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因明日就是乞巧节,孟氏一大早就把管事叫来,再次将准备事宜核对一番。这些日子来,女儿生了病,又茶饭不思,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虽现在好了不少,但做娘的始终是心疼的,便想着乞巧节这天府里好好热闹热闹。
孟氏交代完,待管事走后,平嬷嬷打帘进来。
已经到了大暑,外面蝉鸣嘶哑,孟氏刚端起一碗冰镇莲子汤,就听平嬷嬷在耳边道:“老夫人那边的丫头传话来,说有要事,让夫人赶快去松涛院。”
孟氏蹙了蹙眉。因每年这个时候,婆母总会到庄子待一段时间,今年却罕见没去。而且非但没去,还省了她每日晨昏定省,说是太热了,懒得折腾。
这可不像她一贯作风。前些日子,她还每日天不亮就耍一套枪法,身子也显见好了许多。只眼下这个时候突然唤她过去,又有何急事?
孟氏思索一瞬,突然心中一紧。算算日子,夫君应已到了凉州,难道是西凉一线军情有变?
思及此,孟氏也顾不得喝莲子汤,匆匆起身出门。
到了松涛院,进了门,却发现公公也在,一脸沉凝地坐在椅子上,而他身旁,婆母也紧锁眉头,这一下府内两位大佛都变了脸色,孟氏心中那根弦也不由绷紧,只她是毕竟当了宗妇多年,心性早就沉稳不少,即便心中万千思量,面上也不动声色。
孟氏进了门,宋老爷却不说话,只让仆从们在外面等着,孟氏便知道这是等二叔来。
这阵仗,就是有要紧事要说了。恰逢今日休沐,宋规并未上值,仆从直接去了二房叫人。
只仆从到了却没见着人,因宋规这日不在府中。
自从二房出了那档事后,宋规便觉得晦气极了,偏死的丫头是他最心爱的柳姨娘房中的。且那丫头死后,柳姨娘像是中了邪,整个人紧张兮兮的,再也不肯住在跨院里。只二房本就那么大,宋规小妾多,一院子的女人孩子,哪里还有其他空余的房间。宋规安抚她几日,柳姨娘却仍是坚持要换住处。
这些日子,柳姨娘也极速瘦了下来,她原本身材丰满,但如今看着却清减许多,一套绯色襦裙挂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人也因紧绷,看着十分憔悴。宋规就有些不满意。
因在宋规心里,妾就是个玩意。玩意让自己开心了,他也不介意多一份宠,但如今柳姨娘这幅样子显然让他不太开心。只宋规这人也不是多么绝情的人,毕竟柳姨娘曾经也被他宠爱过,他便不太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院中小妾换房子这样的事却是薛氏管着的,宋规于是就在薛氏面前提了一嘴。
只薛氏这头还在为宋时姿的事烦心。她原是看中了庄氏嫡次子,一门心思想同庄氏结亲,只公公却不同意,说什么宋氏一门清正,不欲攀附外戚,气得她呕血。又恼宋规无用,自己女儿的婚事也做不了主,硬生生拖着。
所以当宋规提起让她给院中柳姨娘换个住处时,薛氏更是气得摔了碗。都什么时候了,女儿的事不关心,却还在为那狐媚子的事张罗!
宋规碰了一鼻子灰,薛氏这里是待不下去了,柳姨娘那里他也不好意思去,后院其他几个姨娘那更是让他扫兴,于是这几晚他都宿在府外。
孟氏搓着手等待着,又过了一会,仆从匆忙跑回来,道:“二爷不在府中,听说昨夜就没回府。”
宋老爷一掷茶盏:“都这种时候了,还在外面鬼混!”
孟氏愕然。
因公公这幅模样是真的动怒了。原本二叔也时常不在府里,但公公也从没这样生气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公公竟说下这样的气话?
仆从退下了,门重新关上。
宋老爷喝了口茶,暂且将心中的气压下,望了眼垂首坐在下面的长媳,知道长媳比自己次子要靠谱许多,顿了顿,便将盘在心中的话道了出来。
“北戎兵夺了补给粮草,又攻下灵州,陛下忧愤交加,已经病倒了,如今太子监国。”
一句话,炸得人惊了又惊。
只无论北戎入寇还是太子监国,每一桩单拎出来就足以让人胆寒,偏偏这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孟氏还算镇定,老夫人已心急如焚:“如今凉州的消息已经收不到了,不知大郎那边的情况。”
因宋氏有私下渠道,可以保持同凉州那边的消息传递,但自五天前,凉州的消息却突然断了,老夫人派人去查探,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这下,孟氏心中也猛地一沉。
宋觉已经走了近一月,算算时间,应已经抵达凉州,只这个时候突然失联意味着什么,饶是孟氏镇定,藏在袖中的手也微微颤抖。
宋老爷以拳击掌,不得不说出最坏的可能:“凉州受困!”
