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去第三处——裴石的大哥裴松所居的西院。
穿过回廊,无人处时,那名眼生的婢女回望了几次,口中叹息,与文照鸾道:“郡主方才帮了燕草,可过后她又要受罚了。”
文照鸾瞧了她一眼,对方接到目光,报之以一个殷勤的笑。
“你叫什么?”文照鸾问。
“郡主,奴婢叫珠子。”婢女欢快起来。
“称‘夫人’。”文照鸾更正。
珠子年岁不大,却很伶俐,从善如流,“夫人。”
主仆俩一前一后,经过了几处正在擦洗昨日宴饮狼藉的仆妇,转过中堂,抄近路从穿堂而过。人烟稀少处时,文照鸾问:“焦氏伯母待房里人很严苛?”
“其余人还好,只是燕草很不受她待见。”珠子道,“燕草很可怜的,见不着自己的儿女,却怀着别人家的孩子。她总担心这一胎不好,但焦氏夫人不肯请平安脉。这一回她恐怕是盼着焦氏夫人看在在您的面上,发发善心,才格外相求的。”
文照鸾觉得很有意思。裴家的仆婢不知是否多半像珠子一样,殷勤、嘴碎、背后论人是非。
却也更像个鲜活的人。
“违逆主母,受罚是应该。”见婢女惊讶地皱起了眉,她不再逗她,温和了语气,“但她既然怀了主家的孩子,便该受到格外的优待。回头我令人多看顾她就是。”
珠子眉开眼笑,一边点头一边跟着夫人走。
“焦氏夫人掌家,对你们如何?”一会儿,文照鸾又随口问。
珠子道:“倒不怎么罚我们,只是……”
在文照鸾询问的目光中,她为难地微微红了脸,伸出手指比了个数,“……抠门呢,外头雇的,月例至多三百钱;有身契的一律不给。逢年过节,粥里也不见一点油腥!”
……
·
玉真去寻顾医婆未归,文照鸾便带了珠子,提着食盒到了西院裴松的住处。
裴松恰也不在,大嫂王氏听说她要来,早已备得了茶水、果子点心,殷勤周到地迎她进门,“你大伯又上菜园子里去了,咱娘们俩亲近一会,说会子话!”
厅堂布置得颇为雅致,侧墙上挂了仕女游乐图,又悬挂瑟与琴;多宝格间错落摆着瓶花与璞玉,桌椅条案一色青檀香木,古雅幽静。瑞狮子香炉中熏熏袅袅,清新怡神地弥散淡淡木香。湘妃竹帘半挑,隐约露出里间一座多扇屏风来,隔绝了内外窥探的目光。
王氏比上午,又是一番简练装束:钗环卸了,改缠了缕金缂丝的红缯,衣裳换了小袖窄腰身,相较于文照鸾的瑰丽雍容,格外显出一股碧玉小峰的清素来。
王氏与她说话,闲聊家常,往往闻弦歌而知雅意,分寸又极好,十分解语,使人如沐春风。
这样不着痕迹的讨人喜欢,是文照鸾从前在宫中经常碰见的。
她忽有些好奇,从前在宫苑里,不知她们彼此见过不曾。
自六岁起,文照鸾大半的时间便消磨在宫闱里,所见的宫人内侍成千上万。宫墙深深,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聪慧宫婢。她们当中,极少数可得贵人青眼,出人头地。更多的反容易因出挑的容貌招来嫉妒祸端,要么远远发配到不见天日的宫院,埋没一生;要么争强想要出头,却往往不得善终。
像王氏这般,青春未泯而被捡放出宫,终得一安稳归宿,在文照鸾看来,已经十分难得。
但有些话,不能轻易地说出口。她与王氏,虽是妯娌,总归是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闲谈了一会,王氏说起丈夫,姿态十分贤淑;提到原配遗下的两个孩子,自己如今当做亲生儿女相待的,年岁都还不大,一个十岁的裴昂,一个八岁的裴荔,是家中仅有的两个小辈。
“小郎已念书了,十分聪颖,将来必能考中功名。”王氏满脸堆笑,又教仆妇牵出一双稚童来,给文照鸾见礼,“……荔娘文静,也颇识得大体,诗书女红,正是初学的时候。”
文照鸾作为婶娘,自然要给见面礼,于是褪下腕上玉环,塞给了羞怯胆小的裴荔;又袖中取出一只早已备好的如意玉坠,给了裴昂。
裴昂低头看着掌心里玉坠子,又看看妹妹手掌般大的玉环,脸一臭,嚷嚷起来:“为什么她的比我大!”
王氏横瞪了他一眼。
裴昂才不理睬后娘,照旧梗着脖子叫嚷不平。
裴荔瘪着嘴快要哭出来,把玉环一递,“这个给哥哥。”
王氏笑着拿走玉环,又抚摸裴荔细软的头发,“荔娘真是谦让……”
裴荔下意识一缩,目中隐现畏惧。
王氏的手摸了个空,滞了一瞬,很快当做无事发生,笑容也没有任何变化。
母慈女孝的画面没有打动文照鸾。她不再瞧王氏甜到发腻的笑,转向裴昂,想着随口叮嘱几句便走。
裴昂生得壮实,小牛犊子似的,虽年纪还小,却已初显了眉目间的夯愚,倒有点随他爹裴松。
因收了比妹妹小的见面礼,他不大高兴,挑衅警惕似的觑着新来的婶娘。
文照鸾笑了笑,惯常问起功课,“小郎如今在学什么?”
