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娘心里一阵烦躁,樱桃毕罗往桌上一搁,没好气道:“真是小孩儿家不懂事,你身为新妇,怎么能在洞房里任吃任喝?才第一日来,这样又花哨又铺张,这可是破家的败相!”
屋中众人一时没吱声。
文照鸾示意翠袖放下酥山,乌沉沉的眼瞧了她片刻。
说来奇怪,分明只是个双十的女郎、才嫁来的新妇,裴大娘却觉得,那目光像正午高挂的日头,照得人脸上、身上都火辣辣的。
好在新妇很快收敛了目光,长翘浓密的鸦羽垂下,立起身,十分规矩、甚至过于恭敬地拜了下去。
“婆母教导,媳妇不敢不听。婆母教训的是。”她道。
裴大娘臊了个红脸,忙躲在一旁,避了这一礼,“哎哟,我可不是你婆母!”
这新妇不识得人,怎么乱拜呢!
文照鸾直起腰,面含疑惑,“不是婆母,如何像婆母一样教训我呢?”
裴大娘这才发现,新妇站在对面,比自己还高一个头。
对方低头对视,搞得自己气势全无。
她自寻了个没趣,一瞥眼,见洞房里那婢女也无礼,正在一旁斜乜着眼瞧,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
“你这婢子,怎么竟拿眼睨我?好没规矩!”骂不了大的,她还能骂一骂小的。
那被骂的正是玉真。
玉真慢吞吞地转过脸来,表情十分寡淡无趣,“不是拿眼倪您,是害了眼病呢。”
裴大娘怪道:“好好的害什么眼病?”
“……看了难看的东西。”玉真看了她一眼。
一屋子人窃笑起来,裴大娘才晓得被戏耍了。
她火气腾腾上冒,觉得新妇这一窝子都跋扈难教。好在,此女再跋扈,总不敢忤逆不孝。
“我说不动你们!”她挂着脸子,气咻咻拔腿往外走,“我去找说得动你们的人来!”
这就要去找自己的弟妹、新妇的婆母刘大芝。
正闹将着,忽听外头的动静有些不一样,像一滴油泼进了滚水里,更加地喧腾起来。
文照鸾皱皱眉,指使跟来的乳母季氏,“你去瞧瞧,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季氏应了,才要往外走,外头却已有开门的脚步声,纷纷沓沓,不止一两个,仿佛有十个八个似的。
外人不好入内室,有清越动听的声音在外室响起:
“文氏新妇,出来接圣旨。”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又想不起哪里听过。但这不是重点。
文照鸾与身旁人陡然一震,连一肚子火气的裴大娘都怵得往里躲了躲。
圣旨,什么圣旨啊!
怎么嫁来个新妇,还引来尊大佛呢!
文照鸾不敢耽搁,趋步出了内室,到得外室,依旧灯烛明耀,烛火微动之下,正有一严妆的丽人,卓卓然有鸾凤之姿,手执帛书圣旨,睥睨满室之人。
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天子同母的妹妹,当朝尊贵无匹,圣眷一向盛隆。
——淮安长公主。
见她出来了,淮安长公主点点头,含笑里有难以攀附的威严,招手唤她近前来,“圣上有嘉奖的旨意,你今日双喜临门呢。”
文照鸾往日只在宫闱里与这位长一辈的公主打过照面,也隐约有所耳闻,这位有些怪诞的名声在外,到底却不相熟,不太摸得清她禀性。
天子指婚,赏赐早已颁下,又不知还有什么嘉奖。
她率众跪下,垂首听旨。
淮安长公主一字一句,将圣旨读来。
非但旁人,连文照鸾都听傻了。
长公主念完了,朱唇含笑,虽已近不惑,却胜似妙龄丽质,“长乐郡主,接旨啊。”
吉时良辰,一道恩旨,钦封她做了郡主,懿名长乐,食邑八百户,又允以别辟郡主府居住。
院外匆匆赶来了裴家主母刘氏,与妯娌焦氏一道,才到院子当中,见里头偌大阵仗,又迟疑惶恐不敢入,唯唯诺诺跪在了当中心的毡毯之上。
刘大芝畏首缩颈,悄声问焦氏,“郡主是个什么官儿?就是皇帝的侄女么?”
焦氏也悄声道:“不是侄女,是孙女吧。”
“那……做了郡主,她还侍奉不侍奉我这个婆母?”刘大芝最关心这个。
焦氏面露讪讪,她也说不清,“这谁晓得,兴许你还得给她请安呢。”
廊下屋中,文照鸾含着满腹的疑惑,恭敬平静地接了圣旨。
“蒙陛下不弃,使我有此殊荣。”她手捧圣旨,道,“只是我初为裴家妇,尚不及奉养尊亲,便不敢另辟府邸而居了,仍旧居于此宅吧。”
长公主不置可否,瞧着心情不错,“都依你。圣上还说了,你才值新婚,不必急着入宫谢恩,迟几日再去,是一样的。”
文照鸾又谢了恩,忙命人去再备酒席,单独设宴,要请贵人临席。
“不必,我就是来读个圣旨,沾沾喜气。”长公主摆手,碍不过身旁人三请四请,索性道,“那便去到女眷里,喝一杯喜酒吧。”
说罢,取来郡主印册、朝服玉冠,一股脑地给了;又教文照鸾安稳坐着,自己溜溜达达,领着一干宫人内侍,呼啦啦风卷残云一般而去。
文照鸾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收藏好了金印金宝及朝服,问乳母季氏,“恩封郡主,家中此前没得到过消息么?”
