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阳没入燕然山脉,右贤王庭的牙帐还在亮着灯。
单于和两位儿子围在沙盘图前,而沙盘图旁,是一副被抻开的羊皮图。
单于说:“朔方失守,汉军重兵把控,绝不可硬打。”
稽侯说:“金城如何,这个地方也尤为重要。”
策勒:“我去过金城,四周皆是高耸的城墙,名副其实的金汤之城,很难攻下。”
稽侯说:“你可有想法?”
策勒捏着长杆指向西北一个地点,稽侯错愕:“伊吾?”
策勒颔首。
单于说:“伊吾这个穷乡僻壤有什么用?还不如敦煌郡。”
策勒解释道:“使团队伍会从这里进入西域,若我们攻下伊吾,相当于截断了他们的进路。
而且这个小城是连接玉门和西域都护府的重要路线。”
稽侯似乎是明白了策勒的用意:“如若我们攻占伊吾,就相当于把汉国伸入西域的臂膀斩断。”
策勒:“不错。”
单于大喜:“不愧是我能征善战的儿子,策勒,父王这就拨给你四万兵马,务必用最快的速度将伊吾拿下!”
策勒却说:“八百精骑足够。”
稽侯担忧道:“干将可千万不要轻敌,如今的伊吾被章瑱镇守,那可是个大人物,就连我,也是在章瑱的手中吃过败仗。”
策勒说:“阿兄放心,现在的伊吾并非章瑱镇守。”
稽侯:“哦?”
策勒:“章瑱为了历练儿子章循,自己率兵退居敦煌郡,让章循守着伊吾城。”
但稽侯还是担忧:“虎父无犬子,章瑱难对付,保不准章循也难对付。”
策勒说:“章循这种人,我遇到过不止一个,晓得他们的弱点。”
稽侯见策勒注意已定,只能提醒:“注意安全。”
策勒点头。
寝帐中,查尔开心地收拾行李,说:“不愧是我们的王子殿下,一离开闷热的中原,被凛冽的寒风吹吹,头脑果然清醒了。”
从旁叠衣服的策勒笑着说:“瞎嘀咕什么呢。”
查尔说:“我是替殿下开心。”
策勒:“你的东西收拾好了?”
查尔:“我与多布早就准备好了,就等殿下发兵,南下攻占伊吾!”
又见殿下就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查尔说:“这也太少了,殿下你得将换洗的,平日里用的什么金樽银壶,对了,还有殿下您的鹰顶王冠,金珠项链,盘蛇项圈……”
策勒失笑:“查尔,我们这次是出奇兵,不用这么正式。”
查尔只得乒乒乓乓又把放到箱子里的行头拿出,但又有些不舍,说:“殿下,这黄金酒樽”
策勒笑:“带上。”
查尔:“得嘞!”
不过三日,策勒大军已然来到伊吾城外二十里处。
多布说:“现在刚好是晚上,不如我们趁着士兵热血高涨,直接攻打。”
策勒摇头:“长途跋涉本就劳累,待让大家修整一夜,明天再说。”
多布:“可天色一旦亮了,他们就看到我们了。”
策勒说:“看到就看到。”
多布:“如若那般,攻城难度会加剧。”
策勒说:“倘若对方是阴损小人,我们自当以阴损手段还回去。但这次守城的,是章循,他是羽林出身的良家子。
与君子战场交手,自然是要光明正大的,明日给他们下战书。”
一听是章循,多布诧异:“他不是被我们关到地窖里了么?”
策勒笑说:“在我离开中原之前把他放走了,估计章循此刻,对我是恨之入骨。”
次日,章循瞧着庭院里的槐树,觉得很是碍眼,就命人将这棵树锯掉。
就听斥候来报。
章循说:“发现异常了?”
斥候抱拳说:“匈奴大军,已经集结在城外五里处!”
章循立刻登上城楼,以为是千军万马,却发现对方只有八百骑。
右贤王专属的鹰翅红旗,在灰蒙蒙的沙尘中,很是刺眼。
章循让使者前去查看情况,使者策马出去,不一会儿回来,将书信递交给章循。
章循打开一看,竟是一封战书。
副将说:“公子,将军有令,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私自出城,须得尽快点燃烽火台。”
章循说:“不过八百骑,没必要兴师动众,我不想让我的父亲再次觉得我是个废物。”
副将心惊肉跳:“公子!”
章循抬手打住他的后话,指着旁边的士兵说:“收起免战牌,我亲自出城迎战!”
下方不远处,查尔眯着眼努力往前看,见城楼上有了动静,才骑马来到殿下身边,说:“殿下,章循果然把免战牌收起了。”
不一会儿,身披鱼鳞甲的章循,手持长枪出来。
策勒也出了队伍,两人来到中央一处空地。
策勒笑问:“地窖里好玩么?”
章循憋在腹腔的一团火瞬间被炸燃,操起长枪冲了上去。
策勒亦是挥起长柄弯刀,仅是一招,就将章循连人带枪挑下马,章循连忙爬起来对战,怎知转身的瞬间,喉结被冰冷刺骨的弯刀抵住……
不日,使团抵达敦煌郡。
晚上众人在庭院中烧鼎煮肉用膳。
敦煌郡的香料要比中原更为齐全一些,倒入青铜鼎中,肉的香味更加浓郁不腥臭。
仲升与将军章瑱互相敬酒,提起伊吾的情况。
章瑱说:“已派信史快马加鞭送信给犬子章循,估计不日会收到信封,届时章循会沿路设防,护送使团成功抵达乌孙边境。”
仲升询问:“伊吾驻军几何?”
