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红尘(2)

    那人吃痛,总算从海边退后几步,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另一手猛地抓过宋承泽的头发,将他向石滩砸去!

    宋承泽只拖住了他一瞬,此时只能感受到有尖锐石子扎入自己后脑,应当是很疼的,可他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只知道那人又折返回去,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浪费,明明脖颈血流如注,双手却只会疯狂攫取。

    宋承泽强撑着没有失去神智,下意识唤着:“大黑龙……大黑龙……”他缓缓朝着海边那巨大黑影爬去,在石滩上拖出一道浓重血痕。

    无人注意他,待到宴席散去,众人餍足意满地离开,径直从他身上踩过去,竟也没有发现不对劲。

    这场宴席盛大而热闹,所有人都陶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何人,不知所行何事。

    宋承泽终于爬到了海边,妄尘的金黄瞳眸再度映出他的影子,却不再如明镜般透亮,已经有些浑浊涣散。

    溟海之上的月亮总是格外亮,透过层云,拨开黑暗,清晰地照亮了妄尘。

    捕妖网的重压之下,妄尘只蜷成一团,再没了往日的凛凛威风,捕妖网间的符纸早已被鲜血浸透,再无效力,反而像是被揉皱的布巾,徒劳地遮住妄尘的伤。

    宋承泽抬手去碰妄尘伏在岸边的爪,触碰到一片黏腻,忙缩回手,唤道:“……大黑龙?”

    可妄尘再无力说话,闻言也不过是,轻轻抬爪,将宋承泽往岸上推。

    宋承泽不动。昔日雷霆之威的神龙,如今竟推不动一个重伤的小屁孩。

    岸上喧闹依旧,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灯火通明,人声喧嚷,不知说的是些什么。或许会有餍足,或许会有兴奋,也或许会有为了半片一片龙鳞而起的争执。

    他们在庆贺自己以凡人之力杀死了神龙吗?他们在庆贺凭着手中这些“宝物”,终于可以走出溟海村,逆天改命,扬眉吐气吗?

    可妄尘甚至都不用施法,它只需轻轻一抬爪,万顷风浪顷刻便能淹没溟海村,汪洋之间,绝不会有人侥幸逃生。

    宋承泽声嘶力竭地问:“大黑龙,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啊!!”

    妄尘轻轻闭上眼,没再回应他。

    宋承泽忽然站了起来,倒退几步,月光打在他手上,照出一片鲜红,如同海上的颜色,幽蓝之上,浮着一层薄雾般的红。

    他顾不得脑后与腿上的伤,竭力冲向灯火通明之处,将一切能碰倒的火与光,尽数扑在地上。

    烈火刹那间便吞没了一间木屋,有人惨叫起来,火光之中,又恢复了先前那样癫狂的状态,火光映照着宋承泽惨白的脸,灼烧着扭曲的啸叫着的黑影。

    宋承泽再次恢复神智时,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村中还有几人活着,亦或者早已全部化作火中亡魂。

    微微一动,便听身下木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潮湿浓厚的木柴与灰尘气味压得人呼吸困难,鼻尖萦绕的血腥之气仍未散去,满身血污早已结垢,唯有一些撕裂的伤口还兀自淌着鲜血,浸湿了木板。

    宋承泽原想起身,奈何神智恢复了,身上的痛楚便也愈发清晰,剧痛之下,竟一时动弹不得。

    他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响,眼前停下一双靴子,他的眼睛仍有些模糊,看不清前方事物,只知道上头绣的金线在透进门来的阳光之下熠熠闪光,有些晃眼。

    宋承泽抬不起头去看那人样貌,但听见那人说:“你把那些孩子放哪儿去了?”

    宋承泽想说话,但一时急火攻心,鲜血竟比话语先一步吐了出来。

    郝仁忙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查看了脚上的靴子,所幸仍干净如初,但仍觉晦气:“下贱东西,倒不如前几天就把你打死算了。”

    宋承泽咬着一口血:“为什么?”

    郝仁一愣:“什么为什么?”

    他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拂了拂衣袖,袖上金丝在光下缓缓浮动,如海上粼粼波光。

    他说:“人各有命,走运了,钱自然就来了。有的人该发财,有的人该死,就是这样。很难懂吗?”郝仁说完便一拂袖,转身朝门外走去。

    宋承泽咬着牙,血沫不断自齿间涌出,手指紧紧抠着木板,关节用力到发白,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道神龙为什么是神龙吗?”

    郝仁侧目看他。

    宋承泽道:“神龙之所以是神龙,是因为它有凡人不可及的神力。便是身死,化作冤魂,也能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找出来,将你们用在它身上的每一分,都尽数还给你们。”

    郝仁没有说话,径自向门外走去。

    点燃的木柴落在地上,宋承泽的脸顷刻便被大火吞没,唯有宋承泽被彻彻底底烧成灰烬,郝仁的心才能安几分。

    村人们都当宋承泽死了,可他的话却很管用。往后十年,溟海村众人,无一不活在极度恐惧之中。

    溟海村人擅演木偶戏,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说木偶戏演对了便能通灵,想要镇压亡魂,便要演上几出除祟镇邪的戏。于是一出“除妖龙”,木偶最为精致逼真,演了十年,也最为娴熟灵动。

    也有许多村民,即便得了不可多得的宝物,也不敢过于招摇,仍然待在村中,一辈子困于牢笼。

    而同渊先生,明明只是一个商人,身边随从却都是道法大能,同渊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是阵法结界禁制,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一片龙鳞即值十金,他却放弃了几千几万金,留下部分龙鳞,制成玉佩,佩在身上,以求辟邪消灾;又大费周章铸造一柄龙鳞宝剑,镇于九层塔塔顶,以求怨灵不生。

    十年,富贵荣华加身,恐慌惊惧更甚。而如今,溟海村人要么被海妖吞噬了魂魄,要么被宋承泽困在黑龙幻境里,被他幻化出的黑龙啃咬至死。

    也算是个了结。

    裴世为宋承泽与妄尘升起一道金色结界,里头的声音透不出来,外头的人也瞧不进去,几人立在结界边,谁也没有说话,已经沉默许久。

    裴世闭目靠着树,似乎是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开口道:“陆云笺,待会儿我负荆请罪,你能给我求求情吗?”

