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所有人一时都很尴尬。

    季氏使眼色,等女郎发话,命她们出去。可女郎目光游离,盯着虚空,压根不望她。

    季氏只好擅自做主,咳了咳,轻轻招手,领着无关人等都出去了。

    毕竟不是宫闱,帝王家敦伦,还得个内起居注跪在角落里记录全过程。

    现在内室中只剩了两个人,一夫一妻,一站一坐。

    文照鸾也很尴尬,甚至忘了起身,匀他一点床榻。

    她和裴石上次见面是三个月前,而总共也就见了两回,差不多等于一对陌生人。

    他身上混着一些酒气,靠近时,她下意识皱眉,并微微向内闪了闪身。

    她微低着头,目光盯着地面,自然没注意,自己至为细微的一点小动作,一丝不漏地都落在了他眼里。

    “多饮了几杯酒,熏着你了?”他开口。

    文照鸾这才抬头,却见他已转身去向另一边,在交映的烛火下,褪去角带袍服,搭在了墙边的高架上。

    他背着身,外袍褪下,露出里头薄薄的中衣,动作间牵动肩背肌肉,宽厚隆起,极具流畅的力量感。

    文照鸾猛地挪开眼。

    裴石褪了外衣,又折回到床榻前。这回,她很有默契地让了一尺的床榻,让他坐下来。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床榻边,各自默默地坐了一会。

    仆婢早已退去,烛芯无人来剪,烧得有些长了,爆出了细微的哔剥声。

    裴石不时转头,瞧一眼她明眸朱唇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她映着烛火、莹玉微泛薄红的脸颊上,极细小近乎透明的绒毛也瞧得一清二楚。她抿着唇,偶尔翕动一动,澄明秀美的眼眸也随之泛起颤颤轻波。

    她在拿余光打量他。

    有些……惹人心痒。

    裴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文照鸾骤然向后一缩,整个身子仿佛惊跳似的一震。

    裴石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一笑,收了回来。

    反应过来,文照鸾脸色有些发僵,说不出是后悔更多,还是尴尬更多。

    心有余悸,她掀眼皮去瞧对方神情,发现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她肚内搜刮话题,想和他闲聊几句,缓解气氛。

    想来想去,正要开口,忽听裴石先问了,“你家中还有个兄弟?”

    她略觉意外,但仍点头,“惊鹤他……大半年前出门远游了,没来得及教你见着。”

    顿了顿,又问:“你呢?可有兄弟姐妹?家中都有哪些人?”

    实则这些,早两个月,她已经摸得门清了,连他大哥菜园子里养了几只鸡都晓得。

    裴石一一详细又仔细地将家中人口情形说给了她听。

    他早年丧父,由寡母刘氏拉扯长大,上头有大哥裴松,自己排行在二,下头还有三郎裴柏与四娘裴淑。裴松裴柏已有了妻儿,家中有老有小,沾裴石的光,如今一并富贵了。

    除了本家的几口人,亲戚们也都住在家中。姑母裴大娘带着女儿郑幽兰,伯父裴大郎、伯母焦氏与所出的两个女儿,另还有个妾室,已怀了身孕。连带还有个教书的老先生,从前与裴家交情不错的,竟也一道来住了。

    整个裴家宅院,本不算狭窄,被这一户户拖家带口的,塞得满满当当。

    “家中人口杂乱,有些个爱挑拨是非,你别惯着他们。要拉不下脸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裴石嘱咐。

    这,新婚才六个时辰,他们之间已经可以聊这么熟络的话了吗?

    总之答应就是。她点点头,对着他还是没什么话。

    裴石便不勉强她,眼见烛焰的火光越拉越长,外头寂寥深沉了,索性起身,将烛盏一支支吹灭。

    该安寝了。

    随着烛光火熄,内室一点一点昏暗下来。最后一支灯烛随着他的到来而摇颤不休。

    烛泪层层叠叠地滴落枝盏,他正要吹熄,忽听背后她如清泉鸣琴的话声,平静得一丝波澜也没有,“裴郎。”

    心弦随之一动,仿佛被她这一声唤轻飘飘地拨弄,颤晃的余韵在心底散开。

    裴石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一股难言的痒意从骨头缝里泄了出来。

    他想听她再叫一声。

    他迟疑的功夫,文照鸾似乎随他所愿,果然又唤了一声:

    “裴郎,我有话要与你说。”

    裴石便留着这一支烛盏,神色自如地回到了床榻,坐回她身旁。

    他耳根子莫名其妙地发烫。

    文照鸾下定决心,觉得这事得再说一遍、说得更清楚才行。

    “先前在绮园,我已说得明白。我身有隐疾,无法侍奉枕席。今日一过,若你觉得不便,我搬去别院居住便是。”她字斟句酌,强迫自己正视他微怔的眼眸,“以我之愚钝,占了你妻室的位子,我十分愧疚。你若想纳妾室,不必有顾虑,我可以为你操持。你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也可以为你物色,使你称心,我也好弥补一二。”

