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黑龙幻境一事爆出来后,在短时间内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如今同渊先生身死,同渊阁一夜之间被毁,此事便再忽视不得,众人都要讨一个说法。
于是云间世第二日便给出了说法:宋承泽设置幻境杀害溟海村村民数十人,罪不容诛,处以斩首;裴世知情不报,但念在他亲手抓获宋承泽,将功折罪,处杖刑一百。
宋承泽行刑定在午时,届时将有众多各门派弟子以及百姓前来见证。裴世的所谓“知情不报”则属云间世门派内事务,众人一到云间世便即刻执行。
戒律堂的位置定得很妙,深秋霜寒露重,弟子们一下早课便都急急忙忙赶往饭堂,而从赶往饭堂的必经之路上微一抬头,便能瞧见戒律堂的匾额。
裴世的运气更是好,刚陈明了原由错责,就碰巧遇上了弟子们下早课。
于是他跪在戒律堂正中,前面是戒律长老宣读繁琐的门规,后面是一众弟子好奇地堵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议论:
“我的妈啊,那是归云仙君吗?我都没怎么见过他,这怎么……”
“怎么好不容易见一回,就碰见他挨打啊……”
“啧啧啧,云间世真的……罚起来不管是谁都不放过的。”
“他犯的什么事?打得可真狠。”
“说是同渊阁那个事……知情不报什么的。”
“要我说,他平日里那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真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他再怎么厉害,还不是云间世的人?”
裴世垂首闭眼,恍若未闻,专心挨打。他穿的是黑衣,一百杖下去,竟瞧不出什么皮开肉绽的痕迹。
陆云笺原先站得远了些,此时见他站起来,赶忙去扶,却被一阵浓重的血腥之气扑了满脸。
裴世的腰板仍然挺得很直,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了些,神情仍是一贯的从容不迫,见陆云笺来扶,他只道:“不用扶。又不是腿断了。”
陆云笺道:“那我也总得干点什么意思意思,我又不是来看戏的。”
饶是裴世面上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陆云笺也知道,这一百杖可是半点不含糊的,因此二人回裴世住处时,都自然而然地走得极慢。
待到瞧不见云间世众弟子时,陆云笺便从怀中拿出几瓶药,正欲递给裴世,手刚碰到他的衣料,手边的人忽地不见了。
陆云笺:“??”
裴世忽然踉跄了一下,跌下了几层石阶,险些直接滚下去。
陆云笺忙一把将他扯回来,把药塞到他手上:“止痛的止血的消肿的,都是内服的。”
她知道,这一百杖已是陆明周极力保裴世的结果了,要不然,真问起条条罪名来,哪有一百杖这么容易?
裴世接过药,瞥了陆云笺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他没急着服药,将药瓶轻轻巧巧地提在手中,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心情不好?”
“……啊?”陆云笺一怔,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我?”
陆云笺思考片刻,道:“也不能说是心情不好,我就是觉得……各种事情,有点太乱了,我不知道我所想的和所做的,到底是不是应该的,又是不是正确的。”
裴世轻笑一声,道:“那便只管去做,由此而来的什么后果,该担的便都担着。”
陆云笺抬眸望他。
那笑容里很有些永不回头的从容与洒脱,是他一贯的作风,但陆云笺并不知道,此时他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于是裴世继续说道:“这是从前,你告诉我的。”
陆云笺垂眸,淡淡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从前的‘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有很多顾虑、很多考量。”
“或许是吧。”裴世收敛了笑容,平淡地道,“但这也并无妨碍,说与做,本也不是一样的。”不等陆云笺回应,他便径自换了话题,“还有四个问题没有解决。”
“……”陆云笺先是一怔,而后从善如流地选择了新话题,“哪四个问题?”
