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犹豫,薛雨生就套上了衣衫。
一套十分普通的衣物,粗葛布,衣料磨着身体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薛雨生紧抿唇角,咬牙很快换好衣衫。
他不知道这人所谓的活命机会是什么。但他现在,身陷牢狱,又杀了人,本就再无退路,又有什么值得欺骗的,不如信他一回。
薛雨生走出牢房时,下意识扭头望向身后。没有火光照射的甬道,黑沉沉的,像是巨兽张开的口,仿若看一眼就会让人深陷堕落。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没想到,峰回路转,他竟有走出这里的这一天。
只是前面,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薛雨生沉下眸。
两人走得很快,薛雨生被管头带着来到一间房间。这一路他留意到一件事情,整座牢狱很安静,听不到一丁点声响,即便所有犯人都睡着,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响声。
薛雨生压下心中的狐疑,抬眼扫视这间房间。
房间很空,只角落里摆着一张方桌,另有两三个圆凳,一侧还有个架子并一张窄榻。看上去是狱卒临时休息的地方。
管头从腰间取出钥匙,替他打开脚锁,又指着架子道:“你先洗把脸,收拾一下。”
看上去像真的要放他出去。薛雨生微微凝眸,但眼下并由不得他,只好洗了把脸,又用帕子抹了一把露在外面的皮肤。
也不可能真的如洗澡一般全身都擦一遍,就在他简单收拾完后,管头看了看,又拿出一瓶药膏:“这是伤药。”
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打开门走了出去。
薛雨生心中疑窦更盛,他随管头走出门,两人又向外面走。
这条路薛雨生记得,正是之前他进牢狱的路。这么说,他真的要放他走,可又是为什么?
牢狱建在府衙东北方,薛雨生出来时,外面日光正盛,阳光有些刺眼。
原来竟还是白天。
他抬起头,微眯眼。虽然日光刺眼,他却不舍得挪过目光,太阳晒在身上原来是这种感觉,他近乎贪念地深吸了一口气。
管头看着他,也有些唏嘘。明明进来时还是个翩翩儿郎的模样,怎地就过了这几天,人就阴郁不少,方才跨进牢里,看到角落里缩着的一团,他差点没认出来。
管头决定长话短说:“望都下发了征兵令,人数不够,会招募一部分囚犯,你可愿去?”
薛雨生微愕。
征兵?
据他了解,这几年无论是应对北戎还是征讨贼寇,朝廷都有充足兵马,怎会突然要征兵?
但他马上想到什么,道:“难道是北戎两大部落倾巢而出?”
这下,轮到管头惊诧了:“你怎知道?不过情况就是这样。如今北戎军夺了瓜州,朝廷紧急征调京畿府兵。这是一个机会,但是……”
他看了薛雨生一眼。去前线杀敌可不是小孩子耍花枪,那可是动真格的,是要见血掉脑袋的事,因此这些年愿意去边疆的卫兵都不是很多,谁愿意一天到晚将脑袋拴在裤腰带呢?可这又的确是一个可以走出囚狱的机会,相比于几年困在牢里,无声无息地死掉,不如在战场上杀敌,或许可以趟出一条路来。
薛雨生抬起眼,凝眸望向管头。那眸子不复清湛,幽深深的,却带着决然与肯定。
“我去。”他抱拳,行以一礼,“若我还能活着回来,必不忘您的恩情。”
管头便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这人脑子清醒,而且似乎有些本事,因他还是第一个能在那间牢房里硬生生活了下来的人,的确让人惊异。说不定去了边疆还真能闯得出来。
他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也不必担心,不管你是因何入狱,这事已经过去了,上头早已忘了你这么个人。”
薛雨生身子略略一顿。
上头忘了这么个人。上头是谁?难道就是让他换进那间牢房,想要慢慢折磨死他的人?是宋氏,还是另有其人?
只管头却不再说了。他望了一眼前方,道:“时间不多了,你随我过去。”
薛雨生也顺着他目光望去,这会儿,眼睛已经适应日光,他能看到远处乌泱泱站了一排人,看上去是和他一样从牢狱里出来的囚犯。
两人下了台阶,很快便走到那一队人之中。狱卒见管头来了,清点了人数,便带着队伍往外走。
薛雨生站在人群里,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茫然。
这便要走了吗?
