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早了半个月。林微言推开窗时,青藤中学的老槐树已经裹上了层白霜,枝桠上的银质吊坠在雪光里闪着冷光,像颗被冻住的星星。她裹紧围巾往紫金山走,羽绒服的口袋里揣着两颗草莓味的润喉糖——是江熠生前最喜欢的那种,她总说“太甜”,他却笑着往她嘴里塞:“吃甜的才有力气看星星。”
山脚的石阶被雪盖得严严实实,每走一步都陷进半尺深的积雪里。林微言的雪地靴上沾着冰晶,像江熠画在星图上的小行星带。她想起高三那年的雪夜,他也是这样踩着积雪送她回家,白衬衫外面套着件不合身的羽绒服,是他爸爸的,袖口太长,遮住了半只手,却坚持要替她拎书包:“男生的手抗冻。”
走到半山腰的观景台时,林微言停下来喘气。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她从口袋里摸出颗润喉糖,剥开糖纸的瞬间,甜味漫进鼻腔,突然想起江熠住院时,总在她来之前偷偷藏起半包糖,护士说“吃太多对嗓子不好”,他却把糖纸折成星星塞进她手里:“甜能止痛。”
雪越下越大,把来时的脚印填得满满当当。林微言抬头望时,紫金山天文台的圆顶在风雪里若隐若现,像颗被雪覆盖的星球。她加快脚步,羽绒服的拉链蹭着脖子上的两枚戒指,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是她和江熠的,去年在他妈妈那里找到的,她一直戴着,说“这样就像他还牵着我的手”。
观测台的铁门没锁,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响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林微言跺掉鞋上的雪,突然看见通往望远镜的台阶上,有串熟悉的辙痕——是轮椅的轮胎压出来的,两道平行的弧线在雪地里格外清晰,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留下的。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蹲下去摸辙痕里的雪,指尖传来湿冷的触感,雪还没冻硬。林微言顺着辙痕往前走,发现雪地上散落着几颗眼熟的糖纸——是草莓味润喉糖的包装,被风吹得贴在台阶边缘,像给白色的台阶系了串红丝带。
“姑娘也是来看星星的?”值班的老张叔抱着暖手宝从值班室出来,军大衣上落满了雪花,“刚才江熠他表哥还在这儿呢,说等雪小点再观测参宿四。”
林微言的手顿在半空。表哥的名字像根冰针,猝不及防刺进记忆里——那个总穿着江熠旧校服的男生,那个在江熠的葬礼上红着眼圈说“小熠最放心不下你”的男生,那个和江熠有着一样笑眼的男生。
“他……什么时候走的?”林微言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手里的糖纸被捏成了团。
“刚走没十分钟,”老张叔往望远镜的方向努努嘴,“说去山下买热奶茶,让我给你留着观测位。他知道你每周这时候都来。”
林微言走到望远镜前时,发现目镜上贴着片完整的雪花,六边形的纹路在低温里晶莹剔透,像江熠夹在星图里的冰晶标本。她想起他总说“雪花是天空写给大地的诗”,每次下雪都要收集最完整的那片,夹在《天文爱好者》杂志里,说“等攒够了就给你做本雪花书”。
观测台的角落里堆着个旧棉垫,是江熠以前带来的,上面印着猎户座的图案,参宿四的位置被磨出了个洞。林微言把棉垫铺在地上,刚坐下就看见旁边放着个保温杯——是江熠的,她认得杯身上的刮痕,是去年冬天他用它砸冰面时留下的,当时他笑着说“给星星敲敲窗户”。
保温杯里的奶茶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奶香漫出来,是她喜欢的三分糖。林微言捧着杯子的手突然发抖,想起高三那年的晚自习,他总翻墙出去买奶茶,回来时头发上结着冰碴,奶茶却捂在心口焐得滚烫:“凉了就不好喝了,我跑着回来的。”
“林小姐?”熟悉的声音从观测台入口传来。表哥推着轮椅站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雪花,像个移动的雪人,手里拎着个塑料袋,“买了热可可,不知道你爱不爱喝。”
他的轮椅上绑着根防滑链,是用旧自行车链条改的,金属环碰撞时发出“叮铃”的响声,像江熠挂在书包上的风铃。林微言突然想起江熠说过“表哥比我厉害,会修自行车和星星”,现在看来,他没说谎——表哥调试轮椅的样子,和江熠调试望远镜时一模一样,专注得让人移不开眼。