裴世道:“一是传授宋承泽幻境之术的人究竟是谁,二是谁人想引我们进同渊阁,三是谁人助海妖夺魂,四则……是同渊阁为何要陷你于偶人阵。”
陆云笺思索片刻,诚恳地道:“我觉得,这四个问题都不是眼下能快速解决的。不过对这第四个问题……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裴世停了脚步,侧头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陆云笺道:“既然云间世与同渊阁来往很多,那同渊阁的人是不是应该认识我?就算不认识,也应该多多少少见过面,但我感觉同渊先生那些人似乎都不认识我。”
裴世这次却颇为公允地道:“修真门派与商贾来往并不多,同渊阁虽是例外,但它也只是近些年才兴起,取代德昌行成为第一大商行更是一年前才有的事,它势头虽猛,且阁中多修士,但与云间世走得近也不过半年有余,若是没见过,倒也不足为怪。”
陆云笺心中疑虑打消了一半,袖下手指却仍不自觉地攥紧了。
疑虑虽减,不安犹存。尽管没有任何怀疑云间世、怀疑自己家,但陆云笺觉得,云间世与同渊阁走得那么近,绝不可能简单。
裴世偏偏又在此时说:“只不过如此说来,陆明周想要押妄尘前辈回云间世审问,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陆云笺道:“什么事?”
裴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白虎残魂。”
“……”
“世人皆知,四大神兽,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以此天之四灵开阵,范围极广,法力极强,绝大多数强效阵法都可开启。上古神兽的踪迹几不可寻,但四大神兽的同族、后代以及残留痕迹,若费心去寻,却也能收获不少。云间世费心修复白虎残魂之事,我们也算亲眼见证,而妄尘前辈既是神龙……”
裴世没再说下去,而陆云笺自然知道他是要说什么。虽有种族属性等等的相差,但若想要妄尘代替四灵中的青龙位开启阵法,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陆云笺笑了笑:“裴公子想告诉我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吗?”
裴世道:“我也不过是,看到了一些东西,有了几分猜测,便想和陆小姐分享分享。”
陆云笺道:“只是猜测吗?可我觉得,裴公子说的话都很有理有据,就比如,上次溟海海妖窜逃时,旁人都不知它是逃往了何处,裴公子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我父亲闭关清修的地方。”
这话里的亲疏情感太过明显,陆云笺活像一只满身的刺都通通竖了起来的刺猬,向着谁护着谁,把谁放得更重,便是傻子都觉得一目了然。
裴世良久都没再说话。
最后陆云笺败下阵来,道:“裴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或许调查了很多,所以会比我更加了解云间世的许多事。还有,关于云间世,既然我不能全盘知晓,那就不能全盘信任,谢谢你提醒我。但是,我这个人,平生最怕两件事,一是亲人反目,二是朋友陌路。既然云间世是我家,那么我的父亲和兄长想做什么,我都会全力支持、尽力帮助。”
陆云笺说得很坚决,不自觉中却已是汗流涔涔,仿佛一番斩钉截铁的说辞,都不过作困兽斗。慌乱迷茫中,她仍是习惯性地想去寻她的家人的,可在这个时空,她的家人,从来都不仅仅是她的家人。
陆云笺不自知地退了很多步,原本和裴世并肩而行,此时却早已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上前几步,又停住了。
“我得趁午时之前再去看看宋承泽,我还有事要问他。先走了。”陆云笺慌忙间搬了件正事出来,没有去看裴世的脸,转身就走。
越走越快,直到快要下到石阶尽头,忽然听见裴世唤她:“陆云笺。”
陆云笺蓦地止步,却没有转身。
裴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说的也只是另外一件事:“你之前说过,想四处走走看看,见一见各处的景色。季衡他们三人不久后应当要动身前往江南地带,继续巡查各处,你可想与他们一道吗?”
陆云笺转身,只能瞧见裴世立在石阶尽头,黑衣招展,却看不清神情。她道:“那你呢?”
“……我?”