若非如此,怎会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若非如此,北戎怎会急于攻打灵州,这是要两面夹击,彻底围困凉州!而一旦凉州攻下,西北一线则再无防守,北戎兵可长驱直下,直指京师!
宋老爷冷汗都出来了。
他经历过前朝覆灭,知道北戎骑兵有多么凶悍,即便长子这些年打了不少胜仗,在北戎铁骑疯狂围攻下,也未必守得住凉州城。
宋老爷又吸了口气,毕竟大半辈子戎马,真到了紧急关头,心中反而镇定下来。想了想道:“如今没有确切消息,还不能急于下结论。再等上两日,看看能不能收到消息。”
如今他们在望都,即便凉州受困,也鞭长莫及,何况若真的发生了,就不是宋觉一人生死的事,而是关乎整个景朝。
孟氏一路忧心地回到院子。
她出生于景朝初定,虽然那个时候边疆还是大小战事不断,但在孟氏一族庇护下,她几可以说是无忧无虑长大。她没有见过烽烟四起的城郭,也没有经历过仓惶南逃的苦楚,虽然她嫁的夫君驻守边疆,但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夫君会有生命之危。
孟氏生平第一次不知所措起来。
而在大房南边小院里,宋时言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自从那次与郑夫子相谈之后,这几日她都没有再见到她,着人去问,才知道夫子去了她兄长府邸,一直未归。
本来郑藉在府邸给她专门造了一处院子,只郑夫子平日要教导宋氏女,一去一来太麻烦了,索性就住在宋府里,只平常旬日放假时才会回郑府。
但这些日子府中发生了太多事,女郎们的课早就停了,就一直在自己院子里。郑蕴无事,就时常来宋时言这里。
宋时言有种预感,郑夫子这几日,应是在为她打听薛雨生的事。
宋时言感到颇为愧疚。
原本这些是她自己的事,郑夫子已经帮过她两次,只这次不同以往,她实不该把她卷进来。
宋时言叹息一声,又自怀中拿出那朵绢花。
只一眼望去,才发觉不知何时里面线头有些松了。宋时言手一颤,忙找出针线来。但这绢花许是被她摩挲太多次了,料子也变得塌软,她小心翼翼缝补多次,却越来越不成样子。宋时言盯着那一团线头看,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
青霜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幕。
她慌忙关上门,将漆盘往桌上一放,就俯身蹲下来。
“女郎,这是怎地了?”
这几日,许是因郑夫子时常来说话,女郎眼见地好了不少,可如今怎地又哭了?
青霜微微低头,看到了她手中的绢花。
原来是因为它。
青霜松了口气,但下一瞬又担忧起来。
因她原以为日子长了,女郎对那人的情愫就会淡去,只她还是想错了。一个绢花,就珍重成这样,那个人却原来在女郎心中这么重要吗?
青霜攒了攒手心,心中有些迟疑。
她想起三日前小弟跑来说的一番话。他说他这些天出府时,见西街那边空了不少,一打听才知道朝廷在征兵,竟是府兵不够,征了不少游手浪子,连监狱的囚犯也征调去了。只他跑去府衙那边时,狱卒忙得很,根本打听不上消息,他让她转告女郎,看看有没有办法托人再打听打听,说不定薛夫子也被征入军队里了。
只青霜那时一心盼着女郎忘了那人,怎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事。
但眼下看女郎这样子……青霜兀自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站起身,先拿帕子来替女郎净了面。等忙完这些,方才混沌的脑子才开始转动起来。
她想,女郎如此牵挂着他,若是让她知晓这事,一定会派人去打探,只府内也罢了,府外……还涉及府衙大牢,这种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人。一旦让其他人知道,女郎竟偷偷打听一个牢犯,青霜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到时,就算女郎没事,身为她贴身侍女的自己,却难逃责罚。
何况,就在方才回来的路上,还让她听说了一事。
这件事,让她悚然一惊,也让她十多年对宋氏仁厚治家深信不疑的想法,瞬间轰然倒塌。
青霜指甲深深扣进手心里,就在这一刻心中做了决定。
关于那人的事,决不能告诉女郎!
她要瞒着,死死瞒着!
说什么都不能让女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