    滋啦一声,裴石发热发烫的心被浸到凉水里,猛地冷静了下来。

    他半晌回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码事。当时他被许婚的诺言所震撼,竟将这话抛到脑后了。

    “……隐疾?”他不得不细细又打量了她好几遍。

    女郎肤色白皙,清透的玉石一般,绝不像有病症的模样。

    “……于我寿数并无损,”文照鸾猜想他的顾虑,又补一句,“若你实在不放心,一二年后,咱们和离便是。”

    却又不知怎么惹恼了裴石。

    他蕴着明光的眸子冷沉下来,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压迫感在内室中郁积弥散开来。

    “女郎因一些考量,甘心下嫁,我并不是不知足之人。”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浊厚的郁气排解,“……也不是一味贪花好色,为着那点破事就要和离的人。”

    尽管他尽量缓和语气,文照鸾仍是听出了一些恶劣的呛声。

    ……也是,洞房里就谈和离,她太心急了些。

    她默默无言,昏暗灯火下,模样着实无辜黯然。

    裴石又后悔了。

    刚才对她不够好,凶了点。他见不得她委屈的眉眼。

    他调整心绪,搜肠刮肚想该说点什么,才能教她相信自己。

    人人都曾道她将会母仪天下,离登天仅有一步之遥。哪怕不是太子,也会是世家望族的佼佼儿郎。她该一生如鲜花着锦,而不是随便嫁给一个六品的校尉。

    嫁给他,对她而言,与堕入深渊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才不得不用“隐疾”做幌子,宁愿自污,也忍受不了与他在一处。

    裴石从没有像此刻那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竟直到现在,他伸手就能揽住她,却头一回心中没了底。

    他愈发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像大哥裴松那样笨嘴拙腮起来。

    “我可以助你仕途青云。”她清泉似的声音打破沉默。

    裴石望过去。

    文照鸾面容鲜妍,如春晓之月,眸底平静,“我的家世,足够使你跻身显贵之流;我带来的财物,可以丰厚你的家底。我的学识,虽不能称老于世故,但想必能够为你打理家业。”

    她每一句都能戳得裴石咬牙切齿。

    那一点因痴妄而起的愧疚又腾地消失无踪。

    “你与我,这是一桩买卖?”他磨着锐利的尖牙,陡然笑起来,“据你说,我好像稳赚不赔。”

    文照鸾继续报以平静的注视。

    裴石挑眉,如暴风骤雨前的晦暗乌云,压迫低飞盘桓的鸾鸟,缓缓倾来,欺上她身前。

    洞房良宵,她想跑也是没门的。

    文照鸾这才意识到,自己讲条件的对象,并不是一个无害温文的君子。

    武夫向来是无需讲理的。

    她直觉不大妙。裴石靠得近了,隐隐的酒气侵入她鼻腔,伴随着她所陌生的、另一股强烈的侵袭气息,肆无忌惮霸占她的空间。

    “女郎想与我谈买卖,许我种种好处,果真是很划算。”先前饮的酒,这时候后劲窜上来,让裴石有一瞬间甚至想再上前几寸,“但我大可不必与你交换。我若是贼匪,抢了便是。”

    眼见着文照鸾明媚的脸庞上褪去了几分血色。

    她吉服大袖下的手臂在强撑着颤抖,攥紧了拳。但裴石瞄一眼就晓得,自己一只手可以轻松制住她一双。

    酒意逼人。

    他猛地撤回身,在真正失控之前,拽回心神,紧绷的面容骤然放松,仿佛先前不过是个玩笑。

    虎豹收回了它的爪牙,重新翻出肚皮,露出温驯无害的那一面。

    “你若逼我,我……”文照鸾双唇也失了血色,强咬着,压下心底的恐惧和软弱。

    裴石叹了口气,瞥了她一眼,“你怎么?寻死?”

    她直勾勾瞪着她,脸又红了。

    裴石像他肚里的蛔虫,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女郎,你才不会寻死呢。你那么会……”

    他想了想,说了个词,“扑腾。”双臂平展,比划了两下。

    比水鸭子还会扑腾。

    文照鸾蹙眉,想笑又想怒的样子。

    “总之,咱们已经是夫妻了。”他又道,“既然不死,日子就好好过。”

    眼见着他恢复正常,文照鸾心有余悸,半真心半恭维了一句:“你不是贼匪。”

    “是你夫君。”

    是流氓。她心里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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