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嫕用指尖在羊皮地图上划了一条线,赵姰走至桌前。
刘嫕说:“伊吾是连接敦煌与西域都护府的重要城池,西域的风吹草动皆可通过西域都护府传入伊吾的耳中,再由伊吾告知敦煌郡。
可以说我大汉坚守伊吾,就等同于能让西域诸国知晓,他们胆敢明目张胆与我大汉作对,大汉会在第一时间知晓并出兵讨伐。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西域诸国虽然频繁倒向匈奴,但却不敢与我们明面上唱反调的原因。
如今狼烟升起,策勒王子不知所踪,我想,伊吾大概率就是他的目标。
他是想要彻底占领伊吾,试图让西域诸国完全沦为匈奴的爪牙。”
说到这里,刘嫕起身,侍奉在旁的侍女连忙为公主披上斗篷。
“莫邪,我们现在就去议事厅。”
赵姰作揖。
议事厅内气氛凝滞,在赵姰揭开门帘时,大将军窦固看着沙盘,章瑱背对着众人两边还有几名副将与两位老师。
仲升与介子见黑夜中有凤冠耀耀生辉,连忙作揖:“见过公主殿下。”
听到公主前来,章瑱也转过身,窦固行礼。
刘嫕环顾整个议事厅以及每个人的脸,最后将目光停在章瑱身上:“你们这是怎么了?”
章瑱手里拿着信纸,一言不发。
刘嫕说:“莫不是,伊吾失守了?”
章瑱猛然抬头:“公主怎会得知?”
窦固也是目露意外。
刘嫕说:“而且拿下伊吾的,应该是匈奴右贤王,策勒。”
这个名字似乎戳中了章瑱的痛处,他猛地捏住信纸,举起拳头,脸憋得铁青,千言万语汇聚,到头来只是甩袖悲叹。
窦固指着赵姰:“是你告诉公主的?”
仲升说:“大将军,是我命赵姰去守着公主,伊吾的消息传过来还没多久,赵姰按理说不知,更不可能告知公主。”
窦固:“那公主怎么……罢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得夺回伊吾,要不然和亲使团怕是没办法抵达乌孙了。”
刘嫕问章瑱:“敦煌驻军多少?”
章瑱答:“八千。”
刘嫕:“对方多少?”
章瑱说:“句斥候来报,策勒率兵八百占领了伊吾,伊吾的两千士兵,生死不明。”
刘嫕又问:“伊吾城内粮草几何?”
章瑱答:“两千兵马三个月的粮草。”
刘嫕点了点头,思索道:“那就不能强攻了,伊吾城构建巧妙,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防御能力,这策勒有八百军驻守城内,既是与我们耗,也能耗大半年。”
章瑱说:“公主说得不错,而且敦煌郡的五千兵马不能擅自挪用,那策勒用兵诡谲,怕是我率兵出去骂阵,将他们骂出来,他又会从草原出奇兵绕道敦煌,和摘碎叶城一样,把敦煌也给摘了。”
刘嫕说:“那将军打算如何?”
章瑱苦恼:“目前毫无头绪,策勒将城池封闭,看似是要死守伊吾。但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的目的应该远不止于此,肯定还谋划着什么。”
刘嫕看向窦固:“大将军你呢?”
窦固也是一脸难色:“难道我们真的要用带来的八千兵去攻打伊吾?这八千兵,可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另一斥候自月色中归来,抱拳说是一个自称策勒的人从伊吾城头丢下来一块简牍。
窦固:“简牍在何处?”
斥候将简牍双手奉上,窦固拿来一看,神色有些奇怪,看完后递给章瑱,章瑱看到上面的内容,沉默了。
仲升直勾勾盯着章瑱手里的简牍,但一想到方才与章瑱刀剑相向,好不愉快,就肩膀碰了一下介子,介子看向他,仲升一顿挤眉弄眼。
介子走上前,刚开口,章瑱就把简牍递给了他。
介子:“多谢。”
仲升赶忙凑上去与介子一起看,看完,两人也沉默了。
瞧着几人面色古怪,刘嫕说:“简牍中写的是什么?”
