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陆云笺原本常因无人知无人晓而困顿无措,此时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颓然无力地道了一句,“……我还是太没用了。”
裴世倚在桌边,静默地等着她继续。
“我娘是因病去世的,在我八岁的时候。所以其实我对我娘印象没有那么深,后来都是我爹……就是我爸,一个人把我和我哥带大的。
“我们那边不修道,我爸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甚至其实……我们家条件也不是很好,我爸整天到处奔波,常常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又累,所以他身体也不是很好,但是要去治病的话,总要花很多钱,他就一直拖着,也没有去检查。
“我哥的话,他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但其实他也一边读书一边到处找事干,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让我出去做什么事,就让我好好读书。读书就是……参加考试,考得好的话进了好大学,就是改变命运了。”
裴世垂眸听着她讲,此时说道:“就像仙门百家一般,云间世就像是所谓的‘好大学’,人们挤破了脑袋都想进?”
陆云笺恹恹地:“差不多吧。但是很不幸,我的成绩……也就一般般,偏科很严重,就比如……我可能比较擅长格斗之类,但我弹琴舞乐什么的不行,但是考试的话却都要考。就差不多这个意思。”
裴世道:“那不是很正常么?你虽不擅弹琴舞乐,但论格斗与灵力,修真界无几人能出云间世陆小姐其右。”
“你不是也很厉害?”
“所以我也不会什么弹琴舞乐。”
陆云笺嘴角弯了一弯,道:“但是我哥,还有季衡、季瑶他们就什么都会。”
裴世也轻声笑道:“所以他们未必打得过你,也未必打得过我。”
陆云笺心中的阴霾被他的歪理扫去一片,她笑了笑,继续道:
“但是总之,由于我的成绩整体来讲没那么好,所以改变命运什么的,还是有点悬。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迎来改变命运的第一个机会,我的命运就终止了。
“我觉得很奇怪,当时我真的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在病床上拖拖拉拉了两年。
“那两年我的意识总是有些混沌,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还长,虽然醒了,但是医……大夫说还是很危险,随时可能死掉,所以我就一直住在重症病房里。
“重症病房特别贵,几个月甚至几年十几年的钱随随便便就搭进去了,我都不能想象……在那样的地方,我住了两年,我爸和我哥该多辛苦多累。
“那时候我经常想,如果我家有花不完的钱就好了,就像小时候看电视剧,也总是想着,要是和剧里的人一样能御剑飞行、飞檐走壁就好了。
“没想到居然成真了。在另一个时空,我家居然是第一大修真门派,我的父亲居然是第一大修真门派的掌门,我家真的不愁吃也不愁穿,真的能御剑飞行……但是我突然觉得好累,想回去了。
“说到底,我终究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为什么两个时空会这么不一样?如果非要不一样,那就完全不一样好了,为什么要让所有熟悉的人都变成陌生的样子?我不明白。”
陆云笺猛地一抹眼泪,忽然又笑起来:“但所幸我死了,要是再在重症病房待下去,真的不知道要多大代价。但是我到底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爸身体怎么样,家里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她说到这里,言辞便有些混乱,有些含糊不清:“我爸常说,我妈妈喜欢木梨花,无论到了哪里,只要还有木梨花开,一定要记得插一支……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爸说我是妈妈留给他唯一的礼物,求求我一定撑下去……”
裴世将视线从陆云笺腕上戴的白玉珠链收回,似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而后道:“如果你想查明真相,我可以帮你。”
“我不敢。”陆云笺说,“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既不能质问,也不能将一切和平都打破。
即便知道真相,也不可能用剑指着父亲,问他“我娘四处奔波受尽欺辱死于妖魔口腹之中的时候,你在哪里”,更不可能指着他的鼻子问“为什么把我带回云间世,却对旁人说我们没有血缘,只是你心善,你心怀大义,见不得孩童死于妖魔之口,于是将我救回来,收作义女”。
到最后,陆云笺深吸一口气,以她惯常的说辞作结:“就这样吧。反正还有不到两个月,我应该就真正意义上的死了,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了。”
裴世闻言,呼吸蓦地绷紧一瞬。
陆云笺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不过说出来还是好很多了,我是个憋不住什么话的人,往日里总是和身边的朋友讲,所以到了这个时空,总是很不习惯。裴世,多谢你,不过现在好像更加睡不着了。”
裴世沉默片刻,道:“从前只偶尔听你讲起过你母亲,却不想有朝一日,你会讲起你的父亲。”
陆云笺笑道:“是了,我之前从云间世的石室里醒来,也弄不清楚情况,后来观察了一阵,才发现,这个时空我的母亲可能也已经过世了,云间世里并没有什么她的痕迹。”
裴世又静默片刻,忽然道:“我幼时,也曾一心希望能够入仙门学艺。”
陆云笺眨眨眼。静默一瞬,她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想要匡扶正义,还是想让家里过得更好一些?”
