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小灶上点心出炉,是莹白澄澈的水晶露团,软糯可爱,下衬着青翠竹叶,水洗一般通透。
厨娘永儿是文照鸾从娘家带来的客女,也是陈媪的侄女,十分尽心尽责,将点心拿漆金的食盒盛了,推给玉真,自个儿又去忙活灶上了。
文照鸾去串门子,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裴石同去的请求。兼之有小厮来,递了张太常寺魏少卿次子魏昭的邀贴,要捎他闲逛饮酒。裴石无法,磨磨蹭蹭地换了衣裳,臊眉耷眼走了。
她嘱咐院子里仆妇看家,自己带了玉真和一个裴家的婢女,按长幼的次序,挨个院门里去了。
第一个是姑母裴氏的院子。
裴大娘的丈夫没了多年,遗下二子一女,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在祖籍商州置下千顷良田,颇为豪富;跟着裴大娘来京中居住的,只有女儿郑幽兰,十八岁,尚未许配。
文照鸾将水晶露团送去,顺道与裴大娘说了会子话。
昨夜洞房里头,裴大娘不知犯哪门子疯,想要立施一顿下马威,却又败兴而归;这会子早已和善起来,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拉着文照鸾说长道短。
文照鸾含着笑听,偶尔答上一两句。不多时,却忽闻隔壁内室里“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碎落地上。
裴大娘忙吩咐婢女去收拾,“不妨事,许是哪个粗手粗脚的,打碎了瓶子。”
文照鸾点头。
“听说表妹如今在姑母膝下,可否请出来,我们姑嫂见一见面?”她问。
裴大娘面一滞,笑:“她……”
“阿娘,我在呢。”内室里传来说话声。
声音轻轻柔柔,说话间已转出珠帘。文照鸾转头去看,却见扶着帘,立了个妙龄的女郎,身段纤柔,颇有婀娜姿态;再瞧脸面,鲜嫩芳妍,淡施了朱粉,额发下两弯新月,端庄秀丽。
这便是三娘郑幽兰了。
她穿着衣饰并不花哨,格外有一份素淡的美,不知是不是由于没睡好,气色却有些憔悴,眼眶也薄薄红着,肿了一些。
她搭了句话,又不做声,只拿两只眸子紧盯着文照鸾,却不顾一只手指节草草拿帕子裹了,正渗出一丝血迹来。
裴大娘讪讪的面色也不大好看,忙起身,口里数落:“怎么这么不小心,割破了手!”
郑幽兰任母亲摆弄手指,也不答话,反道:“我在内室,阿娘却久久不唤我与新嫂嫂见面,难道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话声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但文照鸾还是听出了死水下一股不平的涌动。
郑幽兰的一双眼,近乎苛刻地审视文照鸾。裴大娘挪前一步,想要遮挡她反常无礼的目光,却被她不耐烦地躲开了。
“新嫂嫂来家,往后总是要见的,阿娘这么遮遮掩掩做什么?”她语气冷了一些,忽又微笑起来,“我是二哥的妹子,难道他还会娶了新妇,忘了我不成?”
裴大娘脸子落了下来,终于忍不住,斥责道:“胡吣什么呢!你再发癔症,我教你跪佛堂去!”