介子将其双手递给公主,公主接过,与赵姰一起。
瞧着里面的内容,刘嫕眉心微蹙:“这策勒到底是什么意思,竟然要我们派出使臣去与他议和?”
章瑱叹道:“怪,很怪,这完全不像是策勒的作风。”
刘嫕:“的确不像。不过,既然他又议和的想法,为何还要攻占伊吾,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介子说:“但我们暂时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不知可否真的要派使臣前去议和?”
章瑱当即回绝:“绝不可以!匈奴人狡猾,使臣是要去西域的,要是折在他手中,得不偿失!”
窦固看向仲升,仲升斟酌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派一名使臣与他议和,探探风。”
窦固问:“仲大人可有人选?”
仲升看了眼赵姰,说:“就派墨兆去,那厮的嘴皮子比我能说。”
介子沉吟着点了点头,也是同意了仲升的提议。
得知自己要去见那位叱咤漠北的匈奴大魔王,墨兆的心彻底凉了,在室内哇哇大哭。
哭还不够,见老师进来,一把扑跪在介子面前,抱着介子的大腿哀嚎道:“老师,老师你真的舍得把墨兆派出去,去见那什么大魔王吗,要是学生死了,谁来伺候老师的衣食住行,没了学生,老师一定会伤心的呜呜呜呜……”
更是抓起介子的衣袍擦起了眼泪鼻涕。
介子默默抽回袍子,走至一旁背对着他说:“你要是不去,激怒了匈奴,待匈奴发兵攻打匈奴,老师会更伤心。”
墨兆似乎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哽咽道:“老师果真如此决绝?”
介子:“你去还是不去?”
墨兆吸鼻子心凉道:“既然老师都开口了,学生怎么能不去。老师保重,如果学生这次真的回不来了,定会争取多少两个匈奴来给学生陪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次日临行前,墨兆面如死灰。
他抓着赵姰的手痛声道:“赵君,如果你看到我的尸体被拉回来了,记得帮我给我的爱姬写一封家书,就告诉她,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背着她私藏了私房钱,就在房梁上面……”
赵姰说:“你为何不现在就写一封?”
墨兆瘪嘴:“你还真要让我死啊。”
赵姰:“不是你说你会回不来么,我并未咒你。”
墨兆一把将赵姰推到旁边,又深情款款越过仲升,走到介子面前:“老师,如果我英勇就义了,能不能给我册封个爵位,多大都行。”
介子说:“我会上报朝廷。”
墨兆抽噎着说:“我本布衣,若能死后得到爵位,爵位便会按照律法传给我的爱姬,到时候,她也可摆脱罪臣之女的身份,去过好日子。这些年她陪我吃了这么多苦,她”
介子暗暗抚平鸡皮疙瘩,严肃道:“这些肉麻的话你还是留着回去洛阳亲自与她说,赶紧上马。”
墨兆又哭又笑爬上了马,说:“我这不是怕么。”
介子拿过鞭子抽在马的屁股上,宝马立刻甩蹄狂奔向远方,甩出一路的黄土,伴随着墨兆的鬼哭狼嚎。
来到伊吾,墨兆拿出大汉使臣的风范,把进贤冠扶正,又掸去身上的黄沙,才下了马递交请柬。
见是殿下请的客人,士兵带领他一路来到府上。
墨兆哪敢到处看,走了一路,脖子缩了一路,眼神也放空了一路。
抵达府邸,肚子里也是盘算了许多用来唇枪舌战的话。
怎知厅堂一个人都没有,他回头,领他进来的士兵也不知所踪。
墨兆心里直打鼓,嘴里嘀咕了几句。
约莫是中午,一位侍者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肉与一瓶美酒。
墨兆:“你这是做什么?”
