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命

    台上演得正热闹,这几个偶人制作精良、栩栩如生,没有唱词,甚至没有声音,却仅凭画面就能传达出所有的意思。

    蓟上是木偶戏的发源地,保留了木偶戏最初的模样,因此上回在酒楼里瞧见蓟上人演木偶戏,无论是那个横死的手艺人还是阿宋,他们演的木偶戏都在白色幕布后进行,用木偶在幕布上的投影来展示情节,对偶人的制作要求并不会太高。

    而蓟上的木偶戏传遍各地后,渐渐不再以投影来表现情节,偶人的制作工艺渐趋成熟,模样更加宛若真人,行动更加灵活敏捷,此处台上的偶人正是如此,没了幕布遮掩,真实之中更加触目惊心。

    陆云笺原本对这些精巧的手艺品很感兴趣,此时却完全没有心思再去欣赏,手中仍紧紧攥着破月,冷眼瞧着台上那些身形熟悉的偶人。

    瞧了半天,可终于明白这些偶人是想表达什么了。无声默剧里,人影交错,由浓变淡,一一走向设定的死局。

    她的父亲站在一众癫狂扭曲的身影中,灵力不支,爆体而亡。

    她的母亲倒在无数鬼怪妖魔的口齿间,血肉零碎,尸骨无存。

    然后是陆明周,高台之上的云间世少主,跪落在地,成为众人剑尖所指,在无数人的注视之下,万剑穿心,曝尸荒野。

    再是季衡,他在无数扭曲人影之前,纵身朝着面前光芒大盛的法阵一跃而下,躯体在法阵的光芒中渐渐消解,骨骼血肉都不复存在。

    季瑶站在高台之上,身后空无一人,身前千夫所指。而她拔剑独对众人,终是寡不敌众,剑断人亡,零落成泥。

    贺江年再不入仙门,佩剑已断,双目亦不能视物,形容枯槁,茕茕孑立,孤身老死江湖中。

    还有裴世。

    他甚至没什么情节,如同身上穿的那件云间世藏蓝弟子袍一般简陋。这穿着与场景陆云笺都很陌生,若不是偶人的面部与身形都精致逼真,她是决计认不出来的。

    陆云笺只看见他满身血迹,尚不知是什么情况,下一秒便见一队人马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踏过,血肉模糊,骨骼碎裂,而后又是无数人、无数林间走兽、无数妖魔鬼怪自他身上踏过,甚至争相分食,直到血肉成了血浆,骨骼成了粉末,兀自在地上闪着微弱金光。

    这些偶人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明明只是演了一场默然的木偶戏,陆云笺却觉得浑身发凉,几乎能看见这些熟悉鲜活的面孔,在下一秒就覆满血污。

    还有她自己。陆云笺几乎是麻木地继续看着,这出戏为她设计了什么死法?然而没有等到自己的偶人出场,灯光忽然暗了下去,无尽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幽幽唱腔:“风雨飘零天地间……”

    陆云笺蓦地甩出破月,四周响起什么东西散架的声音,然而下一刻便有更多东西窸窸窣窣地如潮水一般围过来,与沉沉黑暗一起,压得人喘息不能。

    陆云笺紧紧抓着破月,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破碎的声音,声嘶力竭地试图摆脱方才所见所听:“滚!滚啊!!滚开!!!”

    “天上人间同一梦,梦魂长留……”

    陆云笺再没有心思去顾什么陷阱不陷阱,抬手飞速画出一道爆破阵法,源源不断、不计多少地往阵法中灌入灵力,直到爆破阵光芒大盛,达到了所能承受灵力的上限,强行启动,刹那间便将周围的一切爆破成碎片!

    飞沙碎石迷人眼,陆云笺耳边尚在嗡鸣,下一刻却忽然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伴随着一声略带惊诧的呼唤:“陆云笺?”

    从一个黑暗环境落入另一个黑暗环境,陆云笺依旧视物不清,只能依靠其他感官感知四周。刚一落地,她便反手拽住那人打算拔腿就跑。

    拽不动。

    裴世手中的照明火光再次亮起来,他说:“别跑,这里都是偶人。”

    陆云笺转头蹙眉道:“你怎么也被关到这儿来了?”