郑幽兰还想争说什么,被母亲冷眼一横,忍气吞声地咽了回去,半晌冷哼一声,甩脸掉头回了内室。
裴大娘只得再三为女儿的无礼赔不是。
文照鸾很大度地表示无妨,正好借这由头告了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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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是伯父裴大郎的院子。
这一处院落坐于家宅东北,隔一座小园,就是刘氏所居的正北主院。
文照鸾带着两个婢女,过几道穿廊,便到了此处。
她来得不巧,裴大郎正出了门,家中只有伯母焦氏,带着两个女儿——裴沁与裴沐。裴沁年已十七,正是择夫家的年纪;裴沐年幼些,才十一岁。
文照鸾来时,焦氏便唤出裴沁裴沐,姑嫂各自见了礼。
细细观量,姐妹俩样貌样貌都俊俏。裴沁文秀一些,文照鸾问了些话,她一答一对,十分知礼;裴沐年纪小,尚多几分跳脱,答不上两句,见窗边香案上窜来一只猫,两只眼儿便溜开了,一心都扑到了那猫儿上。
文照鸾一笑,挥挥手,裴沐一喜,笑逐颜开地去将猫抱在怀里,一顿搓扁揉圆。
晌午晴日微斜,凭空里飞洒了一阵悠悠扬扬的猫毛。
“哟!这毛畜生!”焦氏正与文照鸾两头落座闲聊,赶紧将茶盏盖上,回头打发女儿,“快抱走!这许多毛,还教不教人张嘴了!”
那猫儿浑身柔顺的白毛,唯四只脚掌若踩了墨一般黑,细细的猫儿眼透过日光,满不在乎地望着主人家。
“不是毛畜生,是观雪奴!”裴沐抱着猫,很不服气地顶嘴,“踏雪奴也一样掉毛,阿娘怎么就夸它!”
裴沁脸一红,自觉失礼,与文照鸾一欠身,半推着妹妹回后堂了。
焦氏也并不真的恼火,望着两个女儿结伴的背影,眼里有些慈爱,很快又烦恼起来:“可怜我命中无儿,就这么两个丫头。如今沁娘大了,却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家,唉……”
“我瞧沁娘品貌举止,温柔文静,将来必不会差。”文照鸾发自真心。
焦氏顺而请求她多为操心,“咱们往后是一家人了,你是高门显贵的出身,所往来的人家,定然有不错的好郎君。你作为嫂嫂,一定为沁娘帮衬此事呀!”
文照鸾想了想,“我也不客套,往后若有踏青或游园,我带沁娘一道去。”
焦氏喜得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了。
过不上一刻,又说回闲事来:“外人瞧着咱们家热闹、光鲜,若是我说发愁女儿的大事,人家必要说咱们假惺惺。其实哪是这么回事噢!长安那么老大,一根柱子倒下来都能砸着七八个官人大户,咱们与人家一比,又能算得了什么?平头百姓,咱们瞧不上;门第高些的,又瞧不上咱们。一来二去,才使沁娘生生拖了好两年……”
埋怨了一阵子,焦氏又提家业:“如今风俗,想嫁得好些,就得送足够的陪门财。这一大家子人花用,只靠二郎那点饷银哪够。你婆母将库房的钥匙给了我,我总得尽心为她打理经营。近些年虽张罗了几个铺面,可到底难做。京中多的是有权宦撑腰的大买卖,咱们这种小鱼小虾,也只得吃些人家看不上的残羹。进项不多,花销却大,别说丫头的陪门财,就连二郎的聘礼,也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倒了好一阵子苦水。
文照鸾听罢了,不置可否,只等她说完了,才起身告辞。
焦氏亲亲热热送她出了门。
正待送出院口,耳房的门却开了,里头小心翼翼地出来个人影,见她们要走,便趋步往廊下赶。
焦氏一扭头,见了此人,热络的笑倏地没了,眉梢立了起来,“你不在屋子里待着,出来做什么?走开!”
文照鸾循声望去。
竟是个有了身子的妇人,肚子撑得略凸,身子却瘦,腮上也没几两肉,愈发显得妊娠臃肿,脸色也极憔悴,十分疲累的模样。
但到底比焦氏年轻,细眉长眼,额颈肌肤白皙,略有几分姿色。
文照鸾没见过她,但猜出了她的身份。
——应当是这一房的婢妾,燕草。
被主母一呵斥,燕草明显有些瑟缩,低垂下头,局促又笨拙地向二人行了个礼。
“我……奴婢、奴婢想求一求夫人,能不能请大夫诊个平安脉。”她陪着笑,瞧一眼焦氏,又飞快地垂眼恳求,“这几日吃睡都不大好,愈发地累……我自己是无妨的!只是肚里的孩儿,总不能有闪失……”
焦氏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你又不是初妊的妇人,哪那样娇贵?我瞧你气色好得很!这两日我忙得脚不沾地,哪得闲工夫给你请大夫?”