侍者说:“自然是要尽东道主之谊,公子不必拘束,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吃了这些酒肉,填饱肚子。”
墨兆没敢吃,他怕这是断头饭。
要是吃了,被毒晕了,被匈奴人宰了吃岂不悲惨。
但恰好赶了两夜一天的路程,肚子早已咕噜噜叫唤,他就把口袋里的干粮抓了点喂到嘴里,忍住看美酒好肉的冲动,硬抗到了天黑。
但那位策勒大魔王还是不见踪迹。
这让墨兆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席位上坐了起,起了坐,又去外面转了一圈,又不敢去别处看,只能折返回来在厅堂继续跪坐,走路,当热锅上的蚂蚁。
眼看天黑了,侍者又出现,他点燃了屋内的灯,手里还端着盆。
墨兆双臂护住胸口:“干什么?”
侍者说:“君子舟车劳顿,得梳洗一番,再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会送君子离开伊吾城。”
墨兆警惕地盯着侍者,侍者将装满热水的盆放到地上,就转身离开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墨兆实在摸不着头脑,也不敢洗脸,怕水里有毒。
就硬抗到后半夜,眼皮实在控制不住,整个人直接瘫倒在垫子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便是日上中天。
墨兆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却见自己身上没有缺胳膊断腿,登时松了口气,他推门走出去,侍者早已备好了水袋与干粮。
在墨兆见鬼的表情下,把他送出府邸,又送至城门口。
就这样,墨兆莫名其妙又完璧地回到了敦煌郡。
之后,他就原封不动把这段莫名其妙地经历说了出来,眼神仍然发直涣散,明显神魂不在。
介子在对面煮着茶,而守在床边的仲升听完墨兆说的,问:“完了?”
墨兆机械点着头:“完了。”
仲升紧绷着下颌,站起身大声道:“来人,将墨兆拉下去,杖打三十!”
这番话惊动了对面抄书的四人,顾倾城拍了拍荷华的胳膊,荷华看向她,顾倾城指向墨兆的方向,赵姰看去。
墨兆人都傻了,死命抓住床栏不让人抓下去。
他嚎道:“老师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我!”
仲升温:“你真的去了伊吾?”
墨兆点头。
仲升:“也进城了?”
墨兆继续点头。
仲升:“也见到策勒了?”
墨兆点头:“他还给我准备了好多好吃的,但学生怕有毒,就没有吃。”
仲升板着的阴脸忽然破功,给笑了出来,指着墨兆问介子:“这对么?”
介子:“既然你说你见到了策勒,那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墨兆嘴唇都被下白了,慌言慌语道:“我没看见他……”
介子:“奶奶的,那你刚才还说他给你准备了吃的。”
“仆人!”墨兆扯着嗓子强撑着意志力崩溃道,“是仆人说是策勒给我准备的,还给我准备了水让我洗脸洗脚的,说是好好休息,隔天又给我准备了水和干粮……”
介子:“那你见过策勒了么?”
墨兆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学生也纳闷,他既然不见学生,那为什么又要让我们派使臣去伊吾城,去做什么,做客?”
瞧着墨兆魂不守舍的慌张模样,介子放下烧壶,起身走至仲升面前,说:“墨兆八成没有说谎。”
墨兆小声嘀咕:“我一点都没说谎……”
仲升百思不得其解,双手揣到袖里说:“那就奇怪了,这策勒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介子说:“见不到人,我们就没法知晓他的目的,不如我们再派一个孩子去试试?”
墨兆一听还要去,浑身猛地一颤,指着自己:“还我吗?”
