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雨生垂下眸。

    他知道不应该有妄想的，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即便只是一道身影，都能引得他心绪翻涌。

    但她终究不可能属于他。她是宋氏大女郎，是宋觉长女，是比二女郎更高不可攀的存在。她未来会嫁入勋贵世家，会有一位与她身份匹配的夫君，她这么美好，她的夫君定会爱她，惜她。

    她终究会忘记他。

    薛雨生攥紧手，心口某处竟隐隐发痛。

    外面陆续响起脚步声，女郎们清泠的交谈声传来，他睁开眼，深呼了口气，勉力压下胸口那股钻心的涩意，开始了新一天的讲学。

    ＊

    宋时言今日发现，一向来得晚的二妹居然早起了，似乎还是第一个到的。她凝眸望了望，二妹一身轻薄夏衫，还罩上披帛，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的。

    若是以前，她还要怀疑，可经过西庄一行，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放在几日前，可能还会有一丝丝的不畅快，而如今宋时言望着她，看她眼底眉梢流露的那种女儿家的羞怯和期待，仿佛如照镜一般看到了自己。

    她只能深深叹息一声。

    那日阿娘的试探提醒了她，她不久就要定亲。纵然宋府还没有出嫁的女子，但和她相熟的世族女郎们中也有一些已经出嫁或定了亲事。所以宋时言知道，像她们这般的世族女子，婚事不仅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两个家族，是要结两姓之好，以后利益捆绑，休戚与共，是万分不由自己的。

    无关风月，纯粹是一场利益互换。

    她不例外，二妹也不例外。

    宋时言扭过头，目光望向那处山水屏风上朦朦胧胧的身影，浓睫微微一颤。

    即便阿耶赏识他，也断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毫无根基的庶民。

    她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除却几个尚且年幼的女郎，一堂课下来，女郎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宋时姿赖在座位上不想走，目光流连在水墨屏风上，痴痴地望着那抹身影。

    样子实在不妥，宋时容走过去，轻声说：“二姐，回去吧，嬷嬷还在外面等着呢。”

    宋时姿不耐地撇撇嘴，又听身边人温声催促道：“等会还有骑马课呢，要早些准备的。”

    听到骑马课，宋时姿眼睛都亮了。扭过头道：“二哥答应教我们了？”

    自从跑马赛后，宋氏女郎们都知道二哥骑术精湛，便拾掇着大姐姐去求二哥教她们马术。只是二哥不常在府中，这都过去好多天了，也没个准信。

    宋时容点点头：“应该是的吧，我方才听见大姐姐跟嬷嬷说去叫二哥，想来就是今天了。”

    听到这个消息，宋时姿腾地一下站起身。

    其实她也并不是多么爱骑马，只是那天见那人就这么骑着马御风而来，风卷起了他的衣衫，那飘逸的身姿就这么撞进她心底。那时她便想，原来骑马也能这么好看。

    宋时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二姐着急走到门边，拉住了被侍女簇拥着出门的大姐姐，也不知说了什么，大姐姐点了点头，二姐明显开心起来，又扭头望了望屏风，才将目光挪过来，对她唤道：“回去了。”

    宋时容唇角一弯，露出笑意，只是正要迈步过去时，却忽而发现大姐姐侧过身，目光盈盈望过来。

    但不是看她，而是错过她，落向后面的屏风。

    那眼神……

    宋时容也形容不来，和二姐有些相似，却又多了点什么。

    不过很快，她便收回目光，仿佛刚刚只是不经意地一瞥。这回，她望向了自己，面上带着柔和的笑：“四妹，走吧。”

    她向她伸出手。

    宋时容一顿，收起心中杂乱思绪，提裙快步跟上。

    ＊

    过了晌午，女郎们换了衣衫，相携往马场而去。一路上都在担心二哥会不会临时变卦，好在还没到马场，就见到二哥身边的侍童。

    僮儿手中抱着衣物，跑得满头满脸的汗，见到女郎们，笑呵呵躬身行礼。

    有人问：“二哥到了吗？”

    侍童答：“已经在里面了。”

    “那，这些是？”

    “二郎君晌午前就出去了，命我直接将衣物带过来。”侍童耐心解释。

    女郎们了然。大房的这个二哥自西凉回府后，每天忙得见不到人，之前是因为要陪临川郡王，但如今郡王都回去了，还是见不到人。不过郎君们和她们不同，她们若是常常出府，是要被父亲指着叱责不懂闺训，有失礼仪，但郎君们若囿于家中，也会被指责不思进取，不懂交际。像二哥这样时时跑出府的，除非做出什么有损名誉的事，祖父和伯父是不会管的。