“刚在山下看见你的脚印,”表哥把热可可递给她,指尖冻得发红,却没戴手套,“就知道你来了。小熠以前总说,下雪天的猎户座最干净,像被洗过的玻璃。”
林微言的目光落在他的轮椅上。扶手的位置缠着圈蓝布,是她织的围巾拆下来的,去年冬天送给江熠时,他转手就给了表哥:“表哥比我更需要保暖。”现在蓝布已经磨得发白,却依然牢牢地缠着,像个不会褪色的承诺。
表哥转动轮椅靠近望远镜,调试焦距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是江熠的,林微言认得上面的刻痕——是他们一起用美工刀刻的猎户座,当时江熠的手指被划出血,却笑着说“这样才够深刻”。
“小熠走前跟我约好了,”表哥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星星,“说要是他来不了,就让我替他看参宿四的亮度变化,每周记在本子上,等你来了给你看。”
他从轮椅侧面的布袋里掏出个笔记本,封面是猎户座的剪影,和江熠的观测笔记一模一样。翻开时,林微言看见里面画满了曲线,每个数据旁都标着天气和温度,最后一页的日期是上周,写着“参宿四亮度0.3等,比上周亮了点,像小熠笑的时候”。
“这是他教我的,”表哥指着曲线的拐点处,“说这里要画个小太阳,代表那天天气好。他以前总在观测笔记里画这个。”
林微言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墨迹。她想起江熠的观测笔记里,确实在每个晴天的记录旁画着小太阳,有时是圆的,有时是笑着的,像他多变的心情。原来有些习惯,真的会像星光一样,在血脉里代代相传。
望远镜的寻星镜里,猎户座的腰带三星正悬在天顶,参宿四的红光在雪夜里格外醒目。表哥让她先观测,自己则从布袋里拿出个锡箔纸包,打开后是半袋晒干的槐花:“小熠说你冬天总咳嗽,用这个泡水喝能好点。他住院时让我在老槐树下收的,说要留着给你过冬。”
林微言把槐花凑近鼻尖,干燥的花瓣里还藏着夏天的香气。她想起江熠最后一次住院时,表哥每天都去青藤中学摘槐花,回来时裤脚沾满了露水,却笑着说“小熠说要最新鲜的”。那时她以为是表哥自己的主意,现在才知道,是病床上的少年,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在惦记着她冬天会不会咳嗽。
“医生说我也剩不了多久了,”表哥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和小熠一样的病,只是发现得晚点。”
林微言的手猛地一颤,热可可洒在羽绒服上,烫出片深色的痕迹。她想起江熠葬礼上,表哥扶着轮椅站得笔直,说“我会替小熠照顾好叔叔阿姨”,却从没提过自己的病。原来他和江熠一样,都把最沉重的秘密藏在笑容里,只把温暖留给别人。
“但每次看参宿四,就觉得小熠说得对,”表哥的目光落在望远镜里的红光上,“离别不是终点。你看那颗星,明明在慢慢变暗,却把光送了八光年那么远,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它八年前的样子。”
他转动轮椅靠近观测台的栏杆,雪落在他的发梢,像撒了把盐。“小熠走的那天,我也是在这里,”他指着猎户座的方向,“看着参宿四突然亮了一下,像他在跟我眨眼睛。那时候我就想,他肯定变成星星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林微言走到他身边,两人一起望着那颗红超巨星。风雪里的星光格外清澈,像江熠放在她抽屉里的薄荷糖,带着提神的凉意。她突然想起江熠说过“宇宙是最大的医院,所有的伤痛都会被治好”,现在看来,他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和表哥会在这片星空下重逢,用另一种方式延续未完成的约定。
表哥从轮椅后面拿出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副旧滑雪板——是江熠的,板面上贴着张猎户座的贴纸,参宿四的位置被磨掉了颜色。“小熠说等你学会滑雪,就带你来紫金山滑雪场,”表哥的声音带着笑意,“说要从最高的坡滑下来,像追流星一样。”
林微言摸着滑雪板上的凹痕,是去年冬天江熠摔倒时磕的,当时他趴在雪地里笑,说“给滑雪板盖个星星印章”。她突然想起他住院前最后一次滑雪,明明已经走不稳路,却非要从初级道滑下来,摔在雪地里时还朝她挥手:“你看,我还能滑!”