“你的伤,还是得养一段时间。”陆云笺说着,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妥,于是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去的话,还是得先把伤养好。不过去不去还是看你自己的想法,我没有强求的意思。”
裴世的声音总算不再绷得那么紧:“那便等上几日,我与你一道去吧。”
此时离午时还有些时辰,宋承泽尚被关押在云间世的牢狱中。铁栏上密密麻麻贴着封锁符咒,又设了重重结界,是关押重罪之人的配置。
原本被关到牢狱中的,多多少少都得挨几鞭子几棍子,宋承泽却没有,许是因为他杀人手段残忍,众人都避之不及,看管的修士都离得格外远,倒显得这间牢房格外冷清。
陆云笺在牢门前微微弯下腰,轻声唤道:“宋承泽?”
宋承泽靠在角落,一身黑红之色在四面灰墙中显得有些突兀,听见有人唤他,他缓缓睁眼抬头,见是陆云笺,便起了身,朝她走来,锁链在地上拖得哗啦作响。
宋承泽行了一礼:“陆仙君。”他抬眼看见陆云笺只身一人,难得现出了一抹愧疚之色,“连累陆仙君与裴仙君良多,甚是愧疚。”
“……”陆云笺没接这话,而是问道,“之前那些人身上的龙鳞,是你取走的吗?”
宋承泽点头道:“那些龙鳞,还有同渊阁的龙鳞宝剑,都埋在溟海村,我的坟茔之下。我有一不情之请,只望陆仙君与裴仙君能将那些鳞片封入溟海,或许还能再护溟海百年……这也是它的夙愿。”
“……好。”陆云笺道,“还有一事,之前我们赶往溟海村时,曾路过一个叫上坪村的村子,那里有一户人家,统共五口人,还有一个八岁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说她家遭遇了黑龙幻境,而在当晚,那户人家除了她之外全部葬身火焰。那把火,是你放的吗?”
“不是。”宋承泽蹙着眉,似有几分茫然,答得却很肯定,“我不曾去过什么上坪村。”
听他如此说,陆云笺一颗心沉到了底。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猜想上坪村之事并非宋承泽所为,可宋承泽说他甚至不曾去过上坪村,这就很不妙了。
放火杀人任何东西都能做,可黑龙幻境,若不是宋承泽,又能是谁所为?当时她与裴世二人之所以去燕燕家中,正是为这黑龙幻境,难不成是有谁特意想把他们引过去吗?
陆云笺缓缓直起身,道:“好了,就这两个问题。你……你可还有什么事想托我们去做吗?”
宋承泽沉默许久,道:“若是方便,我死后,一把火烧了便好,不必再埋至溟海村了。”
“……”这话原当是很沉重的,陆云笺不知道该如何接,沉默片刻,犹豫着开口,“那你在溟海村立的……”
宋承泽道:“妄尘之身在溟海,想来会有些孤寂,我的坟冢,或能聊以作伴。而我此身,不愿再回溟海村。”
陆云笺点点头,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缓缓向外走去。
算算时辰,行刑前应当还有陈列证据、陈述罪责之类的流程,那么要不了多久,宋承泽就该被押出去了,出去之后,便是千夫所指,一身罪恶,重重骂名,永世不得脱。
陆云笺忽地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宋承泽,你会后悔吗?”
宋承泽还立在牢门前,隔着重重结界符咒向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闻言,只缓缓闭上眼,微微一弯嘴角。
世人都说他手段残忍,人面兽心,也有人判他罪不容诛,诘问他可曾有半点悔过之心。
可神龙承参世仙人夙愿,妄入红尘,却被它心心念念保护的百姓生剥龙鳞之时,可曾有人问过它疼不疼,悔不悔吗?
其实陆云笺话一出口,就知道他的答案会是什么,他如此反应,她也毫不意外。
陆云笺便转过头,朝着牢狱之外透进的微光走去。
刚见了外头的天光,便迎面撞上一人,月白衣袍招展,那人身形一滞,似乎微有些意外。陆云笺抬头看清了他,也是一怔,而后唤道:“……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