燕草勉强笑道:“正是因为已坐过胎,才晓得这样累是不应该的。我听说今晨已请了大夫,到西院那头看脉,也不必费功夫,顺道给我瞧一瞧就好。”
西院是裴柏与李氏所居。今日大夫来家,是为李氏看诊的。
焦氏因而更加责怪她窥听人家私事,“好哇!你手眼通天,满家宅都是你的耳目!这样能耐,自己去瞧大夫就好了,何必过问我这个主母!”
燕草被训斥得满脸臊红,口中翻来覆去地嗫嚅赔罪,手脚都无措起来。
她嘴角还挂着笑意,在焦氏的训斥声中,愈发地孤零零,又滑稽又凄惶。
焦氏又骂:“西院里请大夫,是她李氏病了,你这会子把大夫弄来,要将病气过了给我吗!烂心眼子的东西!”
燕草唯点头哈腰而已,一只手托着腰、一只手捂着肚子,以至于姿态十分古怪。
她露在外的两只手掌粗大,布满了茧,应当是经年劳作留下的。
文照鸾冷眼瞧着,终于想起她的出身来。
裴家的人口簿子里,写得明白,燕草是佃户典来的妇人。
典妻不是妾,也不能算作奴婢,在主家,身份通常格格不入。她不是人,是一个物件,典质几年后,从哪儿来,还得归哪儿去。
——当然,为主人生的孩子留下。
焦氏没有儿子,又不能容忍丈夫纳妾,两厢折中,万不得已收下了燕草,眼睁睁瞧着她肚子一天天大,恨不得拿眼剜了她的肉。
燕草早已被这样的日子压弯了腰,再怎么被羞辱,也只是木讷地赔笑,很庸愚似的。
但任她怎么求,焦氏总不许她去请大夫。
最后,是文照鸾开口:“我院里有仆妇,略懂些妇科。若不便外头延医看脉,我便教她来瞧一瞧。”
焦氏老大不乐意,但又不能与她摆脸子,“你年纪小,不懂咱们妊娠过的妇人。她已生过两回了,胎象稳得很,就是瞧你来了,格外地装可怜呢!”
说着,要送她出门。
文照鸾视她为无物,转头向玉真,“去唤顾医婆。”
玉真二话不说,径直去了。
“二郎家媳妇!你可不能乱来!”焦氏一哽,气急起来,“这是我们自家的事,你一个晚辈,却插手长辈的事,没有这样的道理!”
文照鸾心平气和,“你叫我什么?”
“……二郎媳妇,”焦氏瞪着眼,但底气并不大足,“怎么了?”
“错了,你该称我‘郡主’。”她纠正。
燕草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焦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可是……”
“按礼法,我是君,你是臣,你也该跪下。”文照鸾又补充。
焦氏险些没翻白眼昏死过去。
从今晨献茶起,这位刚嫁来的新妇就是和善、端庄的,并没有一点架子;乃至于此刻,她拿君臣纲压人,姿态也还是十分温柔且和善的。
文照鸾从不骄态凌人,微微翘起唇角,动人的眼眸中并有一丝无辜温顺。
“伯母愿意我的仆妇前来看脉吗?”她真挚地征求焦氏意愿,“——还是愿意跪着?”
院中除了三人,并没有别人。但数双关切的眼睛,正在四处角落里,紧盯着发生的一切。
焦氏涨得脸孔发紫,牙关里挤出字来:“自然,愿意……看脉的!”
文照鸾点点头,并不向燕草特意说什么,带着婢女,向焦氏告了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