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逢

    待到陆裴二人回到溟海村,已是半夜三更。

    溟海村村民早就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来的多是想走也走不了的,往往要么疾病缠身,要么行将就木,因此溟海村总是冷清得过了头,甚至有些许久无人烟的荒凉。

    因而大半夜的在村口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时,两人都有些意外。

    陆云笺记得这个孩子,他父母走得早,留下祖孙俩相依为命,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神智不清,好容易清醒过来,求着季衡他们带孩子出去寻外地的亲戚,小孩却不肯,说要留下来陪祖母。

    可他向来都只乖乖待在屋内,怎么今日突然跑出来了?还在大半夜的时候跑出来?

    陆云笺走上前,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呢?”

    小孩紧紧捏着手中一样事物,抬起通红的眼:“祖母走了。”

    陆云笺一怔。

    “我……我本来想把祖母拖到林子里去……但是一个白衣服的哥哥拦住我,给了我这个。”小孩摊开手,现出一只小小的布袋,里头是些许碎银,“他说他只有这些钱了,要我再四处凑凑,给祖母打一副棺材,然后离开这里。”

    原以为外地的亲戚多少对这孩子有些照拂,不想父母祖母走后,他便真成了孤苦伶仃一人,再无帮衬。

    原本父母在时,尚且过得下去,这么些年祖孙二人赚不了什么钱,如今老人走了,竟也只能草席子一卷,再往林子里一拖一埋,如此了结一生。

    可一副棺材,这些碎银,怎么可能够?

    陆云笺于心不忍,所幸她一向习惯多带些钱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此时从身上搜出来三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尽数放在他手上:“加上这些。”说着怕小孩拒绝,忙捏捏他的脸,换了话题,“给你钱袋的那个哥哥呢?”

    小孩抬眼望她,指了一个方向。

    溟海。

    二人挑了条近路,自树林中穿行而过,小心避开了林中坟墓,行至尽头时,前方草木忽然簌簌而动,人影一闪,紧接着贺江年的声音响了起来:“云笺,裴世,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陆云笺原本在坟地里走就提心吊胆,此时更是被吓丢了魂:“哇啊!!贺江年!你怎么神出鬼没啊!”

    贺江年挠头道:“我们去同渊阁没找见你们,看见同渊阁出了事,又怕溟海村这边出什么问题,刚刚又回来,你们看,溟海那边,果然有人在搞什么阵法。”

    “我们疏散留在同渊阁的人费了好些时间,可能是刚好错过了。”陆云笺抚着胸口道,“季衡哥呢?”

    季瑶道:“兄长有急事,带繁洲回了镜阳宗。眼下同渊先生身死,同渊阁被毁,云间世与镜阳宗必要作出反应,一时半会儿应当是回不来了。”

    陆云笺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其实吧,我觉得这个同渊先生和黑龙幻境什么的,似乎和我们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贺江年疑道:“这怎么说?你们在同渊阁发现了什么?”

    正说着,几人走到树林边缘,贺江年看见海边景象的一瞬间,顿时瞪大了双眼:“那人在做什么?!”

    陆云笺朝他指的方向望去,皎皎寒月与浩浩溟海之间,唯有一个单薄身影。宋承泽跪坐在溟海边的巨大骨架前,白衣委地,双手垂于身侧,手腕处冒出汩汩鲜血。

    他的面容向来寡淡,身形也单薄,此时却有些“浓墨重彩”,污脏的血块大片大片地凝结在他的衣服与面颊上,鲜红的暗红的紫黑的,层层叠叠,染得原本素白的衣裳艳如天边晚霞。

    而自他手腕处流出的鲜血浸入地面,依稀汇成一个阵法图案,似转生路上的彼岸花,无端诡谲妖艳。以血祭阵,可使阵法的效力增强数倍,而以血绘阵,便来得比任何灵力绘制的阵法都要更为强悍。