“他总说不想让你担心,”表哥把滑雪板收起来,“最后那段时间,他疼得整夜睡不着,却在视频里跟你说‘今天睡得很好,梦见猎户座了’。其实我就在隔壁床,听着他哼《星空》哼到天亮。”
雪越下越大,把观测台的台阶盖成了白色。林微言和表哥的影子在雪地里重叠在一起,像幅被拉长的剪影画。她想起江熠说过“雪是天空的拥抱,能把所有人的影子粘在一起”,现在看来,他说的是真的——至少此刻,她和表哥的影子依偎着,像江熠还在中间,从未离开。
离开观测台时,表哥把江熠的保温杯塞进她手里:“小熠说这个杯子要留给你,说它装过星星的温度。”杯身上的刮痕在雪光里格外清晰,林微言突然想起那个砸冰面的午后,江熠的笑声混着冰裂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得很远。
下山的路上,表哥的轮椅辙痕和林微言的脚印并排延伸,像两条平行的星轨。雪落在辙痕里,很快就填满了空隙,却盖不住金属防滑链留下的印记,像江熠刻在星图上的坐标,永远不会消失。
“小熠以前总说,”表哥突然开口,轮椅碾过积雪的声音像首缓慢的歌,“等他变成星云,就把引力波调成你的心跳频率,这样你每次抬头,都能听见他在说‘我在’。”
林微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突然觉得每个脚印里都藏着颗星星。她想起江熠说过“雪会融化,但足迹会渗进土里,变成春天的养分”,或许他说得对——那些看似消失的痕迹,其实都在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像埋在雪下的种子,像刻在心里的思念,像此刻风雪里的星光,永远亮在需要温暖的地方。
走到山脚时,表哥指着青藤中学的方向说:“你看,老槐树的影子像不像个拥抱?”林微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被雪覆盖的槐树在暮色里果然像个张开双臂的巨人,枝桠上的银质吊坠闪着光,像巨人胸前的纽扣。
“小熠说那是他在拥抱你,”表哥的声音带着笑意,“每次下雪都这样。”
林微言的眼眶热了。她想起每个下雪的夜晚,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她,现在才明白,那是江熠和表哥的目光,是星光的注视,是跨越生死的牵挂。原来有些拥抱,从来不需要实体,只要你相信,它就永远存在。
分别时,表哥从轮椅上拿起个小盒子递给她:“小熠的遗物,昨天整理出来的。”盒子里是枚银质的星星吊坠,和挂在槐树上的那个一模一样,背面刻着行小字:“给表哥的,等你也变成星星,我们就能凑成猎户座了。”
林微言把吊坠戴在脖子上,和自己的两枚戒指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突然想起江熠说过“星星会相撞,产生新的星云”,或许他早就知道,他和表哥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在宇宙里化作永恒的星轨,照亮她往后的路。
回到公寓时,林微言把表哥送的热可可倒进江熠的保温杯里。热气模糊了杯身上的刮痕,像给星星蒙上了层雾。她望着窗外的雪,突然觉得猎户座的光穿透了云层,落在杯沿上,像江熠和表哥在说“晚安”。
雪还在下,青藤中学的老槐树下,那枚银质吊坠在风雪里轻轻摇晃,影子投在雪地上,像条流动的星轨,通向有光的地方。林微言知道,只要这片星空还在,只要雪地里的足迹还在,那些离开的人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他们会变成雪花,变成星光,变成热可可里的甜,变成每个下雪天里,不期而遇的温暖。