裴世摇头:“是为了复仇。”
“……”
“修真界并没有多太平,就像你的母亲,像我的父母,都是仙门大家眼里微不足道的蝼蚁,随随便便一场妖魔邪祟动乱,就可以让他们尸骨无存。
“存在两个时空,这在修真界是一个很普遍的传闻,人们对与魔王对抗的仙人歌功颂德,便也都知道了另一个时空的存在。
“我幼时也曾肖想过,是否在另一个时空,我也能持剑除祟,我的父母不用受妖魔所害。后来真进了仙门,就像你说的,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想来世上果然不存在两全之事。
“我虽进了云间世,起初却没有灵力,学习法术举步维艰,你对我说,‘有所不长,非你之过’。不想如今反了过来,是我将这句话送给你。
“我幼时曾遇一山中道人,我问他所谓两个时空,是否能有所不同。他回答说,一念之差,地覆天翻。或许你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时空,正是为了让这个时空发生地覆天翻的改变,只是眼下无人可知这改变究竟会是什么。”
裴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去看陆云笺,只垂着眸,指尖在银护腕上磨过一遍又一遍,磨得那抹银白在月光之下越发锃亮晃眼。
二人沉默良久,陆云笺忽地“扑哧”笑出了声,那笑很轻快,倒让裴世微微一怔。
她道:“裴世,谢谢你。不过我呢,没什么远大志向,并不奢求什么能给一个时空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这种事,我只想让我身边的人都健康快乐,而我会尽力不拖他们的后腿,这样就好了。但是裴世,你从前想要变强的愿望实现了,这很好,所以不管是保护大家,还是改变整个世界,我相信只要你想,就都能做到。”
她说着便下了床榻,故作高深地走到裴世身旁,在他尚未反应之时,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苦口婆心道:“时代掌握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手里。”
“……”
陆云笺没去看他的神色,又躺回榻上,蒙上了被子:“多谢你,我现在能睡着了,你也早点睡。”她说得很轻松,仿佛之前止不住眼泪、几近昏厥的人并不是她。
静默良久,久到陆云笺以为裴世不会再说话时,却忽然听见他轻笑一声:“陆云笺,你真是……”那笑里有几分她熟悉的嘲讽,但更多的却是苦涩,在漫漫黑夜里蔓延开来,嵌入每一丝空气。
陆云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等他把话说完。
然而裴世没有把那句话说完,而是转了话锋:“这几日季衡他们应当就会经过此处,是与他们一道走,还是先回云间世一趟?”
“……”陆云笺沉默片刻,“不回了吧。”她听见裴世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也或许没有,只是她的幻觉。
裴世起身,轻轻将椅子推回原位,合上窗,推开屋门,等了好一会儿,陆云笺才听见他把门合上的细微动静。
时辰已晚,万籁俱寂,陆云笺也没再辗转反侧,只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
一片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平日里矮矮的屋顶在此时显得无限渺远,陆云笺就瞪着那片漆黑,一直瞪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
然而没睡多久,梦中看见母亲被妖魔鬼怪撕碎,鲜血飞沙迷人眼,猛地惊醒,方觉冷汗已湿重衫。
陆云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没再躺回床榻,而是走到桌案边,将桌上那盏灯点亮,昏黄灯光照亮了这方小小屋舍,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便就着那抹昏黄的灯,半是观察半是摩挲,打开了放在桌案边的两只木箱。
两只木箱都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打开来,扑面一阵隔着岁月的陈旧的味道,还有被封存在木箱里的淡淡木梨花香。一只木箱装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另一只木箱装的是满满当当的书。
一看便知母亲是个做事很细致的人,衣物的破损处都缝了一只飞燕,针脚细密整齐,飞鸟色彩鲜明,如同活物。
满满当当一箱书卷摊开来,字里行间的空余处都写满了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工整娟秀。
夜色浓深,唯有一豆孤灯相伴,陆云笺细细地将那些衣物与书卷都看了个遍。
第二日柳娘喊他们用早饭时,她便又恢复了往日里轻松活跃的样子,推开门,尚未瞧见人影,便笑道:“柳娘早,今天天气真好啊。”
柳娘应了一声,道:“哎,小裴呢?没起?”
陆云笺道:“他昨晚上就出去了,一直没回,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柳娘道:“莫不是又去山上抓妖怪了?以前你们常一起去后山那些地方找妖怪,说是寻消遣。我说,这里的妖魔鬼怪死的死逃的逃,野兽都没有,你们还天天往外跑,多累啊。你们不听我的,这回还三更半夜的跑出去,觉都不睡了,还见不着个人影。”
“挺好。”陆云笺道,“待会儿吃了早饭,我也想去外面转转。”
“……也行。”柳娘端出两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不过这附近都是山,没什么好转的。要去镇上的话,还得走上一段呢。”
“那我就到附近走走好了,也不是非得去镇上。只是这几天另外几个朋友就要经过这一带了,我们到时候就跟他们一起走,在这里住不了几天,所以想趁着这点空闲放松一下,别浪费了这样的好天气。”
“什么,才住几天就要走?”
柳娘放碗的力道不由自主地重了几分,虽然有些失落又有些不甘,但到底还是习惯了这两人匆匆来匆匆去的作风,于是也只能妥协:“罢啦罢啦,看到你们好好的就行了。真是……”
柳娘背过身去嘀咕了几句,陆云笺没听清,也没有去问。她匆匆吃了早饭,笼里的包子甚至还没动,就已经起身,打过招呼,就要往外边走。
柳娘忙拦住她:“吃这么点?”
陆云笺道:“我没饿。”
柳娘见劝她不动,只得道:“那我送送你。”
陆云笺看了一眼不到五十米开外的结界,默默地由着柳娘走在前面为她带路。柳娘将她送到结界前,陆云笺好容易挨过她的一顿叮嘱,逃也似的奔出一段,到了昨晚与裴世一同走过的小道。
还未适应周遭山林的气息,便瞧见山道上远远行来一人,左右挑着两个将近半人高的箩筐,悠悠朝这边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