    裴世却没有回答,只道:“你方才的爆破阵用得很好,大有长进了。”

    陆云笺也没有应他的话,只问:“怎么才能出去?”

    裴世便轻笑一声,这一笑之下,先前什么紧张压抑都被驱散了七成:“我们刚到此处,就遇上你用爆破阵把第九层炸塌了,现在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陆云笺见他这样,心中不安虽也淡去了几分,但嘴上还是道,“那你还笑?”

    裴世却道:“同渊阁的酒不是会迷人心智吗?你现在倒是还挺生龙活虎的。”

    陆云笺道:“他给我喝的莫不是假酒,我喝那酒感觉什么味道都没有,也完全没感觉到有什么妨碍。”

    裴世的笑意却忽然淡了下去,他抬手设下一道阵法,似是不经意地道:“那你还真是无欲无求无执念了。”阵法生效,丝丝缕缕的金线将四周偶人尽数连接,黑暗之中,淡淡金光如同萤火,照亮了方寸天地。

    陆云笺这才看清裴世身旁还立着一人:“你是……”看清之后却是微微一惊,“阿宋?!”然而又忽地想通一节,微微眯起眼睛,“……宋承泽?”

    宋承泽微一点头:“陆仙君。”

    “……所以同渊阁拍卖会上的那把剑,是你盗……”陆云笺说着便觉言辞不妥,改口道,“取走的?”

    宋承泽的语调平静得近乎冷淡:“那把剑并不在拍卖会上,而在九层塔塔顶。我只是替一位故人将他所有之物取回。”

    “故人。”陆云笺道,“妄尘前辈吗?”虽是疑问,但心中已有答案。

    宋承泽没有回答,他缓缓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四周的偶人身上。

    裴世虽并没有操纵木偶人活动,但众偶人由金线所连,早已自动调整好了位置,此时无数偶人如同案上棋子,连接人偶的金线便是棋格,棋局已成,生死待定。

    宋承泽从裴世手中接过金线,感受到其上源源不断的灵流,瞥他一眼,道:“不用给我灵力,我用不了。”

    “你只管操纵偶人破阵,这些灵流不用你运转。”裴世道,“不过我的确很好奇,你既然没有灵力,用不了法术,又是如何设下幻境并操纵黑龙杀人的?”

    “世间本就有许多事不合常理,”宋承泽淡淡地回,“你们就当我是冤魂索命罢。”

    “是吗?”裴世挑眉道,“譬如,尚且活着的人,却要给自己立一座碑?”

    宋承泽整理金线的动作一顿,随即道:“早就死了。”若说原本他的语调是无波无澜,此言一出,便是了无生气。

    陆云笺闻言,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这人不会下一秒就用这些线把自己勒死吧?

    待到宋承泽理好了牵引偶人的线,只轻轻一拉,众偶人便都有了神情动作,或哭或笑,或抬手拈花,或持剑前刺,都刹那生动起来。

    陆云笺奇道:“单手操纵?蓟上木偶戏的独门技艺吗?”

    “不是,”宋承泽道,“溟海村的技艺。”

    几个持剑操枪的木偶人就在他的操纵下,一路过关斩将,残骸碎肢散落一地,被踩得嘎吱作响。宋承泽的技艺虽谈不上娴熟,但显然也为破同渊阁的偶人阵做了些准备,此时手法已远超在酒楼表演木偶戏那回。

    一路上只管将拦路的木偶人一律斩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打碎了多少偶人,只知道四周的偶人残骸堆积如山,压住了偶人们碎在喉间的啸叫。

    宋承泽却仿佛不知疲累一般,一路破阵,速度竟是越来越快,直到走到一处,被几个与众不同的偶人挡住去路时,才蓦然刹住。

    已经有一缕光线自黑暗中透来,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四周俱是偶人残骸,只剩前方三个偶人仍直直立着。站在前面的是紫袍道士与头陀的偶人,同渊先生的偶人隐在两人之后,空白面具上忽然浮现出了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眉眼弯弯,是一张有些夸张的笑脸。

    陆云笺道:“这三个偶人,寻常偶人杀得动吗?”