章瑱:“两千。”
仲升说:“伊吾乃我大汉掌控西域的重要城池,一旦落入匈奴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理当多派点兵去驻守。”
章瑱说:“这伊吾城内粮草充沛,驻军的装备皆是最新的。
而且伊吾城易守难攻,从外面很难攻进去。
就算有匈奴来袭,也会及时点燃烽火台。
我们每天派出去的斥候都会去巡查,要是伊吾上空出现狼烟,这里距离伊吾又不算太远,会及时支援,将匈奴打走。”
仲升说:“但愿如此。”
微妙的语气与平淡的表情,让章瑱有点不爽利。
他斜眼睨向仲升:“听仲大人的语气,好像不相信我章瑱的话?”
仲升笑说:“在下不敢,在下只是想到过去,那匈奴人从将军你手中夺走三座城池,在下就有点不踏实。”
“砰!”
章瑱一巴掌拍在桌案,惊得右下方的五位啃肉的使臣纷纷看向这边。
章瑱怒道:“你不过是一介中原弟子,没上过战场,怎么知道匈奴有多难打?
那匈奴狡诈诡谲,一入了草原就没了踪迹。
本将军怎么可能会准确无误找到他们,击败他们?”
仲升似乎也来了兴致,阴阳怪气道:“所以将军率兵深入草原,导致本来守着的城池被偷了家,比如,碎叶城。”
章瑱怒不可遏:“仲升你欺人太甚!
我告诉你,敦煌一带我章瑱镇守了几十年,击退过匈奴多少次。
若不是我章家儿郎坚守此处,敦煌郡怕是早就拱手送人了,河西走廊早就不保了!”
仲升耷拉着眼皮:“我也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章瑱咬牙切齿:“我们在这里累死累活,你们在洛阳城吃香喝辣,你有资格评价我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墨兆胆战心惊把手里的肉塞到嘴里,低声说:“老师不是说要让我们保持谦逊么,怎么他自己却……”
顾倾城:“少说点,没看现在剑拔弩张么。”
徐高面色苍白:“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偷偷离开?”
正讨论着,就听道清脆的拔刀声。
紧接着介子的声音扬起:“行了行了,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丢不丢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大半夜的拔刀做什么,要私斗啊?”
章瑱气急败坏地委屈道:“先生,你得给我做主!是仲升欺人太甚,他明里暗里讽刺我是酒囊饭袋!”
怎知介子压根没理他,也没向着仲升说话。
只是在一旁冷眼呵斥道:“行,你们俩私斗,一个把一个砍了,到时候敦煌郡没了将军,被匈奴一锅端了,大家就都开心了!”
仲升:“……”
章瑱:“……”
介子瞅他们:“看我做什么?
斗啊,杀啊,不是武德充沛么?
不是九年前在朝堂上还打过一架么?
当时打急眼,先帝拉架,你们俩大宝贝竟是把先帝都给连着揍了。
这次再打,熟能生巧。
一个把一个拿刀抹了,赶紧去地府给先帝赔罪,一了百了!”
本来喧嚣的庭院静悄悄的,剑拔弩张的仲升与章瑱僵在原地。
墨兆收回视线,小声嘀咕:“看来咱们不需要逃了。”
被仲升这么翻旧账的一呵斥,仲升章瑱恶狠狠互瞪一眼,各自收起环首刀,冷哼一声,跪坐到席位。
筵席还在继续,忽然一股燃烧的烟味,紧接着上空升起狼烟。
章瑱连忙站起身,使团其他人也都注意到。
墨兆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我们刚来敦煌郡,就遇到了传说中的匈奴大军,我们会不会死,现在逃,还来不来得及?”
嘀咕恰好被章瑱听到,气头上的章瑱怒道:“你当我章家儿郎是吃干饭的吗!”
墨兆吓得闭上嘴,低下头,往牛大那边躲了躲。
章瑱快速离席,仲升朝五人招手,说道:“护好使团箱子,随时待命。”
五人作揖:“喏。”
完事仲升又叫住荷华:“你去保护公主。”
赵姰领命。
来到公主的客房,刘嫕说:“荷华,你怎么来了?”
赵姰说:“狼烟升起,怕是不远处有匈奴夜奔而来。”
刘嫕:“莫非伊吾失守了?”
赵姰说:“暂时不清楚,老师命我来保护公主。”
刘嫕仔细思索,随后转身跪坐到桌前,推开卷起来的地图。
说道:“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研究朔方的战事。
这朔方是去年秋分时节被匈奴占领,而原本镇守朔方的窦家子弟不得不退守黄河以东,试图利用黄河这道天然屏障来截住匈奴的侵袭。
而这场朔方战役,你可知是谁攻破了窦家防守?”
赵姰摇头,刘嫕说:“是匈国单于的二王子,策勒。
他这个人我在我叔叔给我的手札里看到过很多次。
可以说他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天才,行踪诡谲,熟读中原兵法。
知晓汉军擅长防守,所以多次设计,将汉军引入草原,让汉军在草原中迷了路,而他却绕道出奇兵。
最擅长用最少得损耗去夺得城池。
他对汉军有过两次交锋,都是采用诱导迂回术。
而面对阿兰人,则是用完全不同的战略方式。
阿兰人残暴血腥,下手不是一刀毙命,而是钝刀折磨。
策勒便会将阿兰人诱入陷阱,将其彻底围剿。
如此擅长因地制宜的人,在夺了朔方后,定会想办法渡黄河南下,但他却突然消失,你不觉得很蹊跷么。”
赵姰正色:“的确蹊跷。”
刘嫕分析道:“一个被匈奴单于重用的战争武器,消失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将目标对准更重要的地方。”
赵姰心里有了些眉目:“所以今夜的狼烟”
刘嫕食指敲定地图上的‘伊吾’二字。
说:“若我推测得不错,这里,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