眼床上人。眸光微微一错,转而回身道:“不必了,他的病我能治。”
在宋晖远错愕的目光中,彭屿走到一旁小桌旁,就着桌上尚未收拾的笔墨抬手,在纸上飞快写起来。
很快,他停了笔,指着桌上的方子道:“按这一副熬药,药要先下,水煮沸后转文火。”
他说得如此肯定,侍从纷纷回头,等二郎君指示。
宋晖远也没想到彭屿居然会诊病,但见他信誓旦旦写下方子,想必有十足的把握,于是对侍从点头,又安排人赶快去煮药。
宋时言见房门开了,侍从拿着药方出来。
“等一下,我同你去。”
她已经知道彭屿开方的事,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想着自己老待在这也无用,便让四妹先行回去,自己则和下人一道去了厨房。
所幸煎药这事在府中也常做,甚至比下人们还熟悉些,便也不让下人们弄了,自己守着药罐,慢慢扇着风。
手头上有事做,心底紧慌感才稍稍缓解了些。宋时言注意着火候,此刻水刚沸,还得熬一会。
又想起方才放药时那纸上写的方子,宋时言一向记忆力不错,只看了眼便记住了。但她终究不是大夫,纵然知道了方子,也不清楚到底是医治何病。
不过,短短半月时间,他就病了两次,而且这次还这般严重。宋时言咬了咬唇,想起茶林中见到他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的模样,刚刚缓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药盖被水汽顶起,发出咚咚闷声,宋时言收拢心思,看了眼一旁香柱。时间差不多到了,她拿起帕子,将药罐端起来。
药送到房内,宋时言退了出来,也不走远,仍旧在阶下等着。
等喂完药,下人们收了碗,宋时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一扭头,便见前面回廊边,管事正领着大夫往外走。
这大夫就住在附近,家里世代行医,平时给乡民治病也颇受尊重,只是这次却没能将人救醒,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又见里面群仆环伺,还以为那病者就是国公府的少主子,心中更是忐忑,方才下针时手都有些抖。
好在管事是熟悉的,安慰他道:“你莫担心,你已经尽力,主子们是不会归罪你的。”
只说完,又略略一顿。
大夫不知道躺床上的人是谁,可他却很清楚。
薛雨生还没随薛大安进府时,就在西庄长大的,庄上好多老人都识得他。
这样的下人之子,身份卑贱,为何郎君和女郎都如此担忧他?
正琢磨着,忽听身后有人唤:“等等。”
*
药喂下去,药效却不是即时就能发挥。
紧张了老半天,宋晖远这会才懈下来,又交代侍从们好生照看着,便与彭屿一道出了门,去了隔壁他的房间。
一进屋,宋晖远也不绕弯,直接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彭屿早有预料,略沉吟,道:“他这个症状,并不是什么病,其实是风疹。”
“风疹?”
宋晖远拧起眉。风疹他不是没有见过,他自己也得过,刚去凉州那会,他水土不服,身上就起了很多风疹。不过就痒了些,涂了药就消了,怎可能到晕倒的地步。
彭屿顿了顿,又继续道:“他这风疹是受特定发物影响,应是频发接触此物,症状才会如此严重。”
“若我没料错,这发物应该是茶叶。”
“茶叶?”
宋晖远错愕。
发物引发风疹没错,可茶叶……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于是不免疑惑问:“彭叔为何如此肯定?”
瞧着像是有相熟的人也有过类似经历。
果然,彭屿开口:“只因曾经有认识的人因此发病,症状和他十分相似,所以适才看到时就想起来了。”
至于是什么人,这就涉及个人私隐,彭屿既没说,宋晖远也不好问了。只是能如此确定药方,想必这人也是他至亲之人。
屋外走廊上传来侍从的脚步声,宋晖远一凛,偏过头。
很快,门口就传来敲门声:“郎君,薛家大郎风疹下去了。”
这药果然有效!
宋晖远一喜,几步上前开了房门,问:“人醒了吗?”