    宋承泽扯紧了手中金线,持剑的白衣偶人缓缓抬剑,停在半空,没有前进,更没有后退。

    他忽然道:“他演木偶戏的手艺是溟海村最好的,海妖封锁溟海村前,他也曾是蓟上有名的手艺人。我曾问过他,要怎么才能演好木偶戏,他说,人便如同台上偶人,各自有命,生来不是吃这碗饭的,学也学不来。再后来,他发了第一笔财,我问他为什么。他还是说,人各有命,走运了,钱自然就来了。有的人该发财,有的人该死,就是这样。”

    他从不曾讲什么故事,此时讲起来,语调仍是淡淡,平铺直叙,寡淡无味,似乎所言种种,与他毫无干系,他也毫不在意。

    宋承泽继续道:“我想和他赌一赌命。”

    陆云笺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同渊先生。同渊先生隐去籍贯名姓,原来正是为了隐去在溟海村的过往。

    “此间木偶戏,不过一局棋。棋局既定,生死便也可以明了了。不过是——”他左手手指翻飞,操纵白衣偶人不断地闪避、攻击,“行棋将军,纵偶破阵。”

    话音落,三个偶人的脖颈被齐齐削断,木偶人头落地,刺目光芒忽地一股脑从外头涌了进来。陆云笺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只看见一道黑影闪过,携着宋承泽,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陆云笺伸手欲抓:“宋承泽!”然而只是徒劳,待到看清四周景象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九莲台,身旁只有裴世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全然不见宋承泽的踪影。

    九层塔仍与初时一般模样,大多数阵法结界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陆云笺转头问裴世道:“和上次在酒楼救他的是同一个人?”

    裴世道:“应该是。”然而他却并没有太多意外与慌张,甚至还抬手布阵,转瞬之间,九层塔便被一层淡淡的金色结界笼罩,如同一道金色罗网,其中万物都在他掌控之中。

    陆云笺虽然不清楚这个阵法是什么作用,心中却也有了几分猜测,因此只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没有说什么,半晌之后才道:“里面不是还有别的人?九层塔里的人应该还没散尽吧。”

    裴世原本还有些紧绷,听到这话,却是又一次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这种事理应交由云间世来处理。”

    “是这么个理没错。”陆云笺道,“但要是云间世真能管,这世上就不会有同渊先生,更不会有宋承泽了。”

    此事牵扯到溟海村诸多百姓,又牵扯到天下第一大商行,同渊阁与云间世有怎样的干系自是不必说,单是如何处理那些百姓就是一大难题,如何都不妥。

    地方仙门将此事压了许久,此时捅出来,势必要引起无数关注,云间世有自己的考量也不足为怪。

    陆云笺继续道:“擅自行事当然不对,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做了恶事,还能心安理得飞黄腾达。”

    正说着,笼罩九层塔的金色结界忽然闪烁一瞬,随即慢慢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裴世垂眸看她片刻,收回目光,复又望向九层塔:“那就先把九层塔里的人带出来吧。”

    一醉坊里的人早便散尽了,九层塔其余几层倒还有些人,待到将他们全部疏散,夜色早已漫了上来。

    同渊阁的夜市向来极为热闹,素有“万里晴光,尽入夜江”之誉,然而此时九层塔却是一反常态的寂静,还没有离开的人也只是三三两两停留在九莲台连接的各个集市上,离得很远,独留九层塔中兀自亮着星星点点的光。

    裴世站在九莲台上,看着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九层塔,忽然转头唤她:“陆云笺。”

    “嗯?”

    “给你变个戏法。”

    尚未等陆云笺回应,他忽然微微弯腰,捂住了她的双耳。

    炫目的光忽然自九层塔之中炸开,火树银花只一瞬,却照彻夜幕,绚烂至极。无数碎片如同星星点点的焰火砸在脚边,兀自闪着熠熠金光,代价就是动静太大了些,震得人耳边嗡鸣。

    陆云笺怔愣片刻,揉了揉被巨大声响震得发疼的耳朵:“……你这捂得也不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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