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这话说得很温和,与他平日里的作风全然不同。
陆云笺抬眸望向裴世,月色下那人笑得很柔和,总算符合了那副温和亲切的好皮相。
她这时才发现,裴世平日里习惯穿黑衣,这回却穿了一身素白衣裳,月华流照,更衬得人如温玉。
伪装得很好,很有几分狼披上了羊皮的模样。柳娘也好,众村人也好,便都没有瞧出来他平日里是个什么东西,想来他在这里维持这么一副亲切好相处的样子已经很久了,久到大家都觉得他很温和,很乖顺,很……
陆云笺甚至都没有想完,就不知从哪儿腾出了一股怒气,看着他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点杀气。
这下裴世想装作没注意到陆云笺的目光也不行了,于是他转过头来,直迎她的目光,诡异地笑了笑:“我们感应到了,一定会立刻赶来。”
柳娘全然不觉旁边两人渐浓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只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呀,怎么好随随便便叫你们。我们平日里没什么事做,到处逛一逛看一看,也挺好的。”
“但是云笺,”柳娘忽然严肃起来,攥紧了陆云笺的手,“你可不许再没声没息消失这么久了,你受了伤不告诉我们,我们会更担心的。
“我们这一村子的人的命都是你救下来的,你的安危比我们自己更重要,知道吗?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也至少让小裴带个话来,别没声没息的突然见不着人,好么?
“你娘她已经很苦了,她把你托付给我,我再见不得你……”
正在这时,下厨那位大娘将加的两盘菜都端了上来,腾腾热气扑了满脸,一旁一直在玩儿的两个小孩终于转过头来,惊喜地扑到了石桌前。
柳娘终于松了陆云笺的手,止住了眼泪与话语,道:“吃饭吧。”
陆云笺虽然并不清楚这其中许多事情,却忽然有些于心不忍,道:“你们不要担心我,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虽然有些事情暂时想不起来了,对许多事情多少有些不习惯,但其实……真的挺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柳娘便终于又恢复了先前的明媚颜色,张罗着布菜夹菜。
这一桌只有那么几个人,菜式也都是简单的家常菜,热闹也是很简单的热闹。
陆云笺在这样简单的热闹中,久违地被氤氲热气迷了眼,看见的不再是重重山峦间、庞大结界下的一方小小石桌,而是除夕夜,季衡、季瑶一家邀了她家与贺江年家,一起吃饭守岁。
陆云笺自小没了母亲,每逢过节家中总是空落了些,贺江年的父母又常年在外工作,难得回家,于是若是几家人都方便,除夕春节,季衡、季瑶一家总是叫他们一起。
季衡、季瑶家很大,完全不愁坐下这么多人,于是陆云笺印象深刻的几个除夕,永远都是他们聚在一起,屋内热气蔓延,屋外灯火璀璨。那时的陆云笺从不曾想过,那样的时光在不久后会成为她百般怀念、却再也回不去的梦。
再回过神来时,几人已经用完了晚饭,柳娘提着一盏风灯,带着两人缓步走到了后山。
“这座山据说是叫眉阳山,百年前原本坐落着一座很大的仙府,后来仙府虽然没落了,这山却还有些灵气,所以相比起别的地方,没什么妖魔鬼怪作乱。”
知晓陆云笺失了记忆,柳娘便又讲起了许多陆云笺曾经知道、如今却已忘却的事,陆云笺便在这样轻缓的讲述中,渐渐把空白的记忆填充成片段。
“是个宝地。”柳娘言简意赅地对此地做了个总结,“我从乐坊里头出来,嫁了个男人,好容易熬到他死了,一路辗转到了这里,就用剩下的钱两盖了间简陋的屋舍,后来跟着村里的老人家学了刺绣的手艺,时不时绣些东西拿出去卖,日子就好了些。哎你们瞧我,又扯远了。
“在这里住了几年之后,你娘亲就带着你来了。那时候你特别小,小小的一个,不知道满月了没有。你娘亲来的时候又慌张又疲惫,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候我碰巧从外边回来,瞧见你娘孤身一人,就问她怎么一个人走到这山里边来了。
“她说她没地方可去,瞧见这山里头有炊烟,猜想应当是有人住的,便想先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我看她孤身一个女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带她进了村,准备了水和吃的。后来啊,你娘在这里一留便是近十年,再也没走了。”
说到这里,柳娘忽地住了嘴,偷眼去瞄陆云笺。
陆云笺并没有想太多,柳娘却因为太过在意她而生出了些过度的警惕,见陆云笺神色愀然,还当是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接下来便没再做声。
再走一段,便到了一处墓群。
柳娘将原本就很慢的步子放得更缓了。
山间的重重枝叶遮挡了月光,风灯也并不算很亮,要照亮前路有些勉强,可柳娘全然没有半点犹豫,步子虽缓,却坚定地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转至一处,一盏昏暗灯笼映入眼帘,灯笼很小,也并不十分亮,茫茫天地间,魆魆山林中,只有这一盏灯,如一豆微弱萤火,照亮了方寸天地。
“你娘亲不喜欢黑,所以我给她留了一盏灯。”
陆云笺正欲将带来的几盏鲜果放在娘亲墓前,弯腰去看,却见墓前摆了一束洁白如雪的花,仔细辨认,才发现是木梨花,放在此处有些时日了,花已经渐渐枯萎。
去放果盏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陆云笺还能清晰地记起,母亲最喜爱的便是木梨花,于是父亲总在家里摆着一只细颈瓶,插上几枝新鲜的木梨花,去看母亲时,若是时节得宜,也总会放上几枝木梨花。不想相隔两个时空,这一束几近凋零的木梨花还能给予她几分慰藉。
柳娘见她动作停顿,便道:“你娘亲最喜欢木梨花,只是木梨花的时节刚过去,采不到新鲜的了。”
裴世与柳娘都以为陆云笺与母亲阔别已久,应当会有很多话要说,可陆云笺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把木梨花枯萎的花瓣拣去,只微微弯腰,将果盏放在母亲墓前,拜了三拜。
然后她望着那豆孤灯,望了很久,忽然开口问道:“那我父亲呢?”