季氏也一脸茫然,摇头道:“许是圣上心中愧疚,对女郎的补偿?”
“若是补偿,封个诰命才算合情合理。”文照鸾道,“我本非宗室,却被封为郡主,岂不招人口舌?”
正谈论着,一眼瞥见瑟缩在门墙那头的裴大娘。
这会子裴大娘也不敢怒了,又笑不出来,尴尬无比,挤出了个扭曲的表情。
“那新妇……新、新郡主!”改了几回口,裴大娘才将笑得热络了一些,“你坐着!若是饿了,尽管垫垫肚子,我……去前头瞧瞧客人!”
她撤身便出了屋,鬼跟在后头追似的。
人都走尽了,文照鸾才松懈下心神,向后仰倒在温润清凉的绫纱枕席上。
“拾掇拾掇,咱们也歇一会。”躺下身,她才觉出困顿,怠惰得不愿动弹,“再有人来,就说郡主乏了,改日再见。”
……
·
淮安长公主在女眷处,喝了几杯喜酒。
她来到时,自然坐于上首,在满院浮光点点的灯火下饮酒,瞧一席绛红翠绿,仕女贵妇们欢笑晏晏,各个盛妆娇媚,自己也很是惬意。
女眷们都来敬酒,她不喝,瞧着顺眼的,便应答几句,余下摆手,统统教她们自顾自去,不要前来烦扰。
其中一个女郎,跟着姐姐在席,她多瞧了几眼。
“那个是谁?”她问身后女官。
女官望去,答道:“是少府监柳大监家中的庶女,柳妙云。她侧旁之人是长姐柳宝云,前二年嫁给了……”
“好了,”长公主对姐姐不感兴趣,一双骄矜曼妙的眸子妹妹柳妙云,罕见地停落目光,“你瞧,她像谁?”
美人如月映灯火,阑珊处窈窕婀娜,浅笑里却有几分含愁含态的风情,好一株池畔的烟柳、涉水的芙蓉。
淡月出云,迷离了公主的眼,寒噤了女使的口舌。
淮安长公主好色,好女色。公主府中尽是各色各样弱柳扶风的美人。
公主又静静地欣赏了一会,伸出的姣长食指微点,仿佛在幽微的夜中描摹美人脸庞。
“怀淑。”她口唇中,轻轻掀出那个名字。
·
柳妙云莫名红了脸。
她隔着席,仓促而遥远地向上首行了个礼,撇开目光,声音低低的,“阿姐,长公主……她在看我。”
柳宝云一脸紧张,恨不得拦在她与长公主的视线之间。
“低头!”她告诫妹妹,“谁让你瞧过去的?别惹她……”
柳妙云撅着唇,猫儿眼瞪大了时有几分钝圆的憨态,“瞧一眼又怎么了?长公主若真喜欢我,我……与她结下交情,也未见得不好。”
柳宝云听不得这话,蹙眉斥责,“禽鸟尚要爱惜羽毛,你一个未嫁的女郎,不许自甘堕落!”
“若真有什么,对我而言是攀高枝,如何就自贱了!”柳妙云被她刺着,堵了气来,“从前你不许我与文郎说话,到如今他远游去了;现在长公主多瞧我一眼,你又不乐意。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你胡搅蛮缠,简直没理!”柳宝云也气。
“你自己嫁了良人,就全不为我着想!”
“我是你阿姐,你就得听我的!”
人家的大喜之日,不好败兴。姐妹俩闹别扭,各自冷着脸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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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照鸾身心俱疲,却睡不着,总觉得头顶上悬了把剑,摘摘晃晃要落还没落下来似的。
她不敢睡,支着耳朵听外头动静。
宾客宴席的声音终于小下去了。一晌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还有一帮子弟的哄笑。
随着屋门被推开的响动,头顶的利剑终于“啪嗒”落下来。
裴石回来了。
他踉踉跄跄,连推带搡地把一群想要闹洞房的郎君们轰去外头,反手关严了屋门。
文照鸾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榻旁,没说话,也没打算去扶他。
屋中光线陡然一暗,有高大的身影遮蔽了面前灯烛。绯色的袍襟鞋履,显露在她低垂的目光之中。
紧接着是裴石的声音,低沉,带几分酒醉的醺醺然,“你们……怎么在这?”
屋中大小仆妇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