总有一份不真实之感。
他抬起手,摸向怀间。那个泥人被他保护得很好,即便在牢里这么多天,都没有摔坏,他的面容柔和下来,手又放轻,微微拢着那处。
言儿。
我走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
*
征调的士兵终于凑够数了,府尹也抹了一脑袋汗,只行军总管霍狄来接收时脸色有些不好看。府尹与折冲府都督互相交换了眼神,俱都拂了拂衣袖。无他,陛下这次居然让一个庶民出身的将领任行军总管,连晋王都要听他指挥。真是大扫世族颜面。
府尹也想好了,若他敢说这批兵有问题,那就让他自个儿想办法去,反正人他是送到了,爱要不要,等耽误了发兵,陛下怪罪下来,可不关他的事。
不过霍狄也只是面上不虞,到底还是交接完文书,收下兵。
又等了一日,从河南征调的两万五千大军也汇合完毕,六月二十这天一早,五万大军从承天门出发,直奔凉州而去。
一路马不停蹄,不过五日,大军已出扶风郡。越往西走,城镇愈少,景色也愈加荒凉。这五万大军中,除了极少数去过其他州郡,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家乡。士兵们先前还有一丝兴奋,但等翻过陇山,一丝微妙的变化悄悄发生了。
大军里面绝大多数是府兵,府兵是什么呢,说白了就是农民。他们屯田垦殖,会两三拳脚,平日里遇到流氓无赖或许可以将之打趴下喊娘,但他们都不算真正的军人。
真正的军人首先要经历战争。而战争是什么?那可是马革裹尸,黄沙埋骨啊。
如今,凉州虽然还在远方,可望着愈加稀薄的人烟和风沙肆虐的大漠,战争的残酷与对死亡的恐惧慢慢弥漫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特别是,按照景朝的制度,这些府兵并不属于某一个将领,只是战时抽调,即所谓“兵不识将,将不专兵”,原也是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但如今却瞒下了隐患。
这里面,最先思变的就是后来补进来的那五千人。
这些人除了罪犯,三教九流都有。他们不向府兵那样手中还有田,便是想退缩也要估量一下损失。原就是些讨不上生活的人,为了一口米粮才被拉过来充数,但如今命都可能不保,就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起先,还是一两个的走失,待进入陇右地区后,便变成一小伙一小伙的人逃亡。
作为主帅的霍狄自然很恼火。他是行伍出身,原是左骁卫中郎将,虽然职权重,但在一票的将军将领面前也只是个小人物,这次出征本也轮不到他统帅,但不知怎么回事,陛下舍弃一干世族将领,指明让他做这个征西统帅。
霍狄知道,很多人都不服。
他在接收士兵时,自然看到了府尹敷衍轻蔑的态度,也明白他给的这些士兵大有水分。原想着快到凉州时好好整顿整顿,没成想这些人比他想象的还不成气候,还没到凉州就吓破了胆。
本来依照军纪,战时逃兵,要杖刑一百。这也是一贯的规矩,偏陛下又派了晋王来监军,名其名曰稳定军心鼓舞士气。但他瞧着这晋王心太急手太长,一来就想拉拢人心,告诉他战前不宜自损兵力,只让处罚几个带头的人。
霍狄还能怎么办。人家是皇子,皇子发话了,总不能直接去反驳,便只好同意。结果就是惩罚力度太弱,之后接二连三有士兵想着逃跑。
霍狄颇为苦恼。若照这个趋势下去,还没抵达凉州,恐怕士兵就跑完了,这仗还怎么打?只手下几个幕僚也想不出好办法,霍狄看着下面几人连连叹气的,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因这些人同他一样也出身庶民,本就无甚根基,好不容易能有和皇子随军作战的机会,自然不敢轻易得罪。何况这位还是陛下最喜爱的晋王,如今满朝都在传陛下有意废黜太子,若是此次大破北戎,搞不好晋王真的有可能……
霍狄拍拍大腿,正想让人把行军司马叫来,想多几个人商量看看能不能有新思路,未料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几道叫喊声。
几人豁然抬头,心中都是一惊。
这声音,难道是北戎突袭!
霍狄反身拿起大刀,就要走出营帐,没料到帐子突然被人掀开,有小兵进来报道:“禀将军,第六营有二十来人计划逃跑,皆已控制,逃兵头子当场击毙,余下众人都被砍去左手。”
营帐里呼吸一滞。
霍狄最先反应过来,惊疑不定:“是李显干的?”
第六营正是后来补进来的那些杂兵组成的营,而李显是第六营统领,曾参与过几次边疆战事,为人勇猛异常。正是因为他悍勇,霍狄才让他统领第六营。
只小兵却摇头:“并非李将军,听说只是一个小兵。”
霍狄身形一顿。
小兵?
李显的营中竟还有这样凶悍的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