“还没有,不过看着好多了。”
宋晖远又回头,刚想招呼彭屿一同过去看看,却见他躬着身,正盯着桌案一把骨扇瞧。
宋晖远抚了抚额,心中暗呼,怎地将这事忘了。
又折身走到桌案旁,指着扇面笑:“画得粗糙,叫彭叔笑话了。”
这画正是适才来西庄路上宋晖远所画,大体都已经完成,只差最后渲染。本想回到庄上就继续完成的,没想到临时要去采茶,就将扇子暂搁在桌上。
但见画面上,草色烟光,有女一人在柳林中回眸,玉肌香腮,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宛媚动人。
宋晖远画技不错,便是临摹也能做到九成相似,所谓粗糙实是自谦之语。
彭屿抬起头。
他面上有一瞬的凝滞,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
“人好些了吗,我们过去看看。”
*
院门口,管事正觑着不远处的两人。
方才他正准备送大夫出去,大女郎忽而叫住他,说有话想问问大夫。他自然不知是何事,只好在一旁候着。
却见女郎举止如常,并无愠怒迁怪之色,管事虽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心中到底松了口气。
等了一会,又见女郎福了福身,管事便知谈话已毕,这才走上前。
将人送到庄子门口,又止不住好奇,问:“方才大女郎问了啥?”
大夫平日里和管事交好,又想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便不瞒着了:“大女郎说了一道药方,问我是治什么病的。”
药方?
管事抿抿嘴。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继续询问了,当即拱了拱手,送别了他。
宋时言回去时,已得到消息说薛雨生的红疹褪去了不少。
心中的大石放下,又见里间仆从环绕,也知二哥会让人照顾好他,便不在这里停驻,转而向厨房走。
厨房里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嬷嬷们一手一个锅铲,炊烟袅袅,热气腾腾。
有人见大女郎进来,忙道:“这里油烟大,女郎且当心。”
宋时言笑着摆手,让她们不必管她,自先忙着。自己则转了一圈,又唤了青霜来,道:“等会嬷嬷做汤时,提醒她务必留一份不加茶的,做好后给薛家大郎送过去,明日饮食也是如此,切记,所有饭食里都不能有茶。”
这一带山清水秀,茶林很多,因此这里的乡民做饭时习惯将茶叶捣碎添进饭食里,宋时言来过西庄几次,十分清楚这一点。
青霜颔首,只心中却疑惑。加茶的饮食是这边特色,好多人慕名前来都是为了尝一尝这边的茶饭,何故要特意剔出茶叶?
但大女郎这般吩咐自然有她的道理,青霜恭敬答道:“知道了,我会看着嬷嬷做的。”
青霜做事一贯让人放心,宋时言点点头。
只她心中的疑惑不比青霜少。就在方才,当她把记下的那方子道出后,大夫沉吟片刻,忽而恍然,他说难怪那郎君脉象不像病弱,原来竟是因他根本无病,只是受外物侵袭进而引起的动风。又对她说,这药方便是专门治外邪动风的,看那郎君情况,因是短时间接触或食用了大量的发物,等他醒来后,需得仔细询问,可有什么需要忌口之物。
个人禀赋不同,有些人闻不得花香,有些人吃螃蟹呕吐,这些她都听说过,也明白的确有人会因这些而发疹发病。只今日饭食并无什么特别,为何他会发病?
宋时言思索一阵,才终于想起一物。
若说什么是频繁接触,那西庄上无处不在的东西就是茶了,何况他发病那时,正在茶林里采茶。
可是有人真会不能接触茶吗?
宋时言又想起在竹苑时,也时常闻到从屏风里传来的茶香,那是青芜在煮茶。
青芜不知,但他自己必是知晓的。既然他知道自己不能饮茶,又为何不阻拦侍童?难道上次发病也并非简单饮食失序,而是频繁饮茶的缘故?
宋时言蹙紧眉,脑中乱糟糟的,怎么理也理不清。
是人都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何他要那般?
左右是想不通,最后只得摇摇头,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