    引魂之阵。

    上古妖魔横行,照灵神鸟出世,引导亡魂转生。三百二十年前,魔王发动灭世灾劫,云间世第三代掌门陆成蔺创下照灵阵,召唤照灵鸟残魂,那是为亡者照亮往生之路的最强阵法。

    如今照灵阵早已失传,而引魂阵是参世仙人参考照灵阵研制出来的阵法,意在引导亡魂去往轮回之路。只是引魂阵诡谲复杂,而参世仙人未及将引魂阵传世便仙逝,因此知晓引魂阵如何绘制的修士不过寥寥,又常因各种缺漏而无法发挥效用。

    裴世缓缓走到他身前,道:“你要为妄尘前辈引魂?”

    宋承泽低垂着头,听见这么一句,似乎十分乏力,许久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眸色都有些混沌:“有人告诉我,它的魂魄还在世上,没有转生。”

    “谁告诉你?是三番五次救你,传你设置幻境、操纵黑龙杀人之术的人?”

    或许是因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宋承泽从来不曾言起这些事,此时却也再无隐瞒:

    “是。我不认得他,他一直穿着斗篷,从头到脚都遮得很严实,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说他是妄尘的一位故人。

    “我说我没有灵力,不会法术,他说他有办法让我不费灵力便能设置幻境,幻境之中便是我的法力场,想杀什么人,都要容易得多。

    “他也帮我掩去了气息,亡魂难以追踪到我,即便那些人心中有恨有怨,也再阻不了我。”

    静默许久,裴世忽然道:“倘若妄尘前辈不愿转世,是因为他有一不放心之人还在世上呢?”

    宋承泽蓦地抬起头。万千情绪潮水般汹涌而来,一寸寸填补满他平淡得堪称空白的脸庞,甚至一度有些扭曲。

    裴世不再多言,只翻手拿出一方锦盒。妄尘的魂魄在世上徘徊多年,已经十分虚弱,靠着这一方灵气丰沛的锦盒才能维持形态。

    这锦盒先前一直由季衡保管,前往同渊阁之前担心出什么意外,便交给了季瑶,方才裴世向季瑶要来这锦盒,只觉锦盒之内有些躁动不安,应当是引魂阵起了效用。

    宋承泽哑然半晌,最终还是又无力地坐了回去,哑声道:“我无颜再见它了。”

    裴世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锦盒一开,妄尘的魂魄由丝丝缕缕的轻烟薄雾逐渐化出形态,长身巨爪,每一片龙鳞都熠熠闪光,周身灵光笼罩,极尽威严。

    宋承泽仰头望着巨大无朋的神龙,任由脸上凝结的血污被冲刷出道道沟壑,眼泪流进伤口,钻得生疼。

    不知相隔了多少个肝肠寸断的日夜,他终于再次恢复尚且可以称之为“鲜活”的神色。

    “大黑龙……”

    十年了。

    十年前,分明还一个是威风凛凛的神龙,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孩童。为何十年光阴轮转,一个成了时日无多的孤魂,一个成了满手鲜血的罪人。

    十年前,宋承泽正好八岁。

    溟海海妖兴风作浪,封锁了溟海村,逼迫村民定期供奉八岁孩童,助它重修肉身。

    宋承泽的父母一年前在一次妖魔作乱之中去世,他一个人自虎口狼牙间逃生,只能以乞讨为生,他的父亲是溟海村人,母亲则是外地人,那时祖父希望他父亲找个好些的姑娘,他爹便找上了他娘,将人带来了溟海村。

    他的亲生父亲早已去世,而那时他也已有五岁,她的母亲带着他来到溟海村,父亲一家都很不高兴,说若是父亲敢娶母亲,就要断绝关系。

    自那之后,他们一家三口便独立出来,挑了溟海村一处偏僻之处盖了屋子,与祖父家不再往来,宋承泽也没有改随父姓,仍是跟着母亲姓。于是溟海村人与他们一家都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他的父母被妖邪所害,也无人前来过问。