“……”
陆云笺转过身,望向柳娘的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先前的几分笑意却都荡然无存:“柳娘,你讲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事,那我父亲呢?你见过他,认识他,了解他吗?”
先前陆云笺听柳娘说她母亲匆匆忙忙、孤身一人走到这里,就已经明了了七分。
柳娘先是一怔,而后明显犹豫了很久,才嗫嚅着开口:“没见过,不认识。但是我说……云笺,你不要伤心,我说句实话,要是你爹真是个好人,你娘一个大家闺秀,至于到这破地方来吗?那么老些年也没见他来寻你娘,也没什么音讯,若不是死了,那就——”
“所以,”陆云笺忽地出声打断了她,“我虽称云间世的尊主为‘父亲’,但我只是他的义女而已,对吗?”
颅内嗡嗡,后来旁人再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几句。
若是有情,为何留母亲孤身一人,为何近十年,都不曾来寻过她。
若是无情,为何又千里迢迢赶到此处,收她为义女。
若是想认她,为何要以“义女”之名。
若是不想认她,又为何要她称他一声“父亲”。
如果是陆稷除祟碰巧经过此处、救下了她,这样的巧合原也不是没有,但陆云笺不信,堂堂仙门第一大派的尊主要收养义女,会不查来历、不验血缘,糊里糊涂地就收了。
但是再怎么疑惑,她也没有办法去查,她既对这个时空一无所知、无处着手,也不可能去问陆明周,更不可能去问陆稷。
更何况,还有不到两月就要开启合魂法阵了,届时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在这个时空都将不复存在。
她在另一个时空已经死了,在这个时空,也绝无可能再一无所知、安然无事地活下去。
村子里还留着陆云笺少时与母亲一同住的屋子,那时邪祟被除,后来陆云笺又设了结界,许多村人便又重建了屋舍,继续住在此处。
陆云笺也复原了从前住的小屋,平日里虽不住人,但柳娘时常帮着打扫,屋子里便也没落什么灰,也仍然很整齐。
村人们欲留陆云笺与裴世住几天,只是村子很小,实在腾不出什么空余的屋子来,又怕屋子简陋,怠慢了仙君,便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
陆云笺便道:“没事,屋子里有两张床榻,我们挤挤就好了。平时出任务,不方便的时候我们也都这么挤过来的,没事。”
屋子有些窄小,也没摆太多东西,只摆着两张床榻,窗边有一张桌案,桌边摆着两只沉重的木箱,不知放的是什么。
桌上也只有一个笔架、一方砚台、一只插着快枯萎的木梨花的小花瓶,还有一盏尚未点亮的灯。
陆云笺盯着那枝木梨花看了一会儿,想来离窗户近的那张床榻应当是母亲的,于是她走过去,一言不发地躺进去,然后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呼吸在被褥里有些窒闷时,陆云笺才忽地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人,于是掀开被子,果然瞧见裴世抱手站在门边,他站得很直很挺拔,于是与简陋窄小的屋子和床榻都更加格格不入。
陆云笺坐起身,一开口,声音微哑,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又顿了一会儿,才道:“不好意思啊裴世,这里有些简陋了,要不你……”
可惜眉阳山地处偏僻,离最近的客栈也有好一段距离,天色已晚,请人出去是很不妥的。
裴世却道:“无妨,还要多谢收留。只是我现在并无困意,”他示意桌案旁的椅子,“能坐坐吗?”
他说得仿佛很恳切,教陆云笺恍了一瞬神,好容易反应过来,忙道:“坐坐坐。不用客气。”
裴世便在桌边坐了下来,此时皎月高悬,窗户正对着月光倾洒之处,他便抬头望着月亮,一时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别的动作。
陆云笺于是又用被子蒙住了自己。原还是想像从前一样,将在这个时空遇到的一切都沉入心底,不去想也不去管,这是胆小鬼的自保之策,她是最为熟练的。
可不知是窗边月光太亮,隔着被褥都晃眼,或是冬日时节,透过窗户的风太刺骨,还是不曾点灯,无边的黑暗太难捱,她竟如何也无法再平静心绪。
又不知过了多久,陆云笺再度睁开眼,掀开被褥一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枕头已经濡湿。
裴世兀自撑着脸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没有表现出分毫倦意。
陆云笺道:“裴世,你不困吗?”
裴世转过头来,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睡不着吗?”
“……”
“之前海妖设置鬼界幻境,为了不睡过去,你让我讲故事。现在,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你不如说说你自己的故事?”
“……我?”陆云笺抬眸看向他,见他的确没有半分促狭捉弄的意思,于是也很诚恳地回答,“我没什么故事可讲。”
裴世道:“听者觉得有意思,那便是故事。既然我讲了,作为交换,你便讲讲你所说的‘现代’?对那边你想必是很熟悉的,不过我没有去过,听一听,也总有些意思。”
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笑容淡到令人怀疑那弧度究竟是否真实,可月光之下一切分明,绝无虚假。
他道:“你想说什么便说,我就在这里听着,听完了就忘了,也不会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