裴昂不搭腔。还是王氏从旁轻轻横了他一眼,他才拖拖拉拉地开口:“……念书,跟齐先生学。”
“已学《千字文》了呢。”王氏含笑补充。
裴昂却心不在焉,摆弄手上玉坠,又瞧见裴荔空空的手心,也瘪了嘴,闷头闷脑,粗鲁地拉过妹妹的手,把玉坠子强塞给了她,很别扭的样子。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到底不懂事,本性是难能可贵的。
于是文照鸾向佩囊里摸了摸,特地摸出了个二三寸宽长的金叶子,在裴昂眼前晃了晃:
“既已开蒙,那我考你一考。答对了,金叶子给你。”
裴昂眼珠子跟着金叶子转,终于奋勇起来,摩拳擦掌,点头。
文照鸾便截了《千字文》中段一句,令他接句:“鸣凤在竹。”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凤凰在竹林中愉悦地鸣叫,小白马在青草地上欢畅地吃草。
裴昂嘴里咕哝了一会,眼一亮:“白猪屎长!”
“……”
王氏拼命地瞪他。
……行吧,许是中段不熟。
文照鸾换了个简单的:“寒来暑往?”
这裴昂熟:“秋瘦冬长!”
虽然他说得很有底气,但听着似乎总有哪里不对劲。
王氏的脸已经绿了。
文照鸾含着对西席齐先生的疑惑,勉为其难地将金叶子给了欢畅如小白猪的裴昂。
王氏生怕她再考校孩子功课,说了几句场面话,赶紧将妯娌客客气气送出了门。
·
出了院子,文照鸾问婢女:“齐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齐先生老大学问呢!”珠子欢快又崇敬地回答,“他讲的话我们都听不懂!他还很喜欢写诗、写文章,家中的宾客都夸赞他大才呢!”
这并没有打消文照鸾的疑惑,“可我听说,齐先生只是个秀才,考了几十年还未中举。”
珠子道:“宾客们也都惋惜呢,说齐先生满腔的才华抱负,迟迟得不到施展。全怪朝廷奸臣当道!”
她义愤填膺。
文照鸾睁大眼,“我父亲是中书令……”
“……夫人的父亲一定是好的!”珠子忙改口,愧疚地着补,“中书令、中书令很好,宰相很坏!”
可中书令执相印。
……算了,不重要。
·
伏天未至,蝉噪已经声嘶力竭。长廊树荫遮不到裴家的每一寸地,走在盛暑日头下,文照鸾感觉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热的,鬓角已被汗水浸湿。
好在三郎裴柏的院子离裴松住处并不遥远,穿过一间庭院就是。
到对面廊下,也就没那么晒了。
这么想着,她抓紧几步,要往前走。
骤然逢着头顶来了一片乌云,遮住了浓烈的夏日。
文照鸾一惊,冷不防撞见那云彩,却是一柄靛青的油伞。执伞的人,长身玉立,伞面微微倾向她,自己在半明半荫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望着她。
是裴柏。
叔嫂共在伞下,裴柏没有一点不自在,澹澹的眸光微澜,面若匀粉,好花鲜妍。从近处看,愈发显得俊俏风流。
“这么热的天,嫂嫂去哪里?”他问。
去你家。
文照鸾蹙眉,离远几步,到了伞外。日头重又火辣辣地照着她。
裴柏忽而愉悦地笑起来,摇光碎金,无情也似含情,“咱们是一家人,何必拘泥礼数。嫂嫂要去哪儿,我随着你就是。”
虽这么说,他却仿佛笃定她要去自己那处似的。
文照鸾不喜欢不请自来的人,更不喜欢有人无事献殷勤。
裴柏生得再好,也难掩那目光中对她挥之不去的流连与无礼。
她心生了厌恶,也就止步,不愿再造访,拒绝了他再一次欲递来的伞,淡淡开口:“弟妹身子不适,我不打扰她静养了。礼数不周,见谅。”
说着,吩咐珠子取出一份玉露团递去,回转身,朝下一处便走。
裴柏接了玉露团,毫不失望,不紧不慢地跟在旁侧,很不见外地与她搭话:“嫂嫂若是担心二哥瞧见了不睦,大可不必烦恼。我们兄弟自小相依为命地长成,彼此情义,是毫不见外的……二哥能娶得嫂嫂这样风姿秀美的佳人,那是他天大的福分……”
他像只狂蜂浪蝶,缠在文照鸾左右,使她烦不胜烦。偏那话听着又不算出格,她想撵他走也没由头。
见文照鸾要往西南去,裴柏恍然,“嫂嫂要去四娘处么?正巧我也一道,咱们可同去同归。”
她向裴淑院子去的脚步一顿,平静无波地问:“你去?”
裴柏笑眯眯点头,目光黏在她身上。
“那不巧,我去……”文照鸾停了一刹,再开口没有丝毫磕绊,“大伯的菜园子。你我不同路,再会。”
说罢,不理睬微怔的裴柏,示意珠子带路,抹头朝另一边去了。
转过几条曲廊,略一回望,那人居然还在原处,眺望着她。
文照鸾心中微烦,头也不回地,果真去了裴松的菜圃。
才嫁来一夜,她便领会了何为裴石所说的“三郎好声色”。
好声色,也没人拦着他去外边寻,对着自己的嫂嫂挑弄言语,算哪门子勾当。
脸貌生得再好,也丢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