介子唤了声顾倾城,顾倾城连忙放下毛笔走上前作揖。
墨兆登时长舒一口气,躺在床上,也算是保住了小命一条。
介子道:“这次无论如何,就算是用手段,你也要见到策勒,问清楚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顾倾城拜礼:“学生谨遵老师嘱托。”
顾倾城素来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当天便出发,并与两日后抵达伊吾。
还正如墨兆说得一样,有侍者,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肉和美酒。
顾倾城喊住侍者,问:“策勒王子在何处。”
侍者只说:“君子只需在这里好吃好住一夜,明日我会送君子出城。”
顾倾城眼眸微眯,心生一计,笑道:“这位策勒王子莫不是长得相貌丑陋,仪态全无,太过自卑,所以不敢出来见人。”
本来还笑盈盈的侍者一下子被顾倾城激怒了。
他瞪眼道:“还请君子注意言辞。”
顾倾城笑说:“原来真的长得丑啊,那也没办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得丑总不能早早死了重新投胎。要是再投胎,再变丑,那可真是要伤心死了。”
侍者大怒,当即拔出腰间弯刀抵在顾倾城的脖子。
顾倾城被惊出一脊背的冷汗,猛地捏紧袖中的拳头,面上却强装出镇定的笑容。
不屑道:“来啊,砍死我,你可知我大汉军队多少万?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你们淹死。
别以为伊吾城真的固若金汤,这城池是我汉家匠作大监亲手设计,哪里有弱点,我们比你们都清楚。”
侍者脸上明显有了慌张之色,顾倾城却大步上前,硬生生用脖子怼着侍者的弯刀,侍者害怕,也不停的往后退,往后退。
直至退到墙壁,他才破防道:“你别逼我杀了你!”
顾倾城却笑得毫无挂念:“来啊,杀了我。
待我人头落地,尔等也活不了了!
漫漫黄泉路,有你们陪着,我甚是开心。”
侍者被这女郎毫无底线的话气得腮帮子都在抖,但用力捏住的弯刀到底是不敢砍过去。
他收起弯刀,强忍住怒意说:“别想激怒我,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王子殿下就是不见你就是不见你,你威胁我你也见不到!”
顾倾城唇角衔着笑:“是么。”
侍者:“千真万确!”
顾倾城笑意不减,往后退了五步。
虽说面上挂着和煦的笑,但侍者却心惊肉跳。
突然,顾倾城拔出汉剑怼到自己的脖子上,锐利的刀刃顷刻间将她的脖颈割破一层皮,鲜血流了出来。
侍者大惊失色,赶忙去抢,顾倾城却怼得更厉害了。
她横眉冷脸呵斥道:“让策勒给我出来,否则,我就死在这里!”
侍者慌得不知该怎么办,直至看到楼梯口有人下来,终于松了口气。
“你以为你死在这里,汉军就能灭了我?”
顾倾城回头看去,就见一青年从楼梯口走下。
“你就是策勒王子?”
策勒:“正是。”
顾倾城讥讽:“你终究是怕的,否则,你不该现在出来。”
策勒散步走到顾倾城面前,笑说:“输在我匈国手里的汉军数不胜数。
我们抢走你们无数城池,你们的大汉皇帝连个讨伐的战书都不敢下达。
只是拼了命用金银珠宝和美人来朝贡我们。
你觉得,你的死真的能为汉军带来胜利么?
据我所知,敦煌郡,也没有多少兵马。
怎么与我们打?”
顾倾城道:“你给斥候的信,说要见我们使臣商量议和之事,上一位使臣应约而来你却避而不见,却是为何?”
策勒眉梢微挑,笑说:“他不是合适人选。”
又补充道:“你也不是。”
顾倾城:“还请足下给我一个妥当的理由,我为何不是合适人选。”
策勒问:“你会养蚕么?”
顾倾城:“不会。”
策勒耸耸肩,意思不言而喻。
顾倾城:“养蚕与议和有什么关系。”
策勒负手走向别处,说:“我这个人呢,喜欢什么就会一直喜欢。
年前我得来一些蚕,尽管每天精心照料,但它们还是生了病。
若蚕病死了,我真不知道我自己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蠢事。
所以我想要一位能治蚕病的人,不知阁下,能否为我寻到?”
顾倾城抱拳离去,赶回敦煌郡,水都来不及喝,就将此事说给众人听。
杵在旁侧的章瑱说:“这人脑子是有病吧,提出这么奇奇怪怪的要求。”
介子问:“那我们这里,又会有会养蚕,会治蚕病的?”
仲升说:“荷华家中养蚕。”
介子看向队伍中的赵荷华,赵姰忙走出,作揖道:“学生家中养蚕织丝为生,家慈更擅养蚕,学生对养蚕技术略懂一二。”
介子说:“明日就由你去交涉。”
赵姰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