    总之，在这些事情上，女郎们深刻体会到男女之间的差异。

    好在，虽不能常出府，家里却允她们在自家马场跑马练习。

    女郎们很容易满足，也没觉得困在后宅有什么不妥，更因这些额外的活动，觉得自己比旁的世族女子宽松很多，反而庆幸生在宋氏里，哪还有什么不满的。

    于是都兴冲冲往马场里走。

    进到里面，果然看到马槽旁站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听到脚步声，也扭头向这边望来。

    侍僮见到人，松了口气，麻溜跑上前，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郎君，衣物都带过来了。”

    宋晖远早已等得不耐烦，闻言眸光一扫，抄起衣物就去了值房。等出来时，便换上了一套胡服，头发也高高束起，看上去清清爽爽，英气十足。

    几个小些的女郎上前来，期期艾艾地问：“二哥，好些天没见到你了，去了哪，有没有碰到什么好玩的？”

    这些都是二房庶女，因主母身子不好，鲜少被带着出去走席面，而她们的亲哥哥宋晖应也向来不太搭理这些庶女们，反而是宋晖远每次出去都会给家中姊妹带些小玩意，亦或说些外面的趣事，因此她们很是喜欢大房这位二哥。眼见着这些日子他老往外面跑，便以为又得了什么趣事，这才眼巴巴过来。

    几个女郎都未及笄，梳着双螺髻，因年龄小也没有特别的头饰，每个人头上或绑着絛带或别着绒球，打眼望去，可爱极了。

    宋晖远心中那点不耐就烟消云散了，又感觉手有些痒痒的，忍了会，终于抬手摸了摸近旁五妹的小发髻，略带歉意道：“二哥是办正事去了，没有遇到好玩的。”

    见女郎们顿时蔫耷下来，又补了句：“今天我带你们骑马吧，想不想试试二哥的奔云？”

    女郎们眼睛都亮了，她们可是看过二哥骑马的，那奔云一看就是西凉宝马，比她们日常练习用的马好上太多了。虽然宋氏马场里也都是好马，但只要是见过二哥的奔云，旁的马就过不了眼了。

    女郎们都有些跃跃欲试，奈何一旁有人道：“二哥，我们这么多人，你一个个教，要教到何时去？”

    宋晖远一回头，便见宋时姿撇着嘴，一脸不满。

    “那你的意思是？”

    宋时姿抬了抬眉，眼中星芒一闪：“若是有和二哥一般骑术好的人一同来教，我想一定会很快就教完的。”

    宋晖远双手抱胸，差点就笑了。

    西庄一行，二房这个妹妹打的什么心思，简直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念及她的名声，他才严厉告诫过庄上下人。

    “什么都不许说。”

    “若是有风声传到府里，别怪我不念及主仆情分！”

    说这话时，宋晖远眸光似刀，冷厉逼人，褪去了平日里吊儿郎当，仿佛像变了个人一般。

    也就是这时，西庄一众奴仆才遽然发觉，宋府二郎君，宋晖远，十二岁便跟着大爷去了凉州。

    戍边疆，上战场。

    未到及冠之龄，便已经打下几场胜仗，是陛下亲封的校尉。

    他是真正手掌生杀大权的将领，也真的有能力为维护自家姊妹处置了他们。

    下人们惶然，俱都闭上了嘴。

    也正是因为宋晖远这番敲打，西庄一行的诸多细节才没有传入府中长辈们耳中。就连执掌中馈的孟氏，也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晓得各中因由。

    说起来，宋时姿是要感谢他的。

    但这个二妹实在被娇惯得太过了，人也不甚聪明，经过这些事，非但没有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居然就在府中，在大家的眼皮下提出这等要求。

    瞧瞧，这该是国公府嫡女说的话吗？

    什么叫与他骑术一般好的人来教？她是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心思吗？

    宋晖远还未开口，一个身影走了来，拉住宋时姿手臂。

    “二妹，你是担心二哥教太多会累着吗？放心，他在军营里训练百来个士兵都不喘气，怎会因我们几个女郎便教不过来。“

    宋时姿拧着眉头。

    她当然不是怕二哥累，她今日好不容易见到那人，却没想到因自己嘴拙让人误解了，正想着怎么补救呢，就听到二哥会来马场教她们骑马。她想，既然府中那么多眼睛盯着不好说，那就出了府，正好那人也会骑马，马术也不错，若是让他来，自己就有时间和他独处了。

    反正他也是她们的夫子，自然也教得骑马，回头阿娘祖母们问起，只说是二哥一个人教不过来就行了。

    “我才不是怕二哥——”

    “二妹！”宋时言隔着衣物紧紧掐住她手臂。

    下一瞬，贴着她耳，放低了声音。

    “除了二哥，还能有谁？”

    “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莫要做出令宋氏蒙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