    陆云笺正盯着结界出神,闻言回过神,正要说话,却见裴世直起身,缓缓走到结界前方站定。

    陆云笺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见空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御剑而来,径直停在他们对面。

    陆明周身着他一贯穿的月白衣袍,素来的疲惫与温和此时染上了几分肃然,他飘然落地,并未将剑收起,而是持剑在手,开门见山道:“裴世,同渊阁之事,你可有参与?”

    裴世毫无掩藏之意:“有。”

    陆明周道:“后面结界关的是什么?是妖龙,还是借幻境杀人的凶手?”

    裴世淡淡地道:“是云间世要我捉拿的人。”

    陆明周道:“既如此,云间世理当将其押回审问。”

    陆云笺从未见过陆明周如此严肃的模样,从前她虽然不知陆明周与裴世的关系到底如何,却也从不曾见这般剑拔弩张的态势,她只犹豫了一瞬,便闪身挡在裴世身前:“哥,杀人者并非黑龙,黑龙幻境与同渊阁被毁之事也还有待商榷。”

    裴世一怔。

    陆云笺说得有模有样,态度也很坚决,他看着她,平生第一次在恍惚中生出一个可笑的念头——

    倘若陆云笺恢复记忆,可还会像如今这般护着他吗?

    未及细思便觉荒唐,裴世垂了眸,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把陆云笺往身后扯。

    ……没扯动。

    裴世唇边笑意更深,手上力道重了几分,将陆云笺扯到身旁,对陆明周道:“此人几次三番逃脱,此番得以擒住,需以结界压制。若是此时撤去结界,只怕他又会逃之夭夭。”

    陆明周却道:“既已确定凶手,我们几人在此,他定然是跑不了的。”他说着,竟将手中长剑抬起几分,“还是说,你想违令,或是有包庇之心?”

    看来陆明周赶来溟海,对同渊阁之事果真不是一无所知。

    裴世倒是并无意外,看着陆明周抬剑,脸上也无波无澜。

    陆云笺却有些意外,又有些不安,于是再度往前站了一步:“此事我也……”然而才开了个头,便又被裴世拉了回去。

    裴世道:“此事待云间世查明原委,若要问罪,我便甘愿受罚。”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后方结界却忽地黯淡下去,一片单薄身影缓缓行来,在月光下恍若透明的魂灵。

    宋承泽腕上割出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血也已经止住,而他身上其他各处的血污早已结了垢,成了飘摇白衣上的累赘。

    陆明周蹙眉道:“是你?”

    宋承泽道:“设幻境杀人的是我,郝仁为我所杀,同渊阁亦为我所毁。我这般罪大恶极的人,却几次三番从云间世手中逃走,云间世是否也有排查不力之责?”

    这话不仅将矛头引向了他,反倒还将了云间世一军,可陆明周并没有任何恼羞成怒的意思,虽仍然紧锁眉头,说的却是:“此事原委,云间世自会调查清楚,其中若有冤情,云间世查明之后,自会昭告天下。”

    宋承泽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如今昭不昭告天下,讨不讨还公道,孰对孰错、孰是孰非,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并不知道,也并不在乎陆明周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几分敷衍。

    从前上至几大仙门,下到散修道人,他一一跪过拜过求过,也曾期望有个人或者有个门派对他说“我会查明真相,昭告天下,还你一个公道”。

    直到后来,有人找到他,说要助他报仇,传授他布设幻境之术时,他没有选择其他或隐蔽或省事的方式,他选了最为残忍也最易暴露的——

    化出黑龙幻影,活活将那些人啃咬至死,鲜血淋漓的窟窿,与妄尘的鳞片被一片一片生生扯下时的伤口那样相似。

    再后来,他将他们一一找出来,一一杀死,最后追到了同渊阁,天下第一大商行。昔日的郝仁,如今已经成了天下第一大商行的主人,所有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同渊先生”。

    他想起郝仁关于“命数”的言论。

    设下幻境,如同以往许多次那样,放出黑龙幻影时,他看到郝仁面若金粉、抖如筛糠,口齿不清又言辞混乱,一会儿求饶,一会儿求救,一会儿又说“只是我遇上了这个机缘,换作别人,也一样会这么做,这不能怪我,这世上的人都一样”。

    而他只静静地旁观着黑龙幻影啃食郝仁的每一寸血肉,等待尖叫哀嚎止息,送他一命归西。

    直到郝仁的身形扭曲模糊,化作一摊血水时,宋承泽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他的十年是这样的苍白单调,而他已经结束了这十年,即将迎来他自己的死亡。

    公正与否,无人再会关心。

    从此溟海村没有海妖,没有神龙,也没有村民,此后这村子或是消失或是复兴,或许都不再会有人知道这许多往事,更不会有人知道“宋承泽”……他为自己取的名字,忘却来处也忘却归途,只记得自己承蒙了谁的恩泽,又要为谁报仇。

    宋承泽闭了闭眼,将双手递给裴世,裴世当即会意,施法将宋承泽的双手缚住。

    一行人御剑而行,到达云间世时,正巧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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