    村子本也不大,适龄孩童更是少,就算有,大家自然也舍不得自家孩子,总是盼望着熬过八岁这个坎,以后十八二十八三十八,便都无恙了。

    于是毫无意外地,宋承泽无父无母无亲眷,终有一日还是被供奉给了海妖。

    不知是海妖突然间大发慈悲,还是对贡品有所不满,前面数月被供奉给海妖的几个孩子都被原模原样地退了回来。被退回来的孩子自然不能再送过去,村人们心存侥幸又心有余悸,还是照旧保持着供奉的规矩。

    供奉海妖的仪式常在夜间举行,仪式虽简,规矩却乱不得。

    宋承泽被缚住手脚、遮住双眼,身后绑上巨石,由几个青壮村民抬到溟海边。双眼被遮,自然是视物不得,耳虽能听,却只知四周一片寂静,连草木与蚊虫都悄无声息。

    过了一会儿,村民们开始祈求祷告,乱七八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平日里的热闹喧嚣都不见了,可也不是寂静夜里的平静安宁,多了些蚊虫般的低声嗡鸣,嘈杂而混乱,恭敬而怨毒,虔诚而冰冷。

    而宋承泽躺在溟海边,只知道海水扑面而来,打得浑身湿透,是腥咸的,冰冷的,绝望的。他来不及细细品味这感觉多久,村民们按照惯例结束了供奉仪式,便将他投入海中。

    巨石带着他飞速沉底,什么腥咸冰冷都不再能感受到。

    他知道村民们都急急忙忙地回家去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然而下一刻,一股巨大到可怖的力量将他托了起来,预想中的或撕碎或吞食或啃咬都没有发生,他只被那道力量托着,安安稳稳地送回了海边。绑在身后的巨石、捆住手脚的绳索、蒙住双眼的布巾,都刹那间消失不见。

    宋承泽耳边尚在嗡鸣,他却顾不得这许多,眼睛一见光,便立刻去看海上。

    月光之下,总算让他捕捉到了那抹即将消失的黑影。与传说中的海妖不同,不是什么约莫八岁的女孩,不是什么形态不定的黑雾,更不是什么吃人不眨眼的妖怪。

    宋承泽很诚实地发出惊叹:“哇啊!!大大大黑龙!”

    妄尘随参世仙人将溟海海妖镇压后,便一直留在溟海,数月来送回了好几个被供奉来的孩子,被这么抓个正着,却还是第一遭。虽是被看见了,但妄尘掀起一片小小浪花扑了宋承泽满脸,让他一时视物不能,转身就要再回到海中。

    宋承泽却只被浪花迷了一瞬眼睛,一瞬过后,便又直直盯着海上,甚至还不知死活地朝着溟海走了几步,边走边喊:“大黑龙!大黑龙我看见你了,你不要走啊!”

    妄尘有心把他吓回去,于是显了形态,将头垂下,金黄瞳眸映出宋承泽的影子。

    宋承泽果然被吓得退了几步。不过他边退边说:“大黑龙,你是这海里的龙王吗?你救了我吗?你是神仙吧?”

    妄尘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了:“此处危险,速速回家去。”

    宋承泽看着它的眼睛很亮:“哇,你还会说话啊,真的是神仙!好厉害!”

    妄尘只说:“速速回家。”

    宋承泽总算有些蔫了:“我没家。”

    妄尘道:“那你住在何处?”

    宋承泽想了想,说:“不知道。一般白天就到处走,晚上就睡街上。茅草到处都有。”

    妄尘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宋承泽看起来并无半点悲伤,相反,他似乎因为遇见了“大黑龙”而非常高兴,像个傻子一般笑着:“大黑龙,我、我以后晚上可以来找你玩吗?和神龙做好朋友,